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意義

樊暢

在路上，遇見最初的自己

——搭車去云南之七

再難以割舍的感情，到最后依然逃不開分離的宿命；再奇妙的旅程，也總有終結的一天。在南糯山呆了三天之后，多多、黑娃和我三人離開半坡老寨，繼續新的旅程。我們打算沿著214國道走，先向西，再一路向北去往大理。

離開的前一天下午，我們還參與了制作普洱茶的最后一道工序：篩選茶葉。其實非常簡單，只是把曬干的茶葉倒進機器，機器會自動篩選，一個機器有四個出口，每個口出來的茶葉質量不一樣。其中，最初最嫩綠的葉芯被制作加工后，最終篩選出來就是最好的茶葉。我們一共六個人，分工明確，吳大、黑娃和我主要負責搬運茶葉以及把茶葉倒進機器，多多和另外兩個阿姨負責在機器出口那里牽著麻袋，把篩選后不同等級的茶葉裝進不同的袋子里。工作量雖然不大，可是機器擺放在一個封閉的倉庫里，下午氣溫高，在屋里悶熱無比，人不停地流汗；另一個困擾就是茶葉曬干之后會有很多毛毛和灰塵，黏在手臂和臉上，最重要的是影響呼吸，即使戴上口罩依然起不到多大的防護作用。解決這兩個困擾的辦法就是，差不多每隔半個小時我們就要關掉機器出去外面休息一會兒，喝喝水、透透氣，這樣才能夠繼續進去工作。

我們一個下午一口氣把偌大倉庫里堆積如山的茶葉全部篩選分裝完畢，出來用山泉水沖涼，然后一起擇菜做飯，最后一頓晚餐吃得格外傷感，沒有往日的歌聲和嬉笑打鬧，大家都沒有喝酒的興致，安靜地吃完飯就去茶室喝茶，也不聊童年趣事和旅途見聞，只是斷斷續續說了些離別時該說的話，很快就各自去睡了。最坦然的離別或許就是這樣吧，都是成年人了，面對離別不再像青春期那樣說一些矯情的話語，更不會哭哭啼啼，而更多的，是故作鎮靜的沉默。因為，各自心里都知道，都懂得該如何以成年人的方式來穩重而妥善地面對生命中的得到與失去、相遇與分離。

每個年齡段和每個世界都有各自的規則，時間飛速流逝，它是把無情的雙刃劍，帶走了一些人和事，也留下了一些永恒的東西，就在不停的行走與分分合合中，造就了現在內心強大的我們。

在南糯山的最后一天清晨，就連一向喜歡睡懶覺的多多和黑娃也都早早起床，我們在晨光熹微中陪吳大一起曬茶葉，之后吳大煮了幾碗面，我們吃完之后，收拾好背包，就往山下走去。結果沒走幾分鐘，吳大開著三輪摩托車追過來了，他說，從半坡老寨到山下的214國道還有十公里的山路，我們徒步下山至少需要兩個小時，但開摩托就十幾分鐘的事情。

就這樣，我們坐在三輪摩托后面的車斗里下山了。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頭發被吹得豎起來了，山路兩邊的高大樹木急速后退，拐過一道彎就看見遠處輪廓清晰的山脈，再拐彎卻又被蓊蓊郁郁的樹木擋住了。這樣的時刻無疑是傷感的。可我們都回不到過去，只好搖搖頭不去想，然后大踏步向前走。

到了山下的214國道，我們和吳大擁抱告別。背包行走在崇山峻嶺中的國道上，不時有車輛經過身旁，那種在路上的感覺瞬間又回來了。三人邊走邊豎起大拇指搭車，沒過多久，兩輛私家車一前一后停在我們面前，剛好一輛車有一個座位，另一輛有兩個座位，這樣三個人就被分配在兩輛車上面往前進。起初我們還以為這兩輛車是一起的，結果后來才知道兩輛車的車主互不相識，只不過在看到我們做出搭車手勢的第一時間都停在了路邊。盡管之前我們搭了很多順風車，但這樣奇妙的情況我們都還是頭一回碰到。

