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與悲中徘徊，誰是延長我們生命的人

梁承萍　伊豆

編前話：

在我國，每年有150多萬人急需器官移植，然而，實際得到移植機會的病患只有大約1萬例。150：1，這意味著，每年都有大量病患，只能在無謂的等待中，失去生的希望。而在美國，這個比例是5：1，英國則是3：1。面對巨大的供需缺口，2010年3月，我國啟動全國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截至今年3月20日的統計數據顯示，我國人體器官捐獻已完成700例，共捐獻大器官1918個。然而，器官捐獻、移植的現狀仍然不容樂觀。器官捐獻聯系著生與死，關聯著捐獻者、受益者的生命權益，也牽動著整個社會的關注。誰是捐獻者，捐給了誰，在生死之間誰是擺渡人？

本期我們刊發了一個小女孩和一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的故事，她們深深地打動著我們，震撼著我們，也讓我們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愛與悲，人性的善良，傳統文化中的禁忌，社會對器官捐贈的偏見，以及器官捐獻的制度掣肘等等，但愿有更多的人能邁出愛心捐贈的腳步，因為，延續他人的生命，其實就是在拓展自己生命的寬度與長度。

一個12歲小女孩的重生之旅

文 梁承萍

2013年1月29日，12歲的女孩葉夢園意外離世后，成功捐出了肝臟、腎臟、胰臟、小腸、脾臟、眼角膜等器官，成為國內器官捐獻最多的未成年人。

12歲女兒腦溢血病危

今年43歲的葉建輝是廣東人。妻子高俊平，河南人。1993年5月，二人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相識相戀，半年后，他們幸福地結合在了一起。1994年9月，他們有了第一個女兒。受生活條件所限，女兒出生后將近一歲時，高俊平狠心斷了奶，把女兒送回了河南老家。

2000年7月，經過多年的積累，加上家人幫襯，葉建輝終于在深圳買了房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2001年3月，小女兒葉夢園出生了，小家伙聰明伶俐，一直受到夫妻倆特別的寵愛。2013年1月25日晚10點，拖著疲憊身子下班回到家的高俊平，見到了至今仍不愿相信的一幕：12歲的女兒葉夢園仰躺在家中客廳里。高俊平心頭一震，先是撥打了120，隨后撥通了丈夫的電話。接到妻子電話后，葉建輝立刻奔向了醫院，經檢查，葉夢園因突發腦溢血，生命垂危。

1月26日凌晨3點，葉夢園的自主呼吸能力完全喪失，在重癥監護室里，她僅能靠呼吸機維持著最后的生命體征。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夫妻倆如遭雷擊，三番五次地要往ICU里面沖，有一次，高俊平趁護士不在身邊，蹭地一下就跑進去了，看見依然昏迷不醒全身插滿各種管子的女兒，高俊平心疼了，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臉龐，淚水滾滾而下……是啊，在一個母親面前，沒什么事比兒女的生死更大了。

讓女兒的一部分天天長大

在葉建輝居住的那個小區，他疼愛女兒是出了名的。葉建輝是個特別節儉的人，但對女兒特別大方。每天下班回到家，他總會給女兒帶些禮物。要么買點小玩具，要么買本小畫冊，最不濟也要帶袋小食品給女兒。葉夢園也跟爸爸特別親，喜歡粘在葉建輝身上。

葉建輝每次出門前和進屋后，都要和女兒親親嘴，抱一抱。這個習慣一直堅持了10年。一晃女兒大了，怕羞了，十歲后就不和爸爸親嘴了。葉建輝每次下班回家，剛走到四樓，住在六樓耳朵靈敏的葉夢園就會聽到爸爸那熟悉的腳步聲，她會歡快地對媽媽喊道：“哎呀，老爸回來了。”

曾經生活中那些平實的點滴，有些不太真實的幸福感覺，此時，卻像針一樣扎著葉建輝夫妻倆的心。看到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的女兒，葉建輝每次回憶這些，都會不停地流淚，過往的幸福仿佛就在昨天。曾經的其樂融融，卻戛然而止。

不過，在絕望的掙扎和哭泣之后，在醫生理性的提醒下，夫妻倆漸漸明白，也許，他們真的要永遠和自己的孩子告別了。在重癥監護室外，葉建輝和妻子一夜未睡。

2013年1月26日清晨，在重癥室門外的一個架子上，葉建輝偶然看到了一本器官捐獻宣傳冊，反復翻看了數遍之后，他做出了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決定，捐獻女兒的器官，他希望有一個孩子可以帶著女兒身體的一部分一天天健康地長大。

