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慶乙
十多年來讀忠軍的詩,心里一直在嘀咕:他有什么妙方靈丹,歲月見長,詩卻越活越年輕?帶著“先鋒”銳氣而無道骨姿態。想一想也是,有一種詩人只有詩齡而可以省略出生年月,如馮友蘭說到竹林七賢時,指稱他們具有“玄心妙賞、洞見深情”,我可以說這也是評判一個漢語詩人是否夠好最合身的理論標尺。
“花開,是撕疼的過程,一層一層地撕,外面的一層剛剛撕開,里面的一層已經開始”(《花開》第一節),在此可聞驚雷之聲,真正的美對人都是一種撕裂,詩人洞見的深度加上妙賞的長乘以寬就足以掠奪去我們的記憶——“花開,是撕疼的過程”,由眼睛下潛到心靈,又從心里提上一些水,好好用來澆花就是。
忠軍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雖沒有隨“崛起的一代”一同雄起,但現在看來顯然是慢跑著更可能登高。數算一下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詩人們,還有優秀文本出手的不是太多了。讀他的詩往往像欣賞微雕大師的手藝,以細膩、精微擴展廣大場域。“夜,被秒針推著,音樂的風低垂”(《偶遇》);“小鼻尖上的汗珠被吹涼,吹偏,吹來了時近時遠的地平線——”(《憶野菜》)。只在微妙處舉重若輕,如同讓我們看到一片隨風飄舞的羽毛而想到鳥的真身。他的鵝毛筆(寫作題材)觸及社會、人生、生活、自然等各個領域,如《原因》《位置》《點滴》《集體》等,則是那只大鳥在飛翔。他是一個在戶外呼吸生活、現實感極強的詩人,以寬度取勝,成為歷史與人生的見證人。
布羅茨基說:“我們知道,存在著三種認識方式:分析的方式、直覺的方式和《圣經》中先知們所采用的領悟的方式。詩歌與其他文學形式的區別就在于,它能同時利用這所有三種方式(首先傾向于第二和第三種方式),因為這三種方式在語言中均已被提供出來;有時借助于一個詞,一個韻腳,寫詩的人就能出現在他之前誰也沒有到過的地方——也許,他會走得比他本人希求的更遠。”這里他講的是詩歌的發生學問題,但我們不妨借用一下,把這三種方式作為衡量新詩文本價值的一個參照系,就拿《點滴》這首來論,布羅茨基幾乎是說出了真理。
@ “重感冒,在醫院打點滴
@ 一滴
@ 一滴……通過血管
@ 對眼淚、噴嚏、咳嗽、高燒、頭痛
@ 進行暗暗地包圍
@ 一滴、一滴……時間的雨
@ 打完點滴,走在大街上,忽然想起
@ 我的身體也是一個吊瓶
@ 一滴
@ 一滴……流向了哪里——
@ 只是看見:生活布滿了針眼……”
詩的首節是呈現、解析、說明;第二節僅一行,完全是直覺的方式:“時間的雨”打通了我們人生體悟中那些黑暗的關節;三四節則是從日常經驗轉化到審美經驗,又由審美轉化到對生命價值的思索——存在與虛無互否而又肯定的范疇內;痛感的鮮活,個體的卻是普世的,是對全體人群的言說與覆蓋……如是,讓我再次確認,好的詩歌是一種降落:朝向人性深處最普泛的經驗,這大抵也是詩歌中所謂形而上的意思和意蘊了。
我們再來品嘗一下《刀和魚》,看詩人如何捕捉并處理詞與物的關系。
@ 拎著從市場上買的一條刀魚
@ 走在街上,像拎著一把出鞘的刀
@ 像多年前的一位鐵匠:炫著霜刃
@ 像監控鏡頭里的一個持刀歹徒:失去方向
@ 菜板上,刀魚,徹底脫離比喻,把刀還給我
@ 留下魚自己,躺在血絲里
@ 刀,及其之類的,如刀柄
@ 直接握在人的手里——把魚或什么分開
按照《圣經·創世紀》的記載,是先有神說的話,然后產生萬物,隨即第一個人亞當給萬物起了名字。其實,這里隱藏著一個極大的奧秘,并非唯心與唯物那么簡單,簡言之,詩人是承擔上帝的部分工作,是作為第一個人來分清、辨別萬事萬象的那種人。
拎著魚回家的人太普通了,但那是“出鞘的刀”,“像多年前一位鐵匠,懸著雙刃,像監控鏡頭里的一個持刀歹徒,失去方向”,三種角色轉換,夠不夠勁兒?當魚到了菜板上,遇到真家伙,此刻,詞與物產生裂變:你可以是魚,是刀,是操刀者——在此又出現三種樣態,詩的張力由此發端、綿延、滲透……我只能說詩人所使用的語言是神性之物,能點水成冰,點冰化氣,化氣成火,借此打開萬物相連的神秘鏈環:把此岸渡向彼岸、把彼岸拉近到及物的現實,除此,詩人何為呢?
有次和忠軍談到漢語新詩的來源與傳統問題。正如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們的生活方式很難再用東西方來界定一樣,但我們相信,新詩作為一個新的美學范疇,它自身的傳統已經由不少優秀詩人的代表性文本構成,現在正是夯實地基的階段。為此,我對忠軍和那些好詩人的挺進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