后來就遇到了一點小麻煩。由于兩輛車的車主互相不認識，車速和要去的目的地也不一樣，我和多多一起搭的這輛車只到勐海縣城，而黑娃的那一輛則要往前繼續走幾十公里。等我們快要到勐海縣城的時候，給黑娃打電話，結果他已經隨著那輛車繼續前進了十幾公里。我們約好三個人一起旅行一段時間，就絕不能分開走。于是在電話里決定，黑娃立刻下車，在路邊等著，我和多多從勐海搭車過去會合。半個小時后終于三人又重聚在214國道上。

到了下午，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搭到車。背包走在路上，又累又渴又餓，還得忍受炎熱太陽的炙烤，苦不堪言。突然迎面開來一輛拖拉機，裝滿了甘蔗，速度很慢，正好我們的水也喝完了，黑娃沖著拖拉機司機咧嘴一笑，說：大哥，這甘蔗能吃嗎？其實也只是一句玩笑話，不料那拖拉機猛一個剎車，停在路對面，黑娃見勢，興沖沖地跑過去，那位大哥擺擺手說，這車甘蔗是拖去糖廠榨白糖的，湊合著也能吃，隨你們吃吧。黑娃道謝之后就從拖拉機后面拉了三根粗壯的甘蔗下來，我們就立刻坐在路邊的樹蔭下吃甘蔗，結果大失所望，原來這種榨糖的甘蔗和平常吃的甘蔗很不一樣，糖分極高，水分極少，吃起來硬邦邦的，恨不得把牙齒都磕掉了，到最后我們連一根甘蔗都沒有吃完，剩下的兩根甘蔗索性就拿來當登山杖使用了。

沒過多久，路過一片西瓜地，一輛巨型卡車停在路邊裝西瓜，西瓜地的主人是個黝黑且憨厚的大叔，看見我們背著大包艱難地行走，就招呼我們過去吃西瓜，隨手從西瓜堆里拿出一個大西瓜遞給我們，滿臉笑意地說，反正這瓜開裂了，賣不出去，自家留著也吃不完，看你們和我兒子差不多年紀，這么辛苦是為啥啊。我們笑笑：趁著年輕多體驗一下辛苦是啥感覺。此刻對于我們來說，無疑是極其滿足和開心的。所謂“久旱逢甘霖”的那種酣暢淋漓，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說來也奇怪，自從吃完甘蔗和西瓜后，搭車運氣越來越好，真是時來運轉。接連搭了五輛車走了兩百多公里，期間還搭了一輛超級豪華的進口車：價格高達三百多萬，長達十五米的加長悍馬H2。車主是四川成都的，看見我們三人背著大包站在路邊揮手，就立刻停下來，毫不猶豫地讓我們上車。一上車我們三人就嚇傻了，橫豎幾排長長的沙發整齊排列著，坐上去軟綿綿的，七八個人躺上面睡覺也沒問題，兩側的小架子上支著幾瓶紅酒和高腳杯，寬敞的車廂里就算同時容納二十個人也不會嫌擠。車子防震性能極好，即便是急速行駛在山區的爛路上，桌上杯子里的水也沒有飛濺出來。

車廂里的音樂很high，思緒也跟著飄飛起來。加長悍馬路過大片大片的香蕉林和甘蔗地，看見起伏的山脈和蜿蜒流淌的河流，南方的稻田在三月份就已經綠油油一片，滿是晴朗春天的氣息。恍惚中覺得，命運的手牽著我們行走在時光機里，穿越黑夜和黎明，抵達心中想要的彼岸。潮起潮落自有其規律，起起伏伏終會歸于平淡，旅行如此，學習、戀愛、工作和生活也如是。

美好的事物終歸是短暫的。只在悍馬車里享受了愜意的半個多小時，行至一個岔路口，我們要西行，車子卻要北進，下車合影留念之后，就這樣分道揚鑣。

傍晚，霞光流溢在天邊，夕陽西下之時，一輛順風車把我們帶到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下車之后，背包在小鎮的街道上往前走，想走到鎮外的公路上繼續搭車前行。只見街上的大馬路上時不時就有牛和馬肆意走動，毫不理會過往的人群和車輛，經常看到汽車停在路中間為這些“牛氣沖天”的動物們讓路，司機也不按喇叭，因為有時候按喇叭可能會嚇到它們，從而上躥下跳到處亂跑，把街道弄得一團糟，要不就是，你喇叭按得越響，它們越是賴在路中間不走，仿佛硬是要和人對著干似的。由此觀之，人與自然和動物恰如其分的融合與交流，是一件異常有趣的事情。

