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煒
編者按:
8月,一場“聲勢浩大”的武林大會在天山腳下進行得如火如荼,場內(nèi)場外新聞不斷,不過大家大部分是當笑話看的,因為現(xiàn)實版的天山論劍里并沒有東邪西毒,更沒有楊過和張無忌。
同此時刻,一本書僅上架3天就讓各大網(wǎng)上書店斷貨,豆瓣讀書上的評分則是8.5分。新垣平這本《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風頭一時無兩,直追當年明月。《廉政瞭望》記者采訪新垣平后,充分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其對金庸小說的研究,并非是關(guān)于武學本身的研究,而是以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斗爭和宗教斗爭的視角來剖析我們熟悉的武俠世界。畢竟,金庸2010年在英國拿的歷史學博士就是來自劍橋,而貫穿他一生的信念,其實是政治。
梁啟超曾經(jīng)感嘆:“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氏之家譜也。”這正是自古以來史書以政治史為核心導致的局面:政治勢力的更迭成為歷史主角,無數(shù)鮮活生動的過程、有血有肉的人物湮沒其中。現(xiàn)在流行的“口述史”、“私人史”、“民間史”,正是要從中拯救一二。
網(wǎng)絡紅人“安慶盧十四”則認為,比起更容易為大家所感知的話語體系轉(zhuǎn)換,新垣平這種視角轉(zhuǎn)換帶來的錯位幽默、陌生化效果較為隱晦,也非常值得品味。其實,他帶來的不僅是諧趣,更滿足了國人樂于窺探幽微、隱秘、陰謀和厚黑的心理。
劍橋的“視野和腔調(diào)”
《三個王國的羅曼史》、《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熱戀的少女·中國13世紀的愛情故事》、《攝影棚里的寂寞傳奇》……曾幾何時,大家曾為古典名著的此類西式回譯大大吐槽。如果說前兩本書大家還分析得出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那后面兩本無論如何都是猜不透,答案竟然是《金瓶梅》和《聊齋志異》。
和這些中國名著一樣,金庸作品也遍布全世界各個角落,其本人更被鄧小平、胡耀邦、江澤民親自接見。
那么,如果劍橋大學拿金庸的小說來研究,應該怎么稱呼它們?在新垣平的劍橋語境中,《書劍恩仇錄》被翻譯成了《書本與劍的檔案:乾隆帝與中國秘密社會》、《碧血劍》則是《綠色血液之劍:袁承志與明朝政治》,更高深莫測的是《江河與湖泊上微笑而驕傲的漫游:明代中期武術(shù)門派與教派的斗爭》,也就是《笑傲江湖》……部部都是讓人觸目心驚的幫會史,乃至政治史。
要知道,著名的“劍橋史”系列,從1985年出版以來,就一直是中國讀書人熱捧的對象。這里面有價值的部分,并不是歷史本身,而是劍橋的視野和方法。
新垣平曾游學歐洲五年,談到創(chuàng)作動機,他說:“西方人的視角有一種文化驚異感,從他們視角看中國文化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新垣平把金庸小說置身于“劍橋史”的話語體系和歷史視野中,用極為嚴肅的學術(shù)考證口吻來闡釋金庸世界中最荒誕不經(jīng)的虛構(gòu)情節(jié),達到了一種出人意料的效果。
而大家熟知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也被他“翻譯”成了英倫味兒極濃的新詩:
大雪紛飛,直到天際。
箭矢射向,一頭白鹿!
倚靠著綠色的滿大人鴨,神奇的騎士。
微笑地看著下面這本書。
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
為什么中國會孕育出武術(shù),以及西方會醞釀出科學?
