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珠峰的路上

徐暢

Francesco Ros的哲學

Francesco在火車上遇到我是他開始全球旅行的第355天，他從家鄉意大利出發游歷了歐洲，又飛過大西洋觀光了北美洲，這個月剛從印度尼西亞旅行到中國。他并不懂漢語，卻去了中國十多個城市。一路上，他住最廉價的多人間旅館，吃最便宜的饅頭、餅干，脊椎因長時間背負四十公斤的背包而患了嚴重的囊腫。我問他如此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他說為了寫完一本關于哲學的書，他掏出背包里厚厚一沓小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滿旅行筆記和感悟。他的哲學是關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他花了15000美元旅行各個國家就是為了完善這一哲學理念的思考。他還告訴我，他旅行的最初動因是一部電影——《郵差》，三年前我有幸看過，講述一位郵遞員馬里奧與流放的詩人聶魯達之間的交往，聶魯達幫助馬里奧贏得了愛情，聶魯達離開智利以后，馬里奧支持聶魯達的思想在一次羅馬的集會中朗誦詩歌而獻身。電影的主人公同時也是導演，菲利普·諾瓦雷剛拍完電影，卻因心臟病突發去世了。Francesco說，陌生人與陌生人、熟人與熟人之間微妙的情感與維系這一情感彼此所作出的付出讓人著迷，他旅行的目的不是為了大地的山川秀水，而是人。

火車到了蘭州車站，他要下車轉火車前往云南。我說雅安地震，你中途估計還得轉車。他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隨口說，“God bless me.”我說，我還要十多個小時才能到拉薩，他微笑著說，餓了你就吃，渴了你就喝，剩下的時間你都可以用來思考。

拉薩，來不及說晚安

火車經過唐古拉山口，海拔飆升到5100米，車廂內緊急供氧，這一切只意味著一件事：拉薩要到了?；?0元從火車站打的士到拉薩城里，時間是凌晨兩點。各大超市、品牌服裝店、飯館、戶外用品店都已打烊，只有零星幾家通宵快餐店還亮著燈，沿著北京中路一路向東，抬頭就是高聳的布達拉宮，它安詳地伏坐在靜謐的夜里，宮殿內打坐參禪的呢喃聲似乎余音不絕，就算站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也能聞到供佛殿里藏香的裊裊清香。宮墻上夾縫里的小青石聆聽了千年的藏經梵文估計也開了慧眼，莫不是要變成一塊璞玉，又變幻出個把賈寶玉不成？

凌晨四點半，成百上千名僧人穿著紫紅色僧袍，左手旋轉轉經筒，右手掐算念珠，口念經文順時針圍繞著布達拉宮叩拜、祈福。到那時，空氣里回蕩著“咿咿呀呀”的誦經聲以及宮墻外轉經筒木軸“吱呀”的響聲。天空快要泛白，冷氣襲人，期望已久的黎明已經不遠。

我懷著見到拉薩第一縷曙光的希望走在布達拉宮后面的步行街上，臨街的批發市場大開著樓門，操著河南口音的小販們形容倦怠，但努力撕開嗓門吵嚷著商量每斤西紅柿、金針菇、白蘿卜、黃瓜的價錢，有昨天晚上趕來的小販整夜睡在農業銀行ATM取款機底下，只是為了在清晨能買上第一批新鮮的蔬菜。上午十點之前，這些蔬菜將出現在拉薩市區的各個角落。

轉身往北走進一條深巷，各大青年旅社的招牌熠熠生輝，地面上雜亂地變幻著霓虹燈的光線。疲憊不堪的背包客只要花上二十五塊錢就能得到一張酥軟的床鋪。床鋪自然是男女混搭，長不足兩米，寬不到一米，剛夠放下行李的架子床。明天一早，他們還得早起奔赴西郊或北郊客運站趕上第一班客車，那里有開往日喀則、林芝、阿里方向的全部長短途班車。沿街散落著無數藏式茶館，此刻正緊閉著門，要是在白日，只需花上六、七塊錢就能喝上一大壺正宗的酥油茶或甜茶。

