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魂難馴（外一篇）

歐凡

布洛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的《詩集英文版》（Collected Poems in English）于去年出版。這本集子雖然厚達540頁（不包括已選入出版于1973年他的第一本英譯詩集Selected Poems中的作品），卻只占他全部俄文詩作的三分之一。布氏被公認為是俄羅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偉大的詩人，這本詩集的出版對于俄羅斯詩歌的非俄語讀者當是一件大事。

布氏的一生極富傳奇性，但這傳奇性少有浪漫的色彩，而更多時代和社會留下的傷痕（雖然他從不認為自己是犧牲者）。他十五歲輟學(xué)，在蘇聯(lián)各地流浪打工為生，干過工廠和停尸房的小工。十八歲開始寫詩。不久他的那些不盡符合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作品就在文學(xué)圈子里開始出名。為此他兩度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安婚L進”的他依然我行我素，終于在1964年被公開起訴，判刑五年。罪名是“社會寄生病”。他在法庭的一段對話后來成了描述當時蘇聯(lián)的荒謬制度的經(jīng)典：

“是誰授權(quán)你寫詩的？”審問者向他吼叫。

“我想……我想是上帝。”

他被送到北方的一個小鄉(xiāng)村服刑。除了鍬糞肥，他照樣寫詩。他的手抄本的詩照樣在蘇聯(lián)流傳，甚至傳到國外。

二十個月后，由于文壇“有力人士”的說項，他被提前釋放，他回到了列寧格勒，被青年人當作英雄一般歡呼。但在官方眼中，他始終是個危險分子，雖然他還沒有一首詩被公開發(fā)表過。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克勃格曾力圖拉攏他。他們允諾在權(quán)威雜志上發(fā)表他的詩作，讓他有機會躋身文壇權(quán)貴，但他拒絕了。他對這班權(quán)貴的描寫是：“政府所培育的一個特殊品種，猴子與鸚鵡的雜交。”

布氏出生在一個猶太家庭?；貞浧鹚母改笗r，他深情地說：“我感激我的父母，不僅因為他們給了我生命，還因為他們沒有把我教育成一個奴隸?！?/p>

布洛茨基繼續(xù)說其所想、寫其所想，政府終于不能再容忍他，1972年，他被驅(qū)逐出境。這一年，他寫了《奧德賽給泰尼馬克》，抒發(fā)他的去國之情：

回鄉(xiāng)的路，

修遠以長，

我不知，身在何方，

前程茫茫。

只有天知道，我們能否重逢。

沒有我在身邊，

你可以免去奧狄浦斯的磨難，

你的夢，我兒，也將沒有罪孽。

泰尼馬克是奧德賽的愛子。這里，布洛茨基顯然以流浪者之王奧德賽自況，而把愛子喻作他親愛的祖國。蘇聯(lián)當局原以為布洛茨基從此將被他的同胞永遠遺忘，不想定居美國十五年后，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布洛茨基有一位意大利妻子。1996年布洛茨基客死紐約，后被埋葬在威尼斯。

俄羅斯女作家，現(xiàn)在美國Skidmore學(xué)院任教的塔·托爾斯泰婭曾引述布氏青年時代的一首詩：

我不選鄉(xiāng)村，不選教堂墓地，

我將去瓦西萊夫斯基島，長眠于斯。

瓦西萊夫斯基島可能只是布氏虛擬的地名，只是他理想中的一片凈土。威尼斯雖非他的理想島，但意大利是布氏和他幾位前輩詩人（如曼德耳斯坦姆）向往的詩與藝術(shù)之鄉(xiāng)，布氏能于斯長眠，可說去理想的實現(xiàn)不為遠了。

布氏不愿歸葬故國而寧愿埋骨異鄉(xiāng)，是不是因為他不愿背叛他年輕時代的詩句呢？布氏是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的私淑弟子，是否他也像她們一樣，相信詩有預(yù)言的神秘力量呢？

可是他為什么生前連重訪俄羅斯也不愿呢？得了諾貝爾獎之后，他的聲譽在俄國如日中天。衣錦榮歸，他何樂而不為呢？托爾斯泰婭在一篇回憶他的文章中說到，每當她赴美訪問之前，總有詩壇的朋友帶著一卷卷詩稿塞進她的行李，一再向她叮囑：“拿給布洛茨基看看，什么都不要他做，只求他看一眼！”而平常，年輕俄國詩人的作品更像雪片一樣向他飛去。他成了俄國讀者心中的一座神像。1988年，托爾斯泰婭在美國曾有幾天與布氏共處，她不止一次問布洛茨基何時回國一行，可是布氏總是找話支吾過去，問得急了，他就會生氣地說：“他們不讓我去！他們沒讓我參加父親的葬禮。母親去世前我求他們讓我見她最后一面，他們拒絕了！”

