趙嘉怡

林正豐的頭銜有很多:藝術品收藏家、臺灣資深拍賣師、新加坡古陶瓷研究班講師、臺灣官林藝術公司創辦人、北京耕讀園特約藝術講師。
他最喜歡的稱呼卻是三哥,別人叫得親熱,他也回應得熱情。不僅僅因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最重要的是這樣叫他“不會顯得自己老”。
事實上,他本身看上去就不老。栗色的發際線,純白的襯衫,筆挺的西褲,往黑色的皮沙發上一坐,鮮有人能從他的外貌上判斷出他的真實年齡。
“頭發染的啦,我都68歲啦?!睅е鴿鉂獾呐_灣腔,還不等人開口,他就忙著解答。當你用驚訝的眼光表示不解時,他會開懷大笑地解釋自己青春不老的秘密:“搞藝術的人沒有時間老嘛!”
那時間呢?“忙著享受生活?!彼麚嵴拼笮?。
最好的時代
跟著翰林學手藝的臺灣仔
“三哥,你要快點結束,下一家媒體還等著呢?!?013年7月底,位于北京順義區耕讀園的一間茶室里,等著采訪林正豐的媒體排起了長隊,工作人員不得不時常提醒他注意時間。
大陸知道林正豐的人不多,但臺灣的藝術收藏界卻鮮有人不知道三哥的大名。李敖是他的座上客,做過陳逸飛畫作經理人,為給“核物理女王”、袁世凱孫媳吳健雄的文學基金會籌措資金,擔任過專業義拍師,創辦的官林藝術中心是藝術家的聚居地,各大收藏、拍賣機構常常邀請他為古董做鑒別,邀請他講課的學校、藝術中心排著隊等他的檔期??墒撬麉s大多數時間都住在新加坡,為的是圖個清靜自在?,F在要他出山,他覺得“最好的時代”已經不在了。至于什么是最好的時代,那應該是他年幼時。
林正豐自認運氣極好,雖然小學畢業就因為家境敗落不能繼續讀書,可19世紀50年代,恰逢大批藝術家聚集臺灣,別人看來也許只是尋常,卻讓林正豐撿了大便宜。自認生下來就是吃藝術這碗飯的他,到處遍訪名師。每天去大師家里端茶倒水當小嘍啰,逢年過節還去送水果點心?!拔揖湍菢幼犓麄兞奶?,看他們運筆作畫、鑒賞古玩,也沒人好意思把我趕走?!甭犞粗?,林正豐就摸出了門道。大師說:“小鬼,你幫我找幾個老木板,我要做琴?!彼腿鲅咀尤フ依蠋熞哪景?,回來看老師怎么合成、拉直、壓平、裝弦,還跟著老師分辨木頭不同位置發出的不同共鳴聲。一次下來,琴雖然不會彈,怎么做出來他倒是搗騰得一清二楚。就是日常的生活細節,他也不忘觀察,老師說“拿胰子讓我洗洗手”,他知道 “胰子”是香皂的意思;跟著老師出門,廂黃旗出身的老師說“借光,您哪”,他記住了這哈腰弓背的形式乃是滿人的禮節,于是便也依葫蘆畫瓢地都記在心里。時間久了,吳稚暉、王崇會、莫德惠,這些晚清的翰林們雖然沒有正式收他為徒,但待他卻著實如徒兒般親切。
林正豐正兒八經的第一位老師是北京輔仁大學第一屆美術系畢業的高材生李天鐸,其主攻北宋畫派,原本就對繪畫造詣頗深的林正豐一開始先是跟著老師填色,水墨丹青在筆下一一走過,眼前的世界便也跟著活泛起來。后來開始跟著勾邊,再后來就是構圖、品鑒。直到現在,拿一幅古畫到他眼前,林正豐都能一眼看出畫作的年代和功力好壞。他自認自己的眼睛是X光,一眼即能辨真偽,這全都得益于他跟著老師“2年學到了別人20年都學不到的知識”。多年下來,林正豐對藝術品的鑒賞從繪畫、陶瓷、收藏到玉器切割,他無一不通。
老子說“天地所以長久,不自生”。這句話倒是被他詮釋得恰到好處。由于拜師眾多且好結金蘭之義,林正豐又創辦了官林藝術公司,目的是為藏家們提供一個可供聚會的場所,數年下來,藏品、友情和人氣倒是一個都沒落下。故而,林正豐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這輩子沒什么遺憾。趕上了好時候,靠本事吃飯,該有的都有了。”
不好玩的時代
不如讓一切回到原點
高曉松在《如喪》里寫道:“感謝那一撥同來同往的大師們,不知是因為他們收攤太早導致世界傻逼了,還是因為世界傻逼了他們就收攤回家了?!笨傊@是個沒那么好玩的世界,而幸運的是自己曾趕上過那個大師云集的好時代。比高曉松更年長的林正豐不會這么說話,但心里的感覺卻是相通的。
他時常會憶及自己主持拍賣時的情形,那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所,大伙兒都穿著西服或者長袍去現場,對藝術品和拍賣都極為尊重。而現在人“居然穿個T恤短褲就進去了,喊起價來跟買白菜洋蔥似的嚷嚷”,全無半點對藝術品的耐心。
就算是收藏,他們總得對藏品洗了、抹干凈、對著書本一個個對比鑒別,來確定到底是哪個年代的玩物,現存的還有多少,在體會收藏樂趣的同時,也“分期付款”買來了自己的知識,但是現在人不行,現在的收藏更像是一種投機。這讓林正豐多少覺得自己有點兒跟不上時代。如今再要找一個當初跟他一樣為藝術品狂熱到去打雜的小青年,怕再也難尋了。
如今他來北京,更多是在北京耕讀園講課。北京耕讀園位于順義郊區,因倡導“晴耕雨讀”的生活方式而吸引了眾多藝術愛好者的眼光,園區內綠草如茵、琴箏悠揚,在這樣的環境里跟藝術愛好者分享收藏的樂趣,這讓林正豐很是享受。最重要的是這種對傳統古文化的宣揚讓林正豐覺得符合自己的需求,畢竟,現在對他來講,年逾古稀之時錢根本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能否將自己的一生所學奉獻給社會,在他看來“這涉及到道德觀與責任感”。 如果能通過耕讀園傳達些許,他倒是也“不枉此生”了。
更多剩下的時間,他打算用來處理自己一輩子的收藏品。就在前兩天,他快要大學畢業的小兒子告訴他若是再不把自己的收藏品處理掉,到時候他很有可能幾百塊錢都給賤賣了。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確實該考慮一下善后的問題了。否則留著一堆寶貝給兒孫那是在禍害后人。
只是,如何割愛,這是搞收藏的人最難解的題,到了林正豐這里,卻突然變得灑脫:“得失哪有那么重要,沒有什么可以在自己手里留存一輩子,至少我曾經擁有過就夠了。”他計劃那些藏品要么送人要么轉手,如果有博物館愿意接收、捐出去也完全可以?!鞍押玫臇|西傳給別人,不是更快樂嗎?”而他自己也樂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種讓一切都回到原點的感覺,應該“挺不錯”。
畢竟,在他眼里,這個世界我活過、來過、笑過、擁有過,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