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五條嶺

竇娟

五條嶺烈士陵園，位于江蘇省鹽城市亭湖區步鳳鎮慶元村三組，占地約7.5畝。墓區為東西向的五條土堆，是連成五個縱列的墓群，每條土嶺長約50米，高不過1米，掩埋著2000多位烈士的遺骸。

1947年11月，華東野戰軍在蘇中南線發起強大攻勢，殲滅蔣軍9000多人。12月中旬，負責經略蘇北的顧祝同急調北線（淮安、沭陽）整編第四師九十旅及整編第五十一師一部共1.3萬多兵力，組織所謂“追剿縱隊”，由五十一師師長王巖指揮，南援蘇中蔣軍。“追剿縱隊”在東臺撲空后回師北犯，12月20日進至鹽城南面的白駒、大團一線，后犯至便倉、陳家巷一帶。華野華中臨時指揮部決定集中十一縱隊、十二縱隊以及鹽阜獨立旅在運動中殲敵有生力量，并在通榆公路（今204國道）、串場河便倉一帶設伏阻擊。26日傍晚，我軍發起攻擊，殲敵一個團又兩個營。27日清晨，敵九十旅旅長薛仲述、副旅長張曉柳、何世統帶著衛隊西渡串場河，企圖南逃，在三角圩一帶被鹽阜獨立旅截擊，張曉柳被生擒。

鹽南阻擊戰共斃敵4000余人，俘敵3000余人，華野部隊也有2000多人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據當地親眼目睹烈士被葬的村民描述，當時從戰場抬下來的烈士有的頭被打破了，有的被燒得焦黑。因為下雪下雨，很多人身上都是血和泥漿。由于敵情太緊，烈士都是被匆匆抬下戰場的，根本來不及清理就直接下葬了。最初抬來的烈士還有棺材，很快，十幾口棺材用完了，后來者只好用白布一裹擱在溝里。白布用完了，只好在溝底鋪一層蘆席，然后直接把人抬進去。最后蘆席也沒了，就只好人摞人了。40多米長的坑都填滿了，高出地面一米多，最后蓋上土。雖然鄉親們沒有上戰場，但他們能感受到戰斗的無比慘烈。自此，民間便有了“五條嶺”之說……

2008年4月的一天，在亭湖區步鳳鎮五條嶺無名烈士墓前，一位老人兩手不停地拍打著簡樸的紀念碑，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他痛徹肺腑的話語，令在場的鄉親無不動容：“親愛的同志，親愛的戰友，我來看你們了！親愛的排長，親愛的連長，你的部下來看你們了！你們都走了，就留下我一個人。整整60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們啊！一直不曉得你們最后都到了這塊地方啊……”

這位老人名叫徐寶順，是當年華野十二縱的戰士，也是鹽南狙擊戰的幸存者。鹽南阻擊戰后的60年間，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犧牲的戰友，一直想知道他們最終被葬在何處。2008年，他在鹽城晚報上看到五條嶺的相關系列報道并和報社聯系之后，才知道戰友被埋葬在五條嶺。

徐老今年已經81歲高齡，但仍精神矍鑠。見到我們，他熱情地招待我們。但一提起鹽南阻擊戰役，徐老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凝重……

“那年的冬天，我參加了那場慘烈的阻擊戰，整整打了四天四夜。我虛15歲就參加新四軍了，在連里做通信員，16歲參加鹽南阻擊戰，那場仗打得太殘酷了！”說著，他拿出華野部隊發給他的軍屬證書。

“那天我們一連接到命令，就從射陽、南洋方向出發向南阻擊敵人，本來估計可能在白駒、劉莊一帶會遇到敵人，沒想到是一場遭遇戰。

“當時，通榆公路全是土路，在戰前早已被民兵、游擊隊挖出了一段一段一米多深的溝，目的是不讓敵人的汽車大炮通過。但這對解放軍的徒步行軍也同樣造成了很大困難。那天夜里雨下得特別大，戰士們的棉衣全濕透了。我身上冷得像刀刮，戰士們個個都變成了泥人。我跟著二排行動，一排走在前面。半夜兩點鐘的樣子，一排與敵人接上火了，立即展開肉搏，一開戰就大叫著向前沖了。一會兒就聽到前面喊：‘好消息，繳到一挺機槍！喊叫著機槍已經從前面往后送了。

