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失獨者的對話

Effie

所謂失獨者，就是失去了獨生子女的父母。這些父母的年紀大多五十開外。他們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又慘遭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失去了在世界上唯一的寄托和依靠。

我最近混跡于一個失獨者的QQ群。

這個群里大多是失去了獨生孩子的爸爸和媽媽。他們的名字都如出一轍：小武的爸爸，娟子的媽媽……都用孩子的名字來作為自己身份的象征。

群里面經常會加進來志愿者，但是這些志愿者，很不招人待見。基本上是來一個，踢一個。

我是其余那些基本上只看不說話的人之一。為了不被踢，我改了自己的名字，沒道德地裝成了一個失獨的媽媽。

每天我掛著QQ，這個群老是閃爍，但是都沒有熱切的，很多人應和的群聊。很多時候，都是孤零零的一個媽媽或者爸爸問，有人在嗎？

他們會在上午十點問，會在中午十二點問，會在下午三點問，會在晚上八點問，會在凌晨五點問。

也許對于他們來說，夜晚已經不是用來睡覺的，白天也不是用來工作的。

通常他們得到的，只有一兩個人寥寥的回復，在。但是就沒了下文。

一個失獨的爸爸，半夜十二點在群里發消息，說祝大家晚安。我彼時正好要下線，看到消息，便回了一句，晚安。

他立馬私聊回復過來：“你好”

你好。我說。

他問我，你在群里好久了？

我說，沒多久，我女兒才剛走，我用的是她的QQ號。你看，連個性簽名我都沒改過。

他說，我兒子走了三年多了，今天是他25歲生日。

我說，你兒子22走的？

他說，對。他說，我兒子當兵的，可高可帥氣了。他給我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黑黑的，算不上英俊，但是看起來很陽光朝氣。

只是這照片該做成黑白的。

我說，挺帥的。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夸他的兒子，他打字挺快的，我從他的描繪里逐漸勾勒出來一個立體的男孩子——這個男孩子，曾經是他的驕傲，他的心血，他的杰作。只是一個意外帶走了他。

后來，他說，我平常在群里從來不說孩子的事情的，我覺得過去了就應該忘了，但是今天實在想找人說說啊。

他說，我想我兒子啊。我一輩子就這么一個兒子，就這么沒了。好多人勸我再領養一個孤兒，等孤兒長大了我不都得七老八十了，而且，我只有一個兒子啊。

他說，我白天都得上班，但是每天都起不來，因為晚上睡不著。我老伴天天抱著我兒子的骨灰，在那兒躺著哭。我也會哭，但是每天早上，我們都得起床去上班，去工作。

他說，人前我們都裝著很堅強，沒事兒。

他說，每天出門，回家，我老伴兒都要給空房間打招呼，說，兒子，我走啦，兒子，我回來啦。那個房間，我們天天都要打掃的。兒子一直特別愛干凈。

最后，他說，如果兒子還活著，他都可以給我帶女朋友回家了吧。

他說，謝謝您聽我說。晚安。他下線了，但我總覺得，他和他的妻子，今夜無眠，在他們的兒子該25歲的這個晚上。

有一天，群里很熱鬧。兩個媽媽在聊天。

A的媽媽羨慕B的媽媽，因為B是車禍走的，最后沒受多少痛苦。

B的媽媽羨慕A的媽媽，因為A是得病走的，最后的一段兒有爸媽陪著。

A的媽媽說，A最后的時候，一個勁兒睜大了眼睛，看看爸爸，看看媽媽，好像在說，你們一定要好好的。結果孩子走了一年，夫妻倆就離婚了。

“根本過不下去。”A的媽媽說，“兩個人面對面，干什么都會想起孩子。干什么都傷心，一傷心就吵架，屋頂都要掀翻了。”

B的媽媽說，那天B出門的時候，她還剛說了他。那天B出門是去學校月考，她把他送出門的時候，說，再考不好就別回來了。

結果孩子真的就不回來了。

打字看不見屏幕后面的人，但我覺得，這兩個女人，都在流淚的。

有一個爸爸，每天固定地會發一些佛教的東西在群里。都是一些撫慰人心的話。

我有一次跟他打招呼，問他，你信了佛嗎？

他說，我沒有信什么的。

他說，我只是不知道每天該怎么辦好。女兒沒了，除了哭泣和想念，只能靠上網打發時間，而上網在群里，想找人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現在，只能每天默默發點東西，有點期待誰能理解他。