正走著，突然聽到幾聲連續的大喊：“黑娃，多多，黑娃，多多！”我們被嚇了一跳，站在忙亂的街頭，眼睛一圈橫掃，終于看見一輛巴士里伸出兩個腦袋沖我們揮手。我們趕快跑上前去，原來，他們是龔爺和小萌，半個月前在羅平縣與黑娃和多多一起旅行過兩天，分開之后也沒怎么聯系，卻沒想到又在這個不知名的小鎮奇妙地重逢。他們乘坐的大巴臨時出了點小故障，司機正在維修，剛好我們也路過這里，就遇見了，真是天大的巧合呀。

更為巧合的是，他們兩個是要去滄源縣，剛好我們走這條線也是要去那里。所以就一拍即合，當即決定五個人一起在滄源旅行幾天。不過，人太多就不好搭車，經過共同商議決定，五個人采取“2+2+1”的形式分3批搭車。

到達滄源縣城的第一天，天色已是近黃昏。三月份的云南，天氣晴好，夕陽染紅了一片天，往西邊望過去，再走五公里就是中國和緬甸的邊界。我們決定先找個便宜的旅館住下，休息好了之后第二天再去司崗里。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從滄源縣城出發，由于搭順風車旅行并不像常規旅行那樣對于時間和行程都有嚴格的規劃，一切都是未知，其實到司崗里只有幾十公里的路程，我們五個人最終在司崗里集合，一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了。買票進景區看巖畫，蔚為壯觀。三千年前的佤族先輩們，就在佤山的懸崖峭壁上，留下了記錄自己生活場景的壁畫，大多是人物像、動物像、村落圖、狩獵圖、祭祀圖、舞蹈圖等。

看完巖畫，從景區出來，天色慢慢暗沉下來。根據以往的經驗，晚上搭順風車有點困難，再加上我們又是五個人一起，這樣就更加困難了。于是決定在司崗里巖畫景區旁邊的一塊空地上搭帳篷睡覺。

周圍都是綿延挺拔的群山，旁邊只有一戶人家開了小餐館，除此之外再無人煙。我們在那里買了一只雞和一些火腿腸以及兩箱啤酒，又在老板的菜地里挖了一些土豆，然后去附近山上撿拾柴火，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后，我們的篝火正熊熊燃燒，用石頭和木棍自制的簡易燒烤架也搭起來了，吃著烤雞和烤火腿，滿是煙味，唯一的作料也只有鹽而已，但在這樣的環境下，四面皆山的漆黑夜里，幾個天南海北的年輕人一起燃篝火喝啤酒，一起搭帳篷睡覺，卻也是不錯的人生體驗。

很多動物的鳴叫在山谷中反復回蕩，柴火嗞啦嗞啦地響，我們圍坐在篝火旁，談論著各自以前的生活和旅行故事，心無芥蒂。在路上的人大多數都耿直，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開開玩笑喝喝酒，最后差不多都醉了，滅了篝火鉆進帳篷沉沉睡去。

我們談論最多的就是為什么旅行以及該如何回歸的問題。旅行的意義，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不一樣。有的人是為了逃避現實生活中的壓力而出來旅行，有的人純粹是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而旅行，有的人是因為單身所以幻想著能在旅途中找到一個理想化的伴侶而旅行等等等等。而唯一的真理是：旅行并不是濟世良藥，如果它是一味藥，充其量也只能是一片阿司匹林，它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那些當下你所遇到的任何問題，可能也只是暫時緩一緩而已。該面對的問題還是要回去勇敢面對，那些在學習中、工作中、情愛中所找不到答案的人，在旅途中同樣也找不到答案。如果抱著非常強烈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去旅行，期待在旅途中能夠有巨大的發現和改變，到最后或多或少都會失望而歸，便會頓悟，其實旅行，也不過是另外一種生活。誠然，它有好的一面，當然也會有很多無法逾越的弊端，我們遲早要回歸，回歸到最為本真的生活。

那么，無論走多遠，良好的心態最重要。且讓夢想長久駐留心間，從未走遠，未曾改變。我們行走，腳下的生活即是路，不一定非要去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