天色微亮，深圳市紅十字會器官捐獻辦公室協調員高敏的電話突然響起，電話那端一個急促的聲音令高敏的神經頓時緊張了起來。“你是紅十字會的嗎？我有個小孩快不行了，我想把她有用的器官都捐出來。你快點來。”打這個電話的，就是葉夢園的父親葉建輝。

在接到葉建輝打來的電話后，正在廣州出差的高敏，立刻乘車返回了深圳，在一家快餐店門口，她見到了這對絕望中的夫妻。

看似有些沖動做出了捐獻器官的意愿，但葉建輝和妻子始終還是希望有奇跡能在女兒身上出現。

2013年1月28日，在葉建輝的提議下，將女兒葉夢園從深圳轉院至廣州中山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在救護車上，高俊平一直跪在擔架前。看到女兒一直昏迷，她特別不舍，說：“醫生，我要抱我女兒。”醫生說：“不能抱，她那個呼吸機呀什么的，都不能動的。”高俊平又哀求著，“不能抱她，我親親她可以吧？”醫生同意了。

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就跟雞啄米一樣在那兒不停地親，不停地親。站在一旁的葉建輝則噙著淚一動不動，但心里一直祈求上蒼悲憫自己，有奇跡發生。

天不遂人愿。在廣州中山醫院，醫生對葉夢園進行了全面會診，結果表明，葉夢園已經腦死亡，如果呼吸機摘除，她的生命將很快結束。

當得知這個近乎殘酷的結果后，葉建輝高俊平懸著的心似乎平靜下來，變得更加理性。于是，捐出女兒的器官，讓她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成了葉建輝和高俊平最后的選擇和安慰。

分別時刻也許是重逢

2013年1月29日上午8點，當高敏把“器官捐獻協議書”放在葉建輝的面前，讓他在上面簽字時，葉建輝突然有些猶豫了，兩三個小時的時間里，他一個人繞著病房大樓一圈一圈地來回走。上午10點，在和老家的親友商量后，葉建輝和妻子最終做出了同意簽字的決定。一旦簽字，也就意味著他們和女兒分別的時刻一點點接近了。

上午11點，葉建輝和妻子又相繼在“放棄治療書”上簽了字。在等待的時間里，葉建輝和妻子一次次來到重癥監護室外張望，女兒葉夢園12年短暫人生的點點滴滴，開始一遍遍地出現在他們的腦海中。

當天下午1點，在高敏的協調下，夫妻倆獲準進入監護室，與女兒作最后的告別。看著女兒，葉建輝哭泣道：“園園，可愛的園園，老爸來看你了，老爸永遠愛你，在老爸心中，你永遠都那么可愛漂亮。”

晚8點20分，葉夢園被推入了手術室，家人已經不能再進去，手術室里作為器官捐獻協調員的高敏將主持默哀，拍照片，記錄被取走的器官，看著遺體被縫合。作為器官捐獻者家屬與接受捐獻的醫院之間的協調人，高敏要全程跟隨直到遺體火化，陪著捐贈者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大約一個多小時，葉夢園被推了出來。葉建輝的身體打了個寒戰，聲音有些發抖地對妻子說：“園園出來了，看著點啊。”他臉上是止不住的淚水。一旁的妻子高俊平情緒似乎穩定了許多，一邊幫丈夫擦著淚水，一邊安慰他：“不哭啊，不能在女兒面前哭，我們要堅強，小夢園不喜歡淚水。”

另外一家醫院的手術室里，五名病人正等待著葉夢園賦予的重生機會。

1月30日，專家將葉夢園的肝臟、胰臟、脾臟和小腸4個器官移植給了一位49歲患有肝病及糖尿病的男性患者；葉夢園的兩個腎臟分別移植給兩位尿毒癥患者；而葉夢園的眼角膜也幫助兩位眼疾患者重見光明。

對葉夢園的父母來說，女兒12年的短暫生命，似乎并未結束，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女兒仍然活著。

吉田墓園是深圳郊區一處占地400多畝的大型墓地，一株枝葉茂密的高大榕樹佇立在山頂。這株大樹的腳下，埋葬著一些很特殊的死者。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一個中年女人總是會獨自來到這里，向著大樹深深地鞠上一躬，陪他們說說話，然后獨自在這里靜坐許久。他們是器官捐獻者，他們被葬在了這棵被命名為光明樹的大樹之下，也正是因為這樣特殊的選擇，高敏走進了他們生命的最后一刻。

