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墨跡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像進了城的農夫思念他的鋤頭,像進了廠的女工思念她的爐灶,像退了休的教師思念她的講臺,像歸了隱的俠士思念他的江湖。
我思念一支筆。
窗外的雨驟然而至,這感覺也來得急促:突然很想,寫幾行字。
不用指尖敲擊電腦的鍵盤,不用拇指觸摸手機的按鍵,而是握住一支筆,在散發著木的潔凈與芬芳的紙頁上,扎扎實實地寫下幾行字。
也許因為樹葉在雨中搖曳的窸窣聲,仿若筆尖劃過本子的切切聲,也許因為輕風送來的雨后草香,仿若一支鉛筆散發出的味道——
是的,我思念一支筆,一支鉛筆。曾有過好幾支名貴的筆:萬寶龍的鋼筆,華特曼的簽名筆,施華洛世奇的原子筆(筆帽上綴著一顆水晶做的小星星,晃一下就滑過一顆流星)可是那些筆都是銀制的餐具,是擺著看的,真正想要舒服地寫字,還得用最具平民氣質的鉛筆。
用鉛筆寫字,會讓人更貼近“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田園生活,你看小鉛筆——石墨做的芯來自地下,木桿外套來自展向天空的樹干,“苗條小樹營造森林的細節”,那樣的筆握在手中,不就等于握住了泥土和松香,握住了天與地的秘密?!
曾在一篇文章中,歸結出自己喜歡鉛筆的理由——“坐在塞納河左岸的小咖啡館里,海明威用鉛筆將巴黎變成一場流動于紙上的盛宴;半睡半醒間,顧城常常用枕邊的鉛筆將腦海中噴涌而出的詩句涂寫在墻上;而散文家鮑爾吉·原野曾這樣形容用巴揚演奏的俄羅斯民間樂曲‘就像用鉛筆在田字格里寫字一樣恰當……”
原來文學家大多愛鉛筆,可你會說:用鉛筆就寫成文學家嗎?就像捂住胸口、皺著眉頭也一樣變不成西施!別笑好么?請尊重東施那顆愛美的心!并且,我思念鉛筆,更多地是思念那個用鉛筆寫字的年代:
那時候,相信買一支彩虹芯的鉛筆,就能寫出彩虹樣的字兒;那時候,那些不能變成彩虹的鉛筆字,留在田字格里,宛若一小團云影投射在波心,一小片草木倒映在河畔;那時候,想問題時常常不自覺地咬住鉛筆的一端,就像銜住一根青草,漸漸地口角噙香;那時候,總愛悄悄地打開鉛筆盒,盤點一下鉛筆的數量,看到即使躺著也腰桿筆直的鉛筆,都會敬佩地想:真是夫子風范!那時候,每每面對“談談理想”這樣的作文題時,腦海中都會閃過特蕾莎修女的話:我是上帝手中的一支鉛筆……
鉛筆找出來,削好了,MUJI出品,握在手里別提多熨貼,字落紙上別提多順滑,可是,寫什么呢?信?與身邊所有朋友的聯系都建立在郵件——短信——微信這樣的電子鏈上,寫信,可算是返祖現象?并且接到信的人,會很意外吧,還是不嚇人了,最重要的是我沒有任何一個人的通信地址,有的只有手機號——什么時候朋友的存在有如條碼,刷一下就聯系上了?
還是抄抄書吧。我翻開鮑爾吉·原野的《草木精神》,開始謄抄他的散文:“蝴蝶使人間有了一些天堂的意思,特別是有草坪和鮮花的人間”……我相信原野老師是用筆寫下這些文字的,因為它們充溢著手寫的氣息,與地氣相接,與心靈相通:“雪在陽光的追問下,一點點交出了藏匿的東西”,而文字在筆的追問下,一點點交出了藏匿的意義。
想寫字,其實是想重返用筆寫字的手工時代。
自從用上電腦之后,“筆耕不輟”、“爬格子”就成為消失的手藝,從前那種寫成的稿件因為更改了一句話就一遍遍謄抄的創作方式,現在看來真是又笨又傻,可抄一遍就改一遍,所以當年寫成的稿件很少有事后看會臉紅的。
小寫字人尚眷愛寫字的筆,大作家更是堅持紙質寫作。
我信任仍握筆寫字的作家,就像信任自家菜園種出來的蔬菜,綠色,有機,無污染,絕對原創,正如作家二月河所言:“愛吃面條的河南人都知道,手搟面可比用機器軋出來的面條要有味道多了”——
“1、慢慢寫,小心寫。2、為了保證慢慢寫,用手寫。3、僅慢慢用手寫那些使你感興趣的主題……”這是安妮普魯送給廣大讀者的“寫作的規條”,如此手工打磨般精雕細琢地寫作,難怪評論家會評價她的小說“像是通過一針一線慢慢縫制而成的織品”。
“筆已經跟我的思維連成一線,”這是臺灣作家朱天文的自我定義:“既然產量少,就做手工藝品”;“文學是一個人在寂寞空間里展開的手工”,這是作家張煒的觀點,“紙和筆比起數碼輸入器具,更像是文學的綠色生產方式”。
在這些位遠離電腦的作家看來,握筆寫字,既有對傳統寫字方式的依戀,更有對古老漢字和書法藝術的情有獨鐘,說白了,他們都寫得一手好字,如果用電腦打字,就是雪膚藏在贅衣下,被遮蓋被忽視,不免可惜。
賈平凹的字充滿了樸拙的文人氣,那都是握筆寫字練出來的:他創作時將橫格稿紙豎起來,完全不受框格的束縛,暢筆抒懷,又不乏工整,每每看時都令人嘖嘖稱奇;而隨筆作家車前子,他對持筆寫字的精彩描述,我至今難忘:“假如說筆如籬笆樁,那么紙就是含住籬笆樁的園地。而水墨,則為籬間開落的花了。上乘的紙是……一方積雪的園地。筆落下去,仿佛掃開積雪,‘大地微微暖氣吹,被廣袤的地氣吸引住了,一直攜到深不可測的所在。”
忽然想寫字,一張書桌,一片紙,一支筆,留下生活的記錄和生命的痕跡,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