實際上，托爾斯泰婭說，這些都是托辭。布氏當然知道，在俄羅斯他有千千萬萬的讀者，他們渴望能見到他，聽他親口朗誦自己的作品，他也深深眷戀著故國，對彼得堡的故舊好友，他更是無時或忘。他不愿回去，正是因為過去的回憶在他心里埋得太深。他不敢去碰它們，這些造就了他的詩的東西。他不敢回首，就像俄爾浦斯不能回首看歐律狄刻一樣——他怕失去一切。

有一次，托爾斯泰婭開玩笑地對布氏說：“約瑟夫，要是你不喜歡熱鬧，不喜歡大隊人馬的歡迎，你可以喬裝回一趟彼得堡??！你看，你可以乘上一輛電車，沿著涅夫斯基大道下去。你可以在大街小巷漫步，盡管人再多，也不會有一個人認識你，你可以停下來買一杯冰淇淋，……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在電話亭給朋友們打電話，就說你是從美國打的；或者去敲一個朋友的門，對他說：‘我來了，順便路過，我想你了。托氏一路只顧說，等她停下來喘息時，卻發(fā)現(xiàn)布氏的臉色完全變了，由豁達開朗一變而為童稚式的無奈，眼神里一片惘然，充滿了夢幻。托氏一下愣住了。兩個人相對無言僵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托氏強作歡顏地說：“這真是個好主意，不是嗎？”

“好主意，……好主意”，布氏以一種低得別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地說。

柏拉圖早就說過，詩人是“脆弱而不可馴的靈魂”（《伊安篇》）。兩千多年了，這話依然歷久不渝。它在布洛茨基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驗證。

布洛茨基與現(xiàn)代主義

布洛茨基生前出版了兩本英文的散文集：《Less Than One》（1986）和《On Grief and Reason》（1995）。他在書中無所不談，到處可以讀到他的敏銳的觀察和不同流俗的見解，當然談得最多的是詩。布氏最欽仰的幾位詩人是奧登、弗洛斯特、卡瓦菲斯、曼德耳斯坦姆、茨維塔耶娃、里爾克、賀拉斯和阿赫瑪托娃。令人注目的是在這長長的名單中沒有一位法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在歐、美的前衛(wèi)詩人中也只提到奧登。

布氏之無取于現(xiàn)代主義是不難理解的?，F(xiàn)代主義標榜對傳統(tǒng)的質(zhì)疑和對個人內(nèi)省的專注，而布氏則認為美的價值是永恒的，詩人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聯(lián)接者，是傳統(tǒng)的守護人。在二十世紀的俄羅斯，傳統(tǒng)成了高壓政治下的待罪羔羊，詩人捍衛(wèi)之不暇，又如何有質(zhì)疑的余裕呢？而政治警察監(jiān)視重重，顯然也不是進行個人內(nèi)省的理想環(huán)境。

曼德耳斯坦姆說過，只有在俄羅斯，詩人會因為寫詩而被殺頭（當然他是指在西方）。二十和三十年代，大批最優(yōu)秀的詩人被殺害或流放（古米廖夫、曼德耳斯坦姆），自殺者有之（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噤若寒蟬者有之（阿赫瑪托娃）。而大多數(shù)西方前衛(wèi)詩人卻對社會主義的空想贊頌有加，對斯大林和他的劊子手們懵無所知。在這嚴峻的歷史現(xiàn)實面前，布洛茨基自然不會感到前衛(wèi)詩人陣營及其作品的可親。

不過命運終究是凌越人的。布氏流寓美國二十四年，雖然他寫作不輟，甚至煥發(fā)了藝術(shù)的第二度青春，可是寄人籬下，有家難歸，一種漂泊不定的孤絕逐漸潛上他的心頭，他的作品中也時而流露出對人的命運的內(nèi)省。在“鷹唳長秋”中，他寫一只盤旋在馬薩諸塞山丘上的蒼鷹，它飛得太高了，往上沖的空氣不讓它飛回大地，這只鷹最后死在那不勝寒的高處，那里沒有鳥、沒有人、甚至沒有可供呼吸的空氣。在“科德角的催眠曲”（科德角是馬薩諸塞東部的一個半島）的結(jié)尾，詩人寫道：

一群蟑螂在鋅制盥洗盆

做的運動場上，簇擁著

一塊干海綿

做的腐尸。

打開它們的皇冠，

一只銅制水龍頭，酷肖

凱撒戴著桂冠的頭，

向活著的和

死去者頭上

沖下無情的

淹沒它們的水拄。

讀者似乎能感覺到詩人困難地呼吸著，在海邊的一間斗室里，孤獨而夜不成寐，思索著生命的渺小，命運的無常，他似乎浮出了塵世，跨出了時間。（和那只蒼鷹多么相像！）

是否遠離了憂患使他愈來愈靠近個人的內(nèi)省，這現(xiàn)代主義詩人們的起跑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