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峰
也許,與他相比,我們隔著的正是一顆自由馳騁的心靈吧 。正如,云在青山月在天……
1.
一天,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一看,是陌生的來電。由于忙于應付手頭的工作,我遲遲沒有接,可手機一直固執(zhí)地響著,大有不接就一直響下去的意思。
我只好接了電話。對方是個爽朗的男生。他說在報刊上讀到我很多文章,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對我的專訪,后來輾轉找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末了,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最后他輕輕地問:“如此唐突,您不會介意吧?”
我是個安靜的人,不喜歡被打擾,不知是受他的笑聲感染,還是出于禮貌,我故作謙虛地說,歡迎以后多交流。
于是,他的電話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是周六的晚上,有時是為了請教我如何寫作,有時是為了探討某個熱點問題。有次,竟然是為了教我做一套保護頸椎的操。他很認真地說:“您經(jīng)常伏案工作,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我被這個大男孩的體貼細心感動了,一顆久被紅塵封鎖的心瞬間柔軟起來。
2.
六月的某天,他打來電話,聲音異常響亮,像清澈的山泉在潺潺流淌,聽得出他非常開心。當我詢問他有什么高興事的時候,他大聲地說:“終于高考完畢,心情特別放松。對了,好久沒有彈琴了,您愿意聽我彈一曲嗎?”
很快,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咚咚咚咚的樂聲,美妙的音樂如行云流水,在耳邊縈繞,盤旋。閉了眼,綠草如茵的草地,繽紛爛漫的野花,月華如水,輕如煙,薄似紗。一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在月下寂寂地獨舞,優(yōu)雅,從容,輕盈如蝶。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我不禁有些恍惚。
最后他說:“您每個周末都到孤兒院做義工,我能陪您去嗎?”我笑了,“當然可以了。如果你去做義工,一定會有不一樣的生命體驗,對你的成長一定大有益處。”
3.
周日的早晨,他打電話來,商定我們?nèi)ス聝涸号鲱^的地點。他仍然大聲地笑著,“您不要坐公交車了。在車站,8點30分,我用自己的坐騎帶您過去。”
當我按預定的時間趕到約定的地點,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卻不見想象中那個陽光帥氣的男孩迎著太陽,翩翩而來。我有些焦躁。身后卻傳來輕輕的一聲呼喚:“老師。”
我回頭。一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正朝我微笑,那是比陽光更溫暖更明亮的笑容,一雙眼睛在鏡片后面閃著熱忱快樂的光芒。
我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注視著他。他端坐在輪椅上,上身挺直,濃密的頭發(fā)修剪成毛寸,像一棵生機勃勃的樹。往下看去,褲管里空空蕩蕩,我的心驀地一疼,然后下沉,下沉。
“請您上車吧。”他指了指輪椅后面的座位,看我猶疑不決的樣子,他笑著補充道:“您就放心吧,上學途中我還經(jīng)常搭載同學。這是最新款的電動輪椅,又快又安全。”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他開動“坐騎”,風馳電掣一般,那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分明是就要出征的將軍。
煦暖的陽光,輕柔的和風,起伏的麥浪,枝頭啁啾的小鳥,都無法讓我的一顆下墜的心輕松起來。倒是他高興得很,縱聲高歌,一曲又一曲,汪峰的《存在》,韓磊的《向天再借五百年》……那高亢有力的歌聲像是從胸腔里放飛的小鳥,撲棱棱地扇動翅膀,向高遠的天空飛去。
4.
孤兒院里。暫短的躲閃和疏離之后,孩子們就被眼前這個活潑俊朗的大哥哥迷住了。講笑話,猜謎語,扮鬼臉,做游戲……孩子們聚集到他的身邊,膽大的孩子甚至去摸他那細如嬰兒手臂似的雙腿。歡聲笑語,如漲潮后的大海,一浪,又一浪。
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像寶藍色天幕上閃爍的晨星。看到那些可憐的孩子從來沒有過的快樂,我不禁想到:他分明是個天使,猝然降臨在這些孤獨的孩子中間,給這些凄涼、黯淡的孩子們帶來了快樂、希冀、溫暖和愛。
我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眼睛一熱,淚水濕潤了雙眸。
5.
