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寥

馬原身材高大,他不愛穿顏色暗淡的褂子,喜歡穿花衣裳——粉色的褲子,綠色的上衣,像是特意要搭配出異域風情。有朋友曾稱贊他是自己見到的長得最漂亮的“真人”——身材偉岸,五官深邃,整個面目像一尊雕塑。
如果不是幾年前的一場大病,與死神擦肩而過,自上世紀90年代便退隱文壇的馬原或許不會回來寫小說。他現在身體不如以往,伏案寫作長篇的體力已經喪失,創作方式變成了口述,由旁人幫忙敲到電腦里。自2012年帶著長篇小說《牛鬼蛇神》重回人們的視野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馬原又完成了新作《糾纏》。這個故事與遺產糾紛有關。馬原說,自己是在罵當下這個高度利益化的糟糕時代——時代問題成了他新的創作靈感。
“上帝的手抓著我的手在寫”
雖然有20年沒有寫小說,但沒人會忘記馬原是小說家。1982年,29歲的遼寧青年馬原發表了他的第一部作品《海邊也是一個世界》,此后,《岡底斯的誘惑》、《虛構》、《上下都很平坦》等,這一系列小說對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界產生了深遠影響,馬原也被標記為“先鋒小說家”。
那時的馬原還在西藏工作。莫言曾對他說,“去西藏是你的幸運”。在那里,馬原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神跡。這些東西在西藏幾乎俯拾皆是,讓你忍不住想用某種方式表達。馬原的表達方式是寫作。他說:“是上帝的手抓著我的手在寫。”史鐵生也曾說馬原的作品“猶如神助”。
在西藏生活了7年之后,已經成為著名小說家的馬原離開了那里。在文化人中間,這位來自西藏的作家多少有點神秘。李洱在華東師范大學第一次見到馬原時,發現他的褲腿一長一短。馬原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他要過河,先脫了涼鞋,一只一只扔到河對岸,自己蹚水過去后,發現兩只鞋整整齊齊擺在那里。“我想馬原褲子穿成這樣,鞋也能扔成那樣,確實是有些神的。”李洱說。
1991年,馬原稱自己寫作能力趨于貧乏,慢慢淡出文壇。人們覺得馬原的不寫或許跟離開西藏有關,而更大的背景是下海潮——小說不再熱門,他跑去搞影視、做房地產,到大學當老師。他告訴學生們,時代換頻道了,寫小說掙不了錢。這時的馬原,徹底平凡、世俗了。他甚至提出了“小說已死”的說法。
不過馬原在商業上的天才卻顯露出來。他的朋友龍占川回憶說,馬原在1995年就建議他做房地產,還提到過飲用水的生意。后來,他請馬原當自己公司的執行董事,負責北京一個別墅樓盤項目,結果大獲全勝。
羨慕大仲馬有那么多讀者
5年前的一場疾病,讓馬原重新審視生死這一命題,并開始了中斷20年的小說創作。“如果不得病,我想余生不管有多長,我都不會有今天這么積極的態度面對生活。抓住屬于自己的時間太難了,大部分人都在遷延時日,把一些其實無關緊要的事當做最重要的事。這次面對生死,我收獲了一本小說。”
馬原所寫的那本小說與“鬼”有關,名字叫《牛鬼蛇神》。“鬼”就是身上的病灶。書中那位叫大元的主人公也寫作,也生了病,但馬原說,這不是他的自傳,名字相近完全是圖省事。
《牛鬼蛇神》的故事從“文革”時的大串聯開始。書中的兩位少年,李德勝和大元,一個后來成了山民、理發師、冥紙工藝師傅;一個是后來的記者、作家、制片人、大學老師。山民李德勝雖然看起來過著悲慘的生活,卻有清晰的人生;大元混跡于大千世界,卻始終在迷惘中苦苦追尋著生命的價值。
從形式上,《牛鬼蛇神》還保留著老先鋒派的影子,比如書的章節里特意設置了“0”節。馬原對此的解釋是:“任何一種形式,都伴隨著內容的需要。‘0節其實是對人生諸多問題的自問自答式思辨,好像‘聯結點,將故事編織完成,又從故事里跳出來,形成間離。”
《牛鬼蛇神》出版后,馬原有點忐忑,覺得自己完全是文學新人,筆下的故事沒有愛恨情仇,也沒有吃喝拉撒,不時尚也不搞笑,和當下的文學潮流似乎無關。于是,新作《糾纏》成了他的一次嘗試。故事依然與死亡有關,但拋棄了《牛鬼蛇神》中的哲學思考。小說講述了一個遺產分配的故事,描寫了一個當代家庭3代人的生活與內心狀況。
《十月》主編寧肯說,《糾纏》綜合了暢銷書和純文學兩種概念,“馬原曾經認為先鋒文學讀者太少,很羨慕大仲馬可以有那么多讀者。這次他綜合了一些暢銷書的敘述方式,我認為他的嘗試還算成功。”
用形而下的手法寫形而上的內容
環球人物雜志:新作《糾纏》相比于去年的《牛鬼蛇神》有什么突破?
馬原:我有一位好朋友說,它“更接地氣”,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說這個故事跟老百姓的關注點有契合,離生活近了。《糾纏》講的是關于遺產的故事,二三十年以前,中國幾乎是個沒有財產的社會。現在,卻開始有了遺產問題,中國社會正在從沒有財產概念的時代走進有財產的時代。當今社會很多麻煩、糾纏的事情,其實都來源于這個變化。
環球人物雜志:你怎么看待當下這個有財產的時代?
馬原:現在一邊是舊的價值觀崩塌,另一邊是新的價值觀建立。而我要做的,是在這種混亂中尋找自己的興奮點,我認為現在正是藝術家的好世道。
環球人物雜志:小說為什么叫《糾纏》?這是這個時代給你的感覺嗎?
馬原:這其實是我一個好朋友的真實經歷,我覺得它有卡夫卡小說的感覺。比如卡夫卡的《城堡》和《審判》,主人公都是陷進莫名其妙的糾纏中,不能自拔。這部小說本來打算叫《無窮》,一個人陷入糾纏其實就是陷入無窮;也想過叫《無窮糾纏》,但糾纏可以感知,無窮有點形而上,所以最后只留了糾纏。
環球人物雜志:你以前是先鋒式寫作,直到《牛鬼蛇神》,哲思性還是很明顯。這次從書名到內容,感覺都在走形而下的路線。
馬原:我是在用形而下的手法寫形而上的內容。我不是那種真正能跟廣大群眾心連心的小說家。但在這部作品中我希望回歸小說的傳統,就是講一個好看的故事。
我不希望重復自己,雖然我不能把馬原這個人做一個徹底的改變,但也盡可能找一些不同的體驗,不要太像自我抄襲,寫作才會有期待。
環球人物雜志:有人認為你這次寫作綜合了暢銷書的寫作方式。你怎么看待暢銷文學?你現在對自己的定位是什么,是想轉變成一位暢銷小說家嗎?
馬原:我對暢銷書的作者給予敬意,現在是能拍電視劇的小說的天下,這類書賣得最好。以純文學為寫作底線的,相對很邊緣化。我覺得不能自己給自己定位為能寫暢銷書,一個作者的作品能夠被更多的人閱讀總歸是一件好事。我個人的寫作更愿意回歸人們對小說最原始的需求,對敘事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