拉薩河泛著粼光翻滾著，河底沉落的鵝卵石和白沙跟著湍流暗中疾走。拉薩河橫穿整個拉薩市區，在曲水縣匯入雅魯藏布江，就像塞納河分隔了巴黎，黃浦江切割了上海一樣。

搭車游戲

米蘭·昆德拉的一篇小說《搭車游戲》，敘述了一對年輕戀人的愛情悲劇，而現實中的搭車毫無游戲可言，更沒有任何浪漫悲劇氣息。試想，你背著碩大的背包，背包里裝著帳篷、睡袋、雨衣、拖鞋，還有各種吃喝拉撒的物什，肩膀肌肉拉傷，你的太陽帽已擋不住惡毒的太陽，陽光扎在身上像一根根鐵釘捶打進皮膚里，脖頸上大面積皮膚開始脫落。你望著石子路盡頭排開一座座山峰，山峰的另一邊還是石子路。你疲憊不堪地站在路中央，一聽到車輪滾動的聲響便高高舉起大拇指。有的司機看著你搖搖頭，有的司機聳聳肩膀示意車超載了，有的司機打開車窗問你給多少錢，你摸摸干癟的口袋，司機你還是先走吧。也有十分之一的概率，你能遇上好心的司機，不管是警車、靈車、大卡車，還是拖拉機、馬車，趕緊上車，走吧。

要是到了晚上還沒搭上車，就只能趕夜路。去扎西宗的路上，晚上十點還沒搭上車，我決定到前面的村子里住宿。我沿河走著，月光油嫩地涂抹在河堤上，河水里時不時跳出魚苗。身后一陣馬達聲。我欣喜地轉身伸出大拇指，五六輛摩托車開過來，我心里一沉，趕緊放下手。我拾起地上一塊石頭，又摸摸胸口那把在拉孜縣買的藏刀，果然，摩托車隊圍住我，都是當地人，帶頭的一個把摩托車橫在我面前攔住我。

“小哥，搭車嗎？捎你一程。”他說。

“你們這是搭車呢，還是打劫呢？”我緊緊握住手里的石頭，要是他們再上前一點，我就要動手了?！拔也淮钴嚕銈冏甙??！?/p>

幾輛摩托車在我身邊繞了兩圈，遠處有燈亮，村子應該就在不遠處。帶頭的打量著我，我背著破背包、戴著破太陽帽、手里提著破水瓶，完全是個窮游的模樣。他們故意踩下離合器、擰擰油門，發出巨大的噪音，留一陣嗆人的尾氣就離開了。我呼出長長一口氣，扔掉石頭。

無法完成的旅程——雪山

經過杜鵑花谷，再走兩天的山路，雪山便屹立眼前。要去東坡看珠穆朗瑪峰，當時從地圖上看就得翻過前面的雪山。沿著雪脊往上走，雪淹沒了膝蓋骨，每踩下一腳，仿佛身體將要被松雪吞沒，只有等到踩嚴實了，才能安心邁出另一只腳。遇到雪地上的大巖石是最糟糕的情況，巖石旁邊分布著巨大的凹坑，要是經過巖石旁邊或者到上面休息，很可能陷進凹坑，雪淹到人的胸部，只有抱住巖石或者抓住繩索才能爬出來。

水瓶里的水喝完了，人就會產生吃雪的沖動，但是須理智地遏制這種沖動，因為吃冰冷的雪會讓你在幾個小時之內得口腔潰瘍，惟一的辦法是把雪裝進瓶子里，等太陽把雪融化。西藏最便宜、最豐富的資源就是陽光了。

爬上山腰，巖石縫里夾著幾只鳥窩，因為五月份鳥窩里沒有雛鳥，也沒有鳥蛋，只留著幾只破碎的蛋殼，可以想象小鳥們是怎樣破殼而出，在雪山上滾爬了很多天才學會飛翔。隔壁山巒上有四只棕色的野鹿正屈跪著凝視這邊，也許是好奇人類，也許是把我頭頂的綠色圓帽當成了青草。

