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山野間的精怪故事

沈書枝

《遠野物語》初版于日本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柳田國男著。在序中，他寫到這本書是根據遠野人佐佐木鏡石口述的故事整理而成的。鏡石是樸實的山野之人，自己亦不加減一字一句，但直書所感而已。因為這層原因，《遠野物語》給人的感覺是情節很樸素，多只是聽來的遠野山民略帶傳奇性的遭遇，有些怪談錄的意思，每則篇幅短小，與我們古代的筆記怪談也有些體例上的相像。周作人《夜讀抄》里曾作過介紹，說這些“怪談錄”是“從實際的民間生活下手”。《遠野物語》的日本特色因此也十分明顯，書前類似關鍵詞的索引也表明了這點，其中內容較多的，一是大大小小的神祗，如鄉神、賀倉神、權現神、家神、屋內神、山神等，其中關于山神的傳說尤多。山神面色赭紅，目光銳利，普通男女遇見，往往因為恐懼大病一場。或被山神附身，成為掌握占卜之術的人。除山神外，還有許多與山有關的神仙或妖怪，如天狗、山男、山女、山姥等。天狗在描述中與山神有些相像，也是面色赤紅，目光極為可怕，也許因為是妖怪，地位較山男、山女為尊。有關山男的記載，多是傍晚時分擄劫女子進山的傳說。山女則仿佛柔弱得多，是一個披長發的女子形象，在山中飛奔而過，或在傍晚迷惑伐木的工人，使之失去方向（傍晚真是一個魅惑的、適于故事發生的背景）。山姥多貪食殘暴，吃人的食物，也吃人，因此有關山姥的故事最終多是人殺死了貪婪的山姥。發生在山中的靈異故事也頗有幾則，遠野多山，故關于山的傳說獨多，其他很多故事的背景也在山中。這些靈異故事頗有幾分美麗的色彩，如在山中遇見白鹿，張弓射獵，卻發現是白色的鹿形巖石。或遇見十分罕見美麗的巖石，想將它搬回家，途中太累，靠在石頭上睡著，夢見與石頭一起飛上云天，醒來大為驚奇不安，終于將石頭棄下，然而以后每次經過卻還不免動心。或在山中遇見“迷家”，相傳拿了木碗之類的器皿回來，就會獲得富貴，仿佛有劉阮入天臺，或爛柯山的氣息。

可窺見一地生活環境的，如關于狼、熊、猿猴的幾則故事，都相當寫實。尤其是關于狼群的幾條記載，可以想見從前遠野地區狼的繁盛。我小的時候，生活的鄉下已很少見到豺狼，只有關于狼吃小孩的傳說仍然存在。大約四、五年級時，一日初夏清早，忽然傳來有豺狼進村的傳聞，男人們紛紛扛著鋤頭跑到村頭。晨霧逐漸散去，也未再有別的聽聞。上中學時，學校離家十五里路，天未亮即需起床，深冬時土路上常常可見奔跑的野狗，給晨起上學的孩子以極大的恐懼。因為實在很難分辨究竟是豺狼抑或土狗。大人教我們學會看它的尾巴，如果朝上豎起的就是狗，拖下來夾著的就是狼。我們抓一把石子，緊張地盯著那似狼似狗的尾巴，多數時候在豎起與下垂之間搖擺；那東西跟著我們跑一段，見我們回頭，遙遙停下，很有耐心，與我們漫長地對視一陣，終于回身跑了，消失在冬天清早逐漸由深青變得發藍的空氣里。

相比《遠野物語》，《日本昔話》更像我們所知的“故事”一些，其中也有童話。語言更流暢，細節也更豐富，好比小時候聽的《田螺姑娘》那種詳細度與故事性。關于動物，這里不再同于《遠野物語》中的寫實，而是編造擬人化的故事，動物與動物之間的，或動物與人之間的，解釋一些現象，并寄寓一些道理或勸說。猴子為什么尾巴短啦（這故事跟列那狐的一個故事很像），海蜇沒骨頭是因為在龍宮里多話被抽掉啦，烏鴉的羽毛原本是白色的，卻被貓頭鷹染黑了啦，諸如此類。有一類近于“禽言”的傳說，即以諧音解釋鳥叫，為其編出背后的故事，如布谷與伯勞等。我國古代有不少“禽言詩”，常是講故事繼以說理，藝術上不見得如何成功，通常帶有道德訓誡的意味。《日本昔話》中的禽言故事也寄有淡淡的說教，但未直說而已。妖怪除前面所說的貪婪的山姥外，還有天邪鬼之類，《瓜子姑娘》里寫天邪鬼把瓜子姑娘捆住，換上她的衣衫，裝扮成她的樣子去出嫁，很像一些西方童話的變版。《米囊粟囊》一篇講后母珍惜自己女兒，虐待前妻所生之女，更是很多童話中常見的母題。于此也可見出，與《遠野物語》相比，《日本昔話》的日本獨特性要弱一些，有些故事頗有似曾相識之感。