高敏：在生和死之間行走

文 伊豆

每一次協調都是心力交瘁

高敏出生于山東省商河縣農村，前30年的人生，她在家鄉務農，外出打工，26歲時她離了婚，成了一個單身母親。1997年，她來到深圳幫在這里工作的妹妹帶孩子，就在這一年，一次上街買菜的經歷，改變了她后來的人生。那天她看見了獻血車，獻血的人不多，車上寫著A型、B型、O型的血液全部告急。高敏看了一會兒，轉身上車去獻血，從此竟一發不可收。

對高敏來說，這似乎成了一種慣性，也成了一種責任，一看到血液告急，就覺著跟自己有關：哎，我的血合格了，既然能救人命，那為何不去？數年間，高敏獻血100多次，成了深圳有名的“獻血大王”，隨后她又成了深圳紅十字會一名志愿者。2005年深圳紅十字會開始器官捐獻試點工作，作為明星志愿者的高敏經安排，成為深圳第一個器官捐獻協調員。

高敏當時覺得挺神奇的，人走了，器官還可以救人，高敏興奮地投入了新工作，然而當她真正近距離地接觸到捐獻者和他們的家庭，接觸到一幕幕生離死別間的無助與糾結時，每一例捐獻都讓她心力交瘁。

2007年，在深圳打工的貴州小伙兒楊杰遭遇不幸，這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年輕人在離開人世前，做出了一個堅強的決定——捐獻自己的器官，讓自己以另一種形式留在深圳。楊杰的妻子極其淳樸，楊杰出事后她趕到深圳。在醫院，高敏默默地陪伴著她。一切都按照楊杰的意愿來，很快就辦完了捐贈手續。正當楊杰的妻子簽完字后，虛弱地把頭靠在高敏的肩上時，一個來自湖北的電話，讓高敏再度陷入痛苦的抉擇之中，“湖北有個男孩燒傷嚴重，急需有人捐獻皮膚，否則生命不保。”那一刻，高敏不知道該不該對楊杰的妻子說，怎么說。一邊是已經逝去的楊杰，一邊是命懸一線的男孩。高敏內心掙扎著逼著自己開口，詢問她是否能同意楊杰再捐出部分皮膚。

還沒等話說完，楊杰的妻子頓時崩潰。對一個女人來說，答應丈夫捐獻器官，已經承受了極其巨大的情感壓力，那會兒楊杰的遺體剛從手術室里推出來。一向克制的高敏也終于忍不住眼淚，抱著楊杰的妻子哭了出來……

本以為捐獻皮膚的請求已然無望，連高敏都不忍心再提此事時，楊杰的哥哥站了出來，他哭著勸弟媳……就這樣，那份捐獻協議上，又多了皮膚這個選項，楊杰再度被推進手術室。最終，楊杰捐獻了心臟、肝臟、腎臟、皮膚和眼角膜，這些器官拯救了八個急需移植的患者。

2012年春節后的一天，高敏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名21歲的湖北女孩，在深圳畢業實習期間，由于煤氣中毒生命垂危。父母決定捐獻女兒的器官和遺體。

女孩兒名叫黃圓圓，父母是湖北公安縣的農民，一家人生活艱難，為了培養女兒讀大學，幾乎傾盡了所有。面對突然而至的打擊，家里連到深圳的路費都拿不出來，多虧村民和女兒同學的募捐，但十幾天的守候，得到的卻是女兒無法救治的結果。錢也花了八九萬了。一家人覺得這個錢特別的不易，不敢住賓館，就在那個醫院ICU的小走廊里，五口人就睡在那里。當他們在醫院走廊里，看到了器官捐獻的宣傳冊時，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大家無私地在幫我們，我們把圓圓器官捐出去，讓那些人都活過來，那我們不也算報答了鄉親們對我們的幫助嗎？我們等于報恩了。

高敏對捐獻者和家屬們充滿了崇敬：“人在最脆弱的時候，也可能變得異常堅強。捐獻都是無償的啊！這對所有捐獻者家庭而言，是無法估量的付出。”

有多少傷痛糾結在心頭

2012年9月7日，22歲的湖南女孩趙湘生命垂危。此前，為了能順利依照女兒的遺愿捐獻器官，趙湘的父母一直和高敏保持著聯系。這天，當醫生告訴趙湘的父母，他們女兒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高敏馬上就組織了專家趕往那家醫院。讓高敏怎么都想不到的意外卻發生了——醫院負責人拒絕高敏在他的醫院做器官摘除手術。