“為這挺機槍犧牲了三個人。半夜里戰士們往前沖，敵人也往前沖，一排全部犧牲后，二排就沖上去，很快只剩下了幾個人。我們連長是如東人，他的大腿被打斷了，還高喊著向前沖。和我一起在濱海老家當兵好像叫徐壽宏的戰士，也犧牲了。

“大約一頓飯工夫，陣地上漸漸人聲稀了，聽不見敵人叫喊聲。那時我離敵人大概只有20米，隔著溝對峙，只聽機槍聲、炮彈聲，我向前后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

“那是冬天，那天雨下得太大了。我在溝子里三四天都沒吃一口東西，有時就接點雨水喝，好像也感覺不到餓。那時解放軍的武器很差，大多數人用的都是老套筒、漢陽造。我的七發子彈早就打光了，三枚手榴彈也扔光了。當時戰士通常只有五發子彈，打光了就要從敵人手里繳獲。

“大概是第四天，也可能是第五天，敵人開始往南撤。我也聽到了命令我們撤退的號聲。雙方機槍仍然在隔空交火，一露頭就可能被子彈打中。前面還剩一個戰友，他剛翻到溝邊，一梭子彈打中他的后背，滑了下來，嘴里血沫直流。幸好我會水，一頭扎進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堅持著游了大概一里多路才爬上岸，我看到很多戰友都躺在沖鋒路上，那里的泥水都是紅色的。”

徐老臉色沉重，繼續回憶著：“深夜，我赤著腳，全身凍成了冰棍，當撤到一個村莊時，年老的炊事員燒了一鍋粥等著戰友們，但最后卻只等來了三個人。

“天還沒亮，上面命令下來：‘立即追擊逃敵！我們幾個人當即出發。我光著腳跑，地上的冰像刀尖一樣刺著我的腳，腳變得血肉模糊，一跑就是上百里，鉆心疼。打了一仗后，又接到命令回頭向北去打益林，一跑又是幾百里。”

徐老說，當他再次經過鹽南阻擊戰戰場時，已經看不見戰友們的遺體了，但地上還留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色。部隊有規矩，只要有一點時間，一定要把犧牲的戰友安葬。“那天經過戰場，我就想，我的戰友都被安葬在了哪里？60年過去了，我一直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鹽南狙擊戰后，徐寶順又參加了益林、濟南、淮海、渡江、解放上海等戰役戰斗。“渡江戰役中，炮彈擦著我的右邊肩膀穿過去，我的軍裝都被燒焦了，雖然沒死，但我昏過去被埋進土里兩個多小時，被救出來以后，耳朵就聽不見了。”徐老從槍林彈雨中一路走來，終于迎來了新中國。

回憶起那些犧牲的戰友們，81歲的徐老就熱淚盈眶。“當初和我一起參軍的有300多人，很多人犧牲了。”他說，“那個時候，我們能當兵心里是非常高興的，再苦也不喊苦，再累也不叫累。當時我們心里的的確確是懷著崇高理想的，希望將來可以打出一個和平幸福的新中國。”

徐老說以前每年清明，他都會去伍佑鹽南戰斗紀念碑祭掃，看到那里長滿雜草，被亂涂亂畫，心里總覺得不是個滋味，回到家，飯都不想吃。2009年，鹽城市亭湖區政府撥款修建五條嶺烈士陵園。“看到現在陵園修得很好，我才安下心來。”

離休后，徐寶順老人做過多次講座，把他的傳奇經歷融合進時代大背景中講給學校孩子、工廠職工、鄉村群眾聽，每次聽他的講座，總會有人流淚。“我希望更多的人了解歷史，了解那些為新中國犧牲的烈士，更加珍惜現在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