但它也很有自己的特點，比如關于人的奇遇故事，通常都與發財有關，如《當布哩（蜻蜓）富豪》、《稻草富豪》、《老爺爺得金子》、《笠帽地藏》等篇，故事主人公通常也都是普通的農夫農婦。這些關于財富的故事里，一個能磨出金子的小磨子的故事版本獨多，一般都是放一粒米進去，就能磨出一粒金子，有意思的是這磨子最初都是為一個忠厚的人所得，須在院中挖一方小池，每日用清水供奉。最后磨子總是因為貪婪的人放了太多米進去，滾進了池塘，再無跡可尋。另一個也可說是具有日本特色的細節是烤年糕的頻繁出現。日本人真的很喜歡吃年糕吧，有一則故事說一對夫妻喜歡吃年糕喜歡到無與倫比的地步，搗了年糕吃飽了以后，還剩一點，兩人約定誰晚上一直不說話，就可以吃。夜里小偷來了，翻箱倒柜找東西，兩個人都忍著不說話，一直到小偷要把裝年糕的缽子偷走了，做妻子的才忍不住大喊：“哎呀，小偷拿走年糕了！”丈夫緊接著大吼：“年糕是我的了！”這故事引人發笑，但年糕之可愛可見一斑。《遠野物語》里有狐貍扮作人的樣子，來與人比賽摔跤，趁機偷走了他布袋中的年糕；《日本昔話》里也有山男跑來山中小屋搶烤年糕吃的故事，還有一則，寫蛤蟆與猴子合力去偷人家的年糕。《遠野物語》里還提到在小正月（正月十五）晚有“鬧福神”的習俗，夜里小孩子緒伴拿著袋子去別人家討年糕，唱“天一亮福神降”的歌謠。烤年糕的美味，我是很清楚的，兒時冬天常趁媽媽做飯時，把年糕架在火鉗上，伸到灶洞柴火上去烤，結出一層淡黃脆殼的年糕味道最好。只是我們沒有關于年糕的故事。

小孩子對故事總是很敏感的。我們小時候聽一些故事，下意識會以為它是真的，很替故事里人物后來的命運操心。有名的如牛郎織女與嫦娥奔月，夏天在樓頂上睡覺，尋找牽牛和織女星，牽牛旁邊兩顆小星，大人說那就是他挑在稻籮里的兩個小孩。天河銀白，纖長的一帶如紗。他們真是可憐，怎么到現在還是只有七月初七才能見面，怎么就沒有人去“反封建”一下呢？聚寶盆的故事在鄉下也流傳得很廣，這和上面的能磨出金子的磨子性質很有些相像，大約正是因為貧窮，才更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吧。差不多總是某人得了一只聚寶盆，放一枚銅錢進去，就能拿出兩枚。盆卻太重，人搬不動，又怕被人發現，就把盆埋在山里，又在上面栽一棵樹做記號。第二天清早扛著鋤頭來看，漫山漫野的樹！埋盆人找不到他的那棵樹了，風飄過樹葉，悉悉蘇蘇響。我們去山里，望見一塊長得茂盛的樹林，總要疑心下面是不是埋著聚寶盆。翠色的葉子搖搖晃晃，不能拿鋤頭去挖挖看，心里空落落的，好遺憾。

再大一點，對田螺姑娘的故事產生了深刻的愛慕。總幻想著自己哪一天也能像田螺姑娘一樣，去給一個陌生的小伙做飯、洗衣服。（如今想想這個愿望真是奇怪，嚴重違背我懶惰的本性，一定是被對愛情的向往沖昏了頭。）有一回在書上看見一張田螺姑娘的插畫，纖腰一束，長裙環髻，有柔弱不勝之姿。這張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我對“美”的幻想的代表。鄉野異說有沒有呢？廢名的《橋》里寫程小林在傍晚的萬壽宮旁見到“天落燈”，害怕得寒毛四豎，我們那里卻很少有祠廟。夏天的傍晚坐在竹椅涼床上打扇子，講一講四方雜聞的大概也有吧，如今卻一個也記不起來了。

特約編輯：梁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