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俊杰
張縣長空調也沒關,走出辦公室,縮著脖子來到縣委大院。他坐上轎車,“啪”的一聲把車門關上,看著窗外飄舞的雪花,對司機說:“把空調開大些,這鬼天氣,偏偏要在這時候送溫暖!我都快凍死了,誰給我送溫暖?”
車到雙河鎮鎮政府門口,李鎮長的車已恭候多時了。張縣長沒下車,搖下車窗寒暄幾句,車隊就在李鎮長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向前駛去。年年春節前送溫暖,這已成了政府工作的慣例,至于送給誰,自有鄉里人安排,作為縣長,他只要把大米、白面、食用油等慰問品送到,最后在縣電視臺一播就行了。特別是今天晚上,縣交通局的劉副局長要宴請他——正局長快退二線了,好幾個人不惜代價爭這個位子。張縣長閉上眼睛,心想:劉副局長會給他送多少呢?這方面張縣長是有經驗的,經他手提拔的不知有多少位了,但交通局是個肥缺,張縣長在心里說:“誰當無所謂,就看誰出的價高了。”
車外風雪交加,車里春意融融。到了村里,李鎮長又叫上村主任,車隊在一個破落的院子前停了下來。村主任下車就叫:“石磙爺!石磙爺!”一位老人在屋里邊咳嗽邊問:“誰呀?”村主任推門進屋,張縣長跟著,電視臺的記者跑前跑后,忙著抓拍感人的場面。
村主任說:“石磙爺,縣長代表政府看你來了。”老人在床上掙扎著要坐起來,張縣長急步上前,扶著老人說:“老人家,你還是躺著吧!要過年了,政府沒有忘記你們這些生活困難的老百姓,我代表政府給你送溫暖來了。”隨行人員把慰問品放到老人床前的桌子上。老人熱淚盈眶,不停地說:“感謝政府!感謝縣長!”
記者錄像完畢,一切都很順利,張縣長也很滿意。接下來的兩家分別是鎮長和村主任的親戚,只看他們蓋的房子就知道這兩家生活還比較富裕,之所以把“溫暖”送給他們,都知道原因,但誰也不說破,特別是張縣長,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李鎮長還是他提拔的,這能怨誰呢?但送這兩家的時候,張縣長不下車,而是由鎮長和村主任去送。
張縣長坐在車里等他們回來,無聊地向車外張望。車玻璃上貼了一層膜,里面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里面。他看到路旁站了很多看熱鬧的人,大部分穿得都很破舊,張縣長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優越感,心想:還是當官好啊,不花自己的錢還吃得好,穿得好,有金錢相送,有美女相陪。正想著,張縣長突然看見有一個人推著自行車從轎車旁走過,那人無意間向車里看了一眼,張縣長眼前一亮,一下子認出了這個似曾相識的面孔——這不是高中時的同學趙振國嗎?