對器官捐獻而言，心臟停止跳動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關鍵。據了解，心臟允許熱缺血的時間是3-4分鐘、肝臟是5-8分鐘、腎臟是30分鐘、骨和眼角膜為24小時。這就意味著，如果趙湘在死后5分鐘內不立即做手術，她的器官很可能就沒用了。高敏無論怎樣勸說那家醫院的負責人，對方就是不同意。高敏不需要他提供任何幫助，只求他們提供個手術場所，但最終還是沒有同意。

眼看時間流逝，高敏和幾位醫生決定立刻轉院。在即將到達聯系好的那家醫院前幾分鐘，趙湘停止了呼吸。就差那么5分鐘，趙湘的器官還是沒能被保住。如果保住了，至少可以救三個人……

此前一次在遭遇類似的情況時，高敏協調奔波了5天，“那次也沒能保住，得知消息時，我差點一頭栽在病房里，因為另一家醫院里，有兩名病患幾乎已經躺在手術臺上等待器官移植了……”

2012年底，一個癌癥晚期的33歲未婚母親，幾經輾轉找到了高敏，表達了捐獻自己器官的意愿。她見到高敏以后說，她有一個小孩，七歲了，沒有戶口，也沒上學，她自己這一輩子也沒給社會做點什么，到最后就把這點有用的東西獻出來。她說：“我女兒是我最放不下的，你一定幫我想個好辦法，能給她找到一個好心的人家收養她，孩子跟著我的時候沒有享到福，以后她的生活能平靜一些，我死也瞑目了，我求求你了。”2013年春節剛過，這位母親去世了，她捐獻出自己的眼角膜和遺體，而留給女兒的是至今依然沒有改變的黑戶身份，現在她的女兒和年邁多病的外婆生活在一起。

面對這些，高敏時而憤怒，時而崩潰，時而悲傷，但更多的時候，她感到的則是一種無助和無奈。八年里，大部分捐獻者都是來自底層的打工者，他們留給高敏的是一張張無法忘懷的面孔和一個個難以割舍的牽掛。

希望有一天這個職業不存在

在很多人眼里，自中國開展器官捐獻試點以來，高敏是“中國器官捐獻協調第一人”，但這對她自己而言，沒有欣慰，更多的反而是在心中沉積的傷痛與無奈，甚至非議。

唯一讓她感到高興的是，如今全國已經有260多名器官協調員，在從事著和她一樣的工作。特別是從2010年至今，全國已經有了660多個器官無償捐獻案例。2010年以前，只有120多例。這些年下來，高敏的電話一響，就意味著要去面對和陪伴一個生命走向盡頭。特別是在面對一些情緒激動的家屬時，她更是只能默默地在一邊任憑對方質疑。“也有家屬事后向我索求賠償的，但做這些事情，我是一分錢都沒有的。”高敏說。

高敏說她能夠理解家屬們的心情，做這件事情，要投入自己的真感情，感同身受，就必然會心痛，一次又一次。這是個充滿矛盾的職業。在手術室外，他們等待的永遠是死亡，但又是新生；在ICU病房外，他們勸說的是放棄但又是堅守，放棄治療，堅守捐獻者的愿望； 他們帶給家屬的是絕望，但又是希望。從2005年開始，八年的時間，高敏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等待著捐獻者家屬的電話。為了應對突發的狀況，她永遠把所有有關器官捐贈的資料背在身上，幾十斤重的雙肩背包，后背墊一條白色的吸汗水毛巾，再加那一件白色志愿者T恤，這就是她春夏秋冬，常年不變的打扮。因為隨時待命，所以她經常幾天幾夜回不了家，和捐獻者家屬共同住在醫院等待最久的一次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對高敏來說，家屬內心的掙扎，并不是她面臨的最大的挑戰，更多的是來自于現實中的種種障礙，因為各種各樣的因素，使本就少得可憐的捐獻一次又一次地流產。

好在經過近兩年的努力，高敏手中已經有幾千份志愿捐贈書。她經常會收到外地的志愿捐贈資料，資料里很多人身體還很健康，也很年輕。

高敏說，她可以理解受捐者的各種顧慮。只是有時候，表現出來感恩會讓捐贈者的親屬和器官協調員得到更多的快樂。高敏和她的伙伴說：等一切都自然而然的時候，器官協調員這個角色，就可以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