山梁后面立起三座山峰，山峰底下是光滑的冰壁，沒有專業的冰鎬、冰爪根本無法逾越，而且天已傍晚，云霧潮漲至山腰，我決定下撤，在山下搭建營地。我取出背包里的細繩，一端拴住背包，一端繞過腰部打了個漁夫結。我坐在雪地上放開背包，背包粘著雪花滾落下去，胸口的細繩一繃緊，整個身體自由落體般急速下滑，我拔出拉孜藏刀狠插進雪里控制方向。爬上雪山用了三個多小時，但是滑下來卻只用了半個小時。猛然間，我對我的屁股產生了由衷的欽佩之情。

藏民們

煮熟的熱茶在大鐵鍋里翻滾，鍋底下青綠的松枝“噼啪”作響，牧羊的藏族青年給我舀了滿滿一瓷杯的茶水，旁邊瘦弱的老大爺掰開手里的鐵罐，撿起一截小樹枝挑出里面黃色的酥油磕進我的杯子里，酥油像雪塊一般融化只剩下厚厚的油膜。這就是藏區聞名內地的酥油茶。牧民們每天七點拖著羊毛編成的長鞭子趕羊上山，大口袋里隨身帶著鐵鍋、酥油還有青稞碾成的糌粑。要是遇上暴雨天氣，他們就坐在草地上等雨歇下來，再讓太陽曬干衣服。

老大爺說他有五個孩子，三個閨女、兩個兒子。兒子們都在家里種地放羊，旁邊那位青年就是他最小的孩子。老大爺給我添了一大塊酥油說，這些孩子都沒有媽，小兒子出生后，第三個月老伴就過世了。這二十多年全靠賣羊供孩子讀書，給兩個兒子討老婆。

聊天的時候，我想到Francesco關于人與人交往的哲學。人可以在自然中坐忘、凝思，身心與萬化冥合，但是你無法感受到與人相處所帶來的愉悅、痛苦、嫉妒與感動。人無法離開人去跟大山、樹林、溪流過日子。因此，在我看來任何一個自稱隱居的人都無法做到與世隔絕。只有在人與人形成的組織、社會、國家里，人才有價值和意義可言。我再次反省Francesco的哲學忽然感到它是如此深邃又平白如水。

晚上，老大爺領我去他家，屋有兩層，但每層不足一米七。直起腰就能撞到橫梁上，屋內光線暗淡，不到天完全黑下來是不會開電燈的。老爺子在他老伴遺像與佛祖圣像前點起六盞油燈，又燃起藏香。他的小兒子舉著大菜刀劈砍手里木樁樣的東西。

砍柴呢？我說。我走近一看，他懷里抱著扁擔長的牦牛后腿，肉風干了，牛蹄處的一大片毛皮還未剔掉。他說，他要劈下一塊肉煮面給我吃。

珠穆朗瑪

邊防隊的三名官兵檢查了我的邊防證與珠峰門票，告訴我只能在一百米處的小山坡上觀看珠峰，不得踏進大本營。我在小溪邊灌滿水壺，猛喝幾口，爬上小山坡，山坡半腰立著石碑，石碑寫著：珠穆朗瑪峰大本營5200米。碑文周遭刻滿了各地游客到此一游的簽名，就連地上鼠標大小的石塊也不放過。我爬上坡頂，風猛烈地撕搶著人的呼吸。濃密的云層縈繞在珠峰頂遲遲不肯退去，就像一枚冰激凌蛋筒里溢出白色的奶油，這可是8848米高的奶油甜筒。一條雪脊從大本營打著彎地延伸到峰頂。

大本營里駐扎著登山隊的專業戶外帳篷，帳篷頂上都飄逸著各國的彩旗。三五成群的牦牛負載著幾大箱子的壓縮干糧往登山隊的后勤部供給物資。五月正是登山的最好季節，天氣不算炎熱，雨季還沒有開始。隨著商業登山模式的運營，每一位普通人都可以登上珠峰，前提是給登山公司繳納80萬人民幣，而且不能保證登頂。

我在山坡上蹲坐了兩分鐘便下山了，為了這兩分鐘我在路上奔波了整整十二天。山腳下，我花大價錢買了一罐可樂，我仰望著珠峰，一口氣灌下去。這可是珠峰腳下的可樂罐。我想。我捏扁可樂罐塞進背包里。

（編輯·潘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