他說，現在他基本上都不愿意出門，不愿意上班，不愿意買菜，不愿意看報……不愿意知道外面發生什么。他只想時間停止，停止在那一天……

“我寧愿自己趕緊老成七八十歲，趕緊離開，趕緊和我女兒在那邊團聚……”

每年的節日，他和妻子，都會在墓地度過。遠離家家戶戶的歡聲笑語，遠離城市燈火輝煌的熱鬧。在孤冷的山坡，在墨一樣的夜色里，陪女兒過節。

有一個爺爺，他打字很慢，那天，他在群里問，他四十歲的獨生子沒了，留下一個小姑娘。老人獨自一人撫養逐漸力不從心，問孩子誰愿意給收養。

發了照片，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很瘦小。最多八九歲的樣子。

群里面七嘴八舌討論開了，好多人都在抱怨制度的不完善，對于這樣一個特殊群體，沒有什么幫扶的政策。有些大城市已經建成了針對這些父母的養老院。但是他們都不愿意住進去：“還不如凍死在外面”有人說，“住在里面，像沒人要的遺棄老人。”

我們本來就被遺棄了呀。有人說。連孩子都不要我們了。

群里面便沒有人再說話了。

有很多充滿了愛心的志愿者，加進群。進了群以后就嚷嚷：

“叔叔阿姨有什么難處，我可以幫，我可以幫你們做家務，可以幫你們買東西。”

“我照顧過孤寡老人，所以也愿意幫助你們！你們有什么難處，盡量跟我說！”

“我可以陪你們聊天，代替你們的孩子逗你們開心！”

“我是來自XX的志愿者！我很同情你們！希望我可以幫到你們！”

……

一般這樣的人，過三秒鐘就被踢走了。

“我們不需要同情”，他們是這樣說的。“我們又不是沒手沒腳，不需要誰來可憐。”

他們只想抱團取暖，讓真正懂他們傷悲的人，來給予安慰。

有一次，一個自稱是心理學畢業的女碩士，來到群里，夸夸其談。

她說了一大堆勵志的話，說，生活充滿了陽光！你們可以悲傷，但不能一直沉浸在悲傷里！走出來吧！

連一旁觀看的我都恨不得給她兩巴掌。

你懂個屁。

很顯然，三秒鐘，踢掉。

后來我和那個當兵的男孩子的爸爸成了好朋友。他終于找到了人，可以有耐心聽他講他的兒子。

有一次他問我，孩子沒了以后，你每天都干什么。

失業了呀，我說。沒日沒夜的難受，天天哭。

打出去才發現我說的這句話多么淺薄多么無知多么不身臨其境。

但是他沒有注意到。

他說，我天天什么都干不了啊，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他說，現在最怕就是逢年過節，不敢看人家孩子。他說，家里的老父親還經常問起孫子，他怕老人受不起，就騙他孫子出國了。

怎么還不回來，怎么還不回來，他父親經常這么嘆氣。

這個爸爸上線沒有準時的點兒，他有時候白天上，有時候下午上，但是晚上都一定在。

后來他每天都要跟我講他的兒子，就像中了毒。他講他多么難受，我同情他，他講他兒子多么優秀，我表揚他兒子。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而網絡這頭的我越來越恐慌。我在干什么，我在欺騙一個越來越信任我的，可憐的老人。

那天我退了群。退了群我跟他講，對不起，我以后不用我女兒的號了，我要開始我新的生活了。

你也開始你新的生活吧，我天真地勸他。

他那邊沉默了許久，然后回復我，我一直覺得你很怪。你很少提起你的女兒，你不會去夸她，你不會說你怎么把她帶大的，你現在又要開始新的生活。是你太豁達，還是我們太放不開了？

對不起，我是笨人，我什么都沒體驗過，我沒資格跟你在這里討論你的感受。我心里說。我感到很愧疚。

他又發，新的生活？生活早就跟著兒子走了。誰還會想去過新的生活。

我還是沒說話，我只是不知道說什么。

他發，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

然后，他的頭像從我的好友里消失了。

關上電腦之后，我在紙上畫出了我腦海中他兒子的模樣。

這樣一個與我無關的、陌生的小伙子，這樣一個不存在了的人，恐怕我走過一條街，會碰見十幾個。

但是在他們各自的父母心中，他們是世界上的唯一。

睡覺之前，我收到我爸的短信：

女兒，我在青島。在吃海鮮，老爸一吃好吃的就想你。

我鉆進被窩。

如果明天一大早我就被車撞了，我爸這輩子還會再吃好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