離開孤兒院的時候,孩子們都有些不舍,有的央求他下周還來,幾個女孩甚至低低地抽泣起來。他依舊是天使一般純真明凈的笑容,淺淺地笑著,眼睛彎成了一道迷人的月牙。他說:“不許哭鼻子哦,如果誰流眼淚,下次就不會給她帶禮物。”
孩子們破涕為笑,光潔的臉蛋上掛著淚珠,晶瑩剔透,將墜未墜,可仍然竭力露出笑容,與我們揮手道別,那是我見過的最動人的送別場景。
6.
回來的路上,我故作平淡地問他:“你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他說:“我的分數(shù)不會差,應該有大學會破格錄取我的。即使沒有,我也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像您一樣,我可以走寫作這條路,做一個自由撰稿人。也許我會做一個演講家,像尼克·胡哲那樣。”話音剛落,接著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笑過之后,那昂揚的歌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汪峰的《怒放的生命》: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
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
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在這高亢有力的歌聲中,我分明看到在命運的荒原上,在荊棘叢生的小徑上,一朵無名的野花,迎著太陽,沐浴在清風中,花瓣層層舒展,倔強地生長,似乎使出全部的力量,傲然怒放,清香四溢,芬芳襲人。
7.
又是一個周末,他打來電話,邀請我去他家作客,我正要婉拒,他搶著說:“老師,這些天里我正在鉆研菜譜,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做幾個拿手好菜了。”
當我敲開他家的門時,他的媽媽熱情地把我讓進了客廳,他已是另一副裝束:頭戴廚師帽,腰間系著圍裙,儼然是廚師模樣,只是那副金邊眼鏡給他平添了幾分儒雅。他已換上了一輛輕便的輪椅,來去像一陣風,穿梭在客廳和廚房之間,好似征戰(zhàn)沙場的士兵。他一會兒端來了熱茶,一會兒又端來了水果。
他的媽媽在旁邊介紹說:“孩子不允許我們幫忙,您是他仰慕的作家,他一定要親自動手。從采買食材,到洗濯,到烹飪,都是他一個人動手。”聽得出,這位母親話音里有著抑制不住的喜悅和驕傲。
在他媽媽的指點下,我參觀了他的書房。嗬,好大的書架,一排排的書,分門別類,文史經(jīng)哲,還有易經(jīng)風水學之類,令我大吃一驚。書房的一角是一架鋼琴,墻上掛著一幅墨跡,字寫得遒勁有力,瀟灑飄逸,仔細辨認,原來是:云在青山月在天。我以為是出自哪個名家,一問,竟然是出自他的手。
就在我心馳神往間,他已微笑著請我們就座用餐。滿滿一桌菜,色香味俱佳,看得人賞心悅目,嘗一口,唇齒留香。
我贊嘆不已。
他媽媽說:“這孩子聰明,又很執(zhí)著。無論學什么,都能做得像模像樣。”他笑了,嗔怪道:“媽媽,您太抬舉您兒子,我只不過是做什么都要盡力做好罷了。”
8.
回來的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反反復復地回味著與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大男孩交往的一幕幕。他雖然身體孱弱,但精神世界卻浩渺強健,心靈自由,堅定,有力,著實令人欽佩。
身體殘疾,卻不能囚禁他的腳步;滾滾紅塵,卻不能桎梏他的心靈。如高天流云般悠然灑脫,如星空朗月般皎潔明澈。也許,與他相比,我們隔著的正是一顆自由馳騁的心靈吧。正如,云在青山月在天。而他的境界,我們唯有仰視才可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