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仕憑
2013年5月間,江蘇阜寧舉辦了第四屆牛歌比賽,來自全國20個省市的代表隊精彩獻唱。參加評獎的著名表演藝術家游本昌感慨地說:“牛歌真真切切原生態,唱響了中國農民‘好聲音?!笨戳诉@條新聞,使我感慨萬千——現實,再一次演繹了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的角色轉換。記憶,也將我帶入了童年。
我出生在江蘇灌云,新聞中所說的牛歌,在蘇北家鄉一帶,其實就叫“打嘞嘞”。但說句實話,自從改革開放后,也就是1980年的農村土地包產到戶,田間的嘞嘞聲便越來越少,從我1993年離開老家到無錫工作,再到2004年離開無錫到北京闖蕩,嘞嘞聲從此便在我的耳畔徹底消失。
在我童年的時候,春耕春種,夏收夏種,秋收秋種,一年三季都可以聽到那高亢嘹亮、抑揚頓挫、蕩氣回腸的嘞嘞聲。農民在使用耕牛的時候不時地打著嘞嘞,既是給耕牛鼓勁解乏,也是為自己提振精神,并藉此實現人與牛的情感交流。只要你出生于那個年代,生長于那塊土地上,那就可以這樣說,每一個人都是聽著嘞嘞聲長大的。
在人民公社的年代,每個生產隊都養著十幾頭牛,有的是黃牛,但大多數還是水牛。黃牛眼大有神,頸較粗壯,背腰平直,角形如筍,角根圓形,脾氣溫和,被毛以黃色為最多,亦可能因此而得名,但也有紅棕色、黃底白花和黑色等;而水牛感官敏銳,皮厚,被毛短而稀疏,外形粗壯,角根長方形,角彎如弓。但不管黃牛水牛,似乎都聽得懂農人唱的嘞嘞。
每當春天播種的季節來臨,農民們就會從牛屋里牽出休整了一個冬天、膘肥體壯的耕牛來,在牛脖子上套上木制的、“人”字形的牛索頭,而索頭的兩端,則是兩根粗壯的、用苘(一種野麻)搓成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就連接在犁、耙等農具上。只見使用耕牛的農民肩搭一丈余長的鞭子,左手持韁繩,右手握著犁把,一聲吆喝,耕牛便不緊不慢地拉起農具走了起來,而農民則跟在牛的后面慢慢地踱步。當耕牛開始勞作時,嘞嘞聲便從農民的口中響起:“喔喔——吔——啦啦——嗨嗨——嘞嘞——咿咿——呀——喔喔呀……”
夏秋天的農忙季節,嘞嘞聲也可以聽到,如夏天的麥收、打場,耕牛拉著耩子耩大豆;秋天打場、耕地、用犁抄山芋等,到處都可以聽到農民使用耕牛時咿咿呀呀的嘞嘞聲。那聲音時長,時短,時緩,時急。長如古調《南曲》(筆者注:“南曲”是湖北地方小曲中一個古老的曲種,主要流傳在長陽、五峰縣境內,以資丘最盛),委婉悠長,一唱三嘆;短如八字《彈歌》(筆者注:《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中的一首原始勞動歌謠,僅“斷竹,續竹;飛土,逐宍”八個字,是中國古代最短的詩歌),余音繞梁,不絕于耳。
記憶最深的嘞嘞,當數深秋。每當秋收后,大豆、玉米已經入庫,棉花采摘完最后一茬,山芋也全部裝到了地窖里,冬翻(深耕土地)也就真正地開始了。每當半夜醒來,空曠的夜空就會傳來農民們趕著耕牛深耕土地的嘞嘞聲。嘞嘞聲響起后,還常常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鞭子聲。在那萬籟俱靜的夜空,嘞嘞聲和鞭子聲能傳出很遠。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鄉規,在我的記憶中,女人是不能使用耕牛的。使喚耕牛,好像只是男人們的專利。所以,打嘞嘞也就為男人們所獨有。在農事中,只要涉及到用牛干活,就必有嘞嘞聲。嘞嘞沒有固定的曲調,因人而宜,但要想打好嘞嘞,就必須有一副好嗓子。會唱的人,嘞嘞聲清脆嘹亮,抑揚頓挫;而不會唱的人,嘞嘞聲別別扭扭,真可謂鬼哭狼嚎。
說到嘞嘞,就不得不說到耕牛,那時候,耕??墒莻€寶貝。生產隊里配有專職牛倌,人們都稱之為“牛頭”。別看不起這“牛頭”,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的?!芭n^”必須性格好,有人緣,愛集體如家,愛牛如子。有時候,選“牛頭”勝過選生產隊長。記得當時,我的鄰居劉三爺就在生產隊做了多年的“牛頭”。
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牛的地位比人還高,待遇也好。為了照顧好耕牛,真可謂“夏有牛棚冬有舍,食有牛槽飲有缸”。為了讓耕牛能在夏天乘涼,生產隊專門為牛搭建了涼棚,還在牛屋內配備專供牛飲水的水缸。除此外,還要為喜歡泡在水里的水牛挖“牛汪塘”。每到酷暑難耐時,“牛頭”便將水牛牽到“牛汪塘”里,那黏糊糊的泥巴,在牛身上沾了厚厚的一層,牛尾巴一甩,泥漿能被甩出好遠。這些泥巴沾在牛身上的好處是:蒼蠅、牛虻叮不到牛皮,吸不到牛血。
牛特別愛吃青飼料。在記憶中,春、夏、秋三季的牛吃的都是青草。當時,我們幾個還沒有成為生產隊“勞動力”的小伙伴,放暑假或星期天時,就會背起臘柳或其他柳條編織的草簍子,帶上鐮刀,結伴到河邊地頭割草,將割來的青草背到生產隊換工分。
記得當時每五到八市斤青草,就可以從“牛頭”那里換取一個工分,而那時候的壯勞動力,一天也就是十個工分。只要我們想割,一天割的草可以換來十幾個工分。割草往往會割傷自己的手指,直到現在,我左手食指上還留下幾條長短不一的疤痕。而到了冬天和青黃不接的初春,牛一般都是吃豆秸和麥穰。牛吃這樣的干飼料,生產隊就要備足一定數量的精飼料,諸如稖頭、黃豆、豆餅等,作為對耕牛的營養補充。
每到冬天,生產隊的牛屋里溫暖如春,特別是冰天雪地的時候,男人們紛紛來到牛屋,有的打撲克,有的下棋,有的講故事……而老年人則圍坐在火塘邊烤火取暖,他們脫光上身,或對著火塘張開雙臂,或背對著火塘,邊烤火邊“咔吱咔吱”地著癢癢……
嘞嘞是祖祖輩輩口口相傳下來的無字歌謠。那時,只要會用牛耕田的人都會打嘞嘞,也就是本文開頭所說的牛歌。功夫好又有音樂天賦的,一嗓子能喊兩三分鐘,且婉轉流暢,珠圓玉潤,三四里外都能聽到。
童年時的生活非常艱苦,正因為艱苦,才記憶猶新。那時,很少聽到歌聲,但我經常是晚間在嘹亮的嘞嘞聲中入夢,清晨又在高亢的嘞嘞聲中醒來。那種童話般的意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今,耕牛少了,嘞嘞聲也幾乎成了絕響。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