張縣長和趙振國都是在縣里上的高中,同班同學,住的還是同一寢室,兩人當年好得像親兄弟。那時張縣長家里窮,沒少吃趙振國給他帶的油饃,有一次他交不起學費,差點兒上不了學,還是趙振國幫他交的。那時趙振國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致富能手,是鎮里第一個“萬元戶”。可后來大兒子得了重病,花了很多錢也沒看好,大兒子死后不到一年,父親也因車禍死了,母親受不了打擊,和一個外地人跑了。趙振國勉強讀完高中,明知就是考上大學也上不成,但還是硬撐著參加了高考,雖然成績當年比張縣長還好,可還是不得不回家照顧年邁的爺爺。而張縣長不但考上了大學,家境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畢業后更是仕途順暢,最后就成了經常在電視里風光無限的一縣之長。
“唉,你不是趙振國嗎?”張縣長趕緊下車,叫住了正要離開的趙振國。趙振國之前早已從電視上認出張縣長就是當年的同學,但沒想到他會來這里,不過一看后面車隊拉的大米、白面就知道張縣長來的目的了。他平靜地說:“張縣長,是我。”張縣長看看趙振國滿是污漬的衣服,說:“你也在這村里住?”趙振國點了點頭。“走,到你家里坐坐,我們高中畢業就再沒聯系,我一直想感謝你呢!”趙振國說:“還是別去了吧?”“怎么?喝口水都不行?”趙振國無奈,只好在前面帶路。
前面拐一個彎,就到了趙振國家。他家的大門還是用木柵欄做的,屋子也只有一間低矮的小平房,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墻角曬太陽,旁邊放著拐杖。張縣長說:“那是嫂子吧?”趙振國點點頭說:“她打工受了傷,腿癱瘓了。”“孩子呢?”“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都是正花錢的時候啊!”張縣長走進屋里,看到他家一貧如洗,環顧一周發現只有墻角一臺比鞋盒大不了多少的電視機能稍微值倆錢。他感慨地說:“都怪我后來一直忙工作,要不是在這兒碰上,還真不知道咱倆啥時候能遇到一塊兒呢——家里情況不好,這么多年你怎么不去找我呀?”“你是幾十萬老百姓的父母官,每天該多忙啊!再說我也沒啥求你的,我雖然窮點兒,但日子還能過得去。”趙振國并沒有表現出過度的熱情。張縣長知道,現在他和趙振國,就像魯迅小說里寫的地主少爺和中年閏土見面時一樣——隔著一道看不見也撞不破的墻。再說趙振國的脾氣張縣長是了解的,他只好說:“你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什么時候都可以。我還有事,先走了。”
“你等等!”趙振國走進里屋,拿出一本書說:“這本《紅巖》你還記得嗎?現在送給你。”張縣長當然記得,那是他當年上高中時很想看但沒錢買的一本書,趙振國知道此事后買了一本送給他,高中畢業時他雖然不舍,但還是悄悄還給了趙振國。
張縣長接過書,從西服口袋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說:“這兩百塊錢算是書錢。”趙振國連忙推辭說:“這書本來就是我買了送給你的,怎么能要書錢呢?我現在給你只不過是讓你不要忘了里面的人物——現在官不好當啊!”
“好,我記下了,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幫助。錢你一定收下,哪怕算是我還你當年的學費也好!”趙振國還是推讓著不肯收。村主任和記者不知什么時候也都跟了進來,村主任看記者正在錄像,就說:“振國,縣長也是好意,你就收下吧!”趙振國看縣長真心要給,只好收下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說:“既然這樣,你等一會兒,我再送你一樣東西。”說著去了里屋,從里面找出一本書,遞到張縣長手上,說:“這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我高中畢業后買的書,我這些年就是看著這本書過來的。你也拿著,算是紀念吧,看看對你也有好處。”說完,又趴到張縣長的耳邊小聲說:“老百姓對你的傳言可不好聽啊!”張縣長愣了一下,接過書,說:“謝了!”
從趙振國家出來,張縣長對村長說:“把慰問品往振國家送一份。”“沒安排他家的,要送恐怕就不夠了。”村主任有些為難。“剩下的比他家都困難?”村主任不說話了,只好吩咐人往趙振國家搬東西。
張縣長又送了幾家,最后把慰問品都送到了老百姓手中。這時,風雪更大了,山村小路在大雪的覆蓋下泥濘不堪,轎車也像是喝醉了一樣,在路上直打晃。張縣長一個人坐在車后面,順手拿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翻看,突然發現里面夾著兩百元錢!他立即對司機說:“趕緊掉頭,還去趙振國家,我要把這兩百元錢還給他!”司機為難地說:“這路不好走,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兒,改天再還吧!”張縣長看看天色確實不早了,再說他知道趙振國既然把錢給他,是說什么也不會再要了,只好另想辦法。
這時,張縣長的手機響了,劉副局長問:“張縣長,您到哪兒了?我宴席都安排好了。”張縣長想都沒想:“我今天下鄉送溫暖,晚上不去了。你說的事讓組織部門按程序辦吧!”說完就把手機掛了。他把兩本書裝好,然后對司機說:“你把空調關小些吧,我這會兒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