在新垣平的語境中,并非純粹的戲說路子,而是充滿了大膽的假設(shè)和“小心的求證”。他把開篇的問題用文化的角度指出,中西方的思維方式的不同造成的——
“對物我兩分的主客體對立的執(zhí)著,使得西方文明走上一條通往數(shù)目字與標準化,認為一切經(jīng)驗世界皆可以度量的現(xiàn)代科學的道路,更是締造了搏擊學、運動學這種通過對力的分析測算最優(yōu)運動方式的學問。而中國由于堅持內(nèi)省觀念,使得人們無意愿去進行標準化嘗試,自然無法推動人們將之度量,以精準的數(shù)字方便人們交流。”
書中類似如此專業(yè)分析的例子不勝枚舉,但有時候也稍顯枯燥,讀者其實更感興趣的,無疑是那些注釋和旁證。李約瑟、費正清、陳寅恪、孟森等歷史大家事實確鑿的文獻引用自然不用多說,此外,《明史》中還多了一篇《韋一笑列傳》,史景遷的著作中有了《全真派衰落原因及其與蒙元帝國宗教政策之關(guān)系》一文,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收錄《謝遜思想傳記》,《醒世名言》中增了一則“張教主四美姻緣”。
甚至,新垣平還很“認真”地引注,復旦大學人類實驗學教授李輝的新近發(fā)表的一篇論文已經(jīng)證實,乾隆皇帝DNA和海寧陳閣老家吻合,與雍正皇帝卻毫不相同,和《書劍恩仇錄》記敘吻合。李輝曾于2011年用DNA技術(shù)揭開過曹操的身世之謎,不少人看后,均覺得以上這些似乎和記憶是有點重合的,于是食指大動,點擊鼠標后尋求網(wǎng)上答案后,才明白被戲耍了。
不過,書中提及的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王見川《從摩尼教到明教》等著作確是實際存在的,這不禁讓人想到郭靖默寫《九陰真經(jīng)》給歐陽鋒時的策略,即“似是而非,三句真話,夾半句假話”,最易以假亂真。
江湖背后的門閥政治
如果你熟悉金庸小說,那你可以準確說出武當、峨眉這種門派和丐幫、天地會這類幫會的區(qū)別是什么嗎?
顯然,大部分人不能。
按新垣平的研究成果,“門派以某一類武術(shù)為核心,其武術(shù)研究學院的屬性更強。而幫會以經(jīng)濟活動為核心,其行會屬性更強。一個幫會的成員可以是來自多個門派的學徒。”
舉個例子來說明,門派就像老國企,工人的生老病死都管了,自產(chǎn)自銷。而幫會就像新的民企,不管你哪個學校畢業(yè)的,來我這里上班給我掙錢就是了。
換句話說,體制內(nèi)還是體制外,則是門人和門外漢之間的差異。進入了少林的體制,就有機會學到《易筋經(jīng)》或者七十二絕技,進而強身健體、益壽延年;進了明教體制,可以得到胡青牛的國手級免費醫(yī)療。而淪落到這兩個體制外的張無忌,就需要別求他法,或者等著寒毒發(fā)作而亡。
新垣平說,由于蒙古對南宋的征服,武術(shù)世界產(chǎn)生了嚴重的斷層,老一輩的武術(shù)大師(如東邪西毒等)死后,許多強大的武技失傳。當個人的力量顯著下降之后,門派的重要性就日漸凸顯出來,并導致個人對門派形成人身依附關(guān)系,最終使單純的武術(shù)傳授關(guān)系變成了一個擁有共同利益的武術(shù)家集團。
門派的形成導致這期間江湖的主要活動表現(xiàn)為門派的政治斗爭,就算是元末波瀾壯闊的反元戰(zhàn)爭,亦不過是傳統(tǒng)武林以及外來宗教的斗爭的延續(xù)。一名丐幫高級成員就坦言“韃子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了龍庭。”
解讀金庸小說的著作,從來都是極具想象力的。葉克飛就有兩本書直接叫《金庸政治學》,由小說里的故事說開,直接談論政治與權(quán)力。比如,就張三豐選繼承人而言,一個領(lǐng)導要想維護系統(tǒng)內(nèi)部的穩(wěn)定,最好的辦法也是打造一個三角形,自己是一個角,另兩個角(宋遠橋和俞蓮舟)則是下屬組成的不同派系,這樣的話,下屬不會一條心反對自己,彼此間也會有所制約,有利于管理。
同樣厲害的,是王怡那一本《不服從的江湖》,是用政治和法律的角度審視金庸世界。相比之下,另一本《量子江湖》則更加天馬行空,該書作者陳悵按照自己的理解,引入數(shù)理化知識演繹了江湖門派的傳說。少林、武當?shù)乳T派變成了體制化的高校,年輕人在不同科系里學習,選修“內(nèi)力原理”、“招式優(yōu)化概論”之類課程,平時讀的是《武林日報》、《江湖周刊》等報刊。
金庸小說中的歷史觀簡明,但其串聯(lián)起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卻有著繁復的變化,這才給眾多興趣愛好者提供了想象力施展的平臺。由此,討論金庸小說的想象力也就成為一件極有意義的事:各種不同的解讀方法拼貼出了金庸小說這一成人童話的饒有趣味、彼此交錯的譜系,而新垣平的工作,則是把金庸世界和史學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有意思的是,在本次天山武林大會上,崆峒派掌門人白義海原本想表現(xiàn)出四兩撥千斤的靈巧,但卻在與一名觀眾的對決中沒占到便宜,引起坊間嘩然。不過,新垣平就此對記者淡淡一笑:要知道,當年光明頂上,崆峒派就是被一個無名少年打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