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事

半織意

一

薈薈是半年前來的大學生，作為麻醉師杜煜的助手，經常跟著一起參加沈現的手術。

杜煜是沈現的同學，他們上學的時候是強強對決，什么都爭，畢業后共事，則是強強聯手，大手術他倆缺一不可。

十多年來，他們還有個秘密——每完成一場大手術，都會去杜煜妻子任晴開的茶樓喝茶。

薈薈知道這個秘密后，總是跟著去。

薈薈一跟去，沈現也會叫上助手小宋。

小宋和薈薈，一個英俊，一個漂亮，年輕得仿佛杯中綠葉，如此倒顯得沈現和杜煜像月老。

某天，手術進行了6個小時，手術前大家都認為成功的可能性不高，但最后還是成功了。手術一結束，不管多晚，他們照舊去茶樓喝茶。

薈薈問：“為什么每完成一場手術都要來喝茶？”

“沉淀緊張，慢慢為安。”沈現答。

這個答案讓薈薈對沈現刮目相看。

某天，沈現有點頭疼，跟杜煜念叨的時候被薈薈聽到，然后藥就來到了桌上。

望著桌上的藥，沈現笑了。作為醫生，他向來不主張把自己當藥瓶，一不舒服就往藥瓶里塞藥，但他還是吃了一粒，像是往嘴里丟了一顆益達，領取好意。

沈現想，如果那次有關喝茶的問題是杜煜答的，藥會不會在他的桌上？

二

沈現的辦公桌上再次出現東西，是紫藍色的領帶。晚上，沈現給出差的妻子打電話，說要買禮物，就買領帶吧。

妻子問他：“你什么時候用過領帶？結婚時戴的那條不是被你拿去擦皮鞋了嗎？”

沈現笑說：“自己年紀資深，最好還是備一條，以后說不定出席研討會的時候會用到。”

“那就自己買，我不管，我只買襯衣。”妻子干脆利落地回答。

那天深夜的急診手術出了點只有醫生才懂的事故，雖然沒什么大的影響，但沈現還是緊張得汗濕了襯衣。

喝茶時，任晴看出沈現的不一樣。沈現笑了笑，望了杜煜一眼，說：“過去了。”

其實沒有過去，沈現端茶杯時手抖，喝茶時來不及品，就像灌飲料似的，一口一杯。

杜煜說：“老沈，你什么場面沒見過，何以至此。”

沈現問任晴：“老杜的話，你懂么？”

任晴說：“怎么不懂？笑你一事受擾何以安天下。”

三個人同笑，小宋跟著笑，只有薈薈不笑。薈薈覺得任晴的眼睛很美，任晴看沈現時，比她看沈現時，更能讓沈現覺得平靜。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讓薈薈覺得自己多余，正要告辭，沈現說：“薈薈，謝謝你幫我擦汗。”

薈薈又坐下。她不懂沈現，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三

小宋和沈現談心，說他喜歡薈薈，但她喜歡別人。

“別人算什么，無名無姓的，為何要打退堂鼓，看我和老杜的，不然還有你任晴阿姨，我們幫你打聽打聽薈薈的心思。”沈現安慰道。

沈現上夜班，難得沒有手術，巡完房，他在電梯里遇到了薈薈。這小姑娘喝了酒，將手搭在他肩上說：“沈現，知道我喜歡你嗎？”“你喝醉了，盡瞎說。”沈現讓小宋過來送薈薈回宿舍。

沈現坐在辦公室里，心卻靜不下來。妻子來電話說，出差歸來，安全到家。

每次妻子出差回來，沈現總是上夜班，而妻子總會跟他說這句話。沈現說：“給我買什么禮物了？”

“襯衣啊，我可不買別的。”

“那正好，我買了領帶，藍紫色，跟你那件裙子很襯。”沈現說。

“老沈，你沒事吧，怎么突然就虛榮了？”

“你不給我虛榮，我自己虛榮一下，不行嗎？”沈現耍貧嘴。

“行，你榮吧，我要睡覺了。”說完妻子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沈現靠著椅子睡著了。睡前的意識很玄妙，里面有薈薈，薈薈像年輕時候的任晴。

四

杜煜對沈現說：“那晚你叫小宋送薈薈回宿舍，薈薈執意要喝茶，結果他們來了茶樓。薈薈來了之后一直說‘我喜歡你，你知道嗎？，剛開始小宋還高興，后來就覺得不是指他，我和任晴問起，才知道是你把人家交給他的。小宋認為薈薈口中的那個‘你是你！”

“后來，我給小宋證實了。”杜煜繼續說。

“證實了什么？老杜，你太離譜了。”

沈現有點生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證實了薈薈口中那個‘你是誰啊，讓小宋放心！”

“我真想揍你！”沈現說。

“放心，我說的是我，說她經常說，杜醫生，我崇拜你，喜歡你。”

沈現總算明白了杜煜的用意，笑著說：“任晴許你這般放肆？”

杜煜抬起手腕看看表，走到門口后回過頭說：“她相信我。”

沈現笑。

杜煜走后，沈現去了酒吧。第二天，毛孔里都還有酒精味。妻子丟了兩塊藥浴泡騰片在浴缸，讓他泡澡了再去醫院。

剛到醫院就遇到薈薈，薈薈先是羞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大膽地問：“你今天怎么是香的？”

沈現說：“是老婆竄的。”

薈薈愣了一下，然后問今天的手術安排。

沈現說今天有實習生來，她和小宋都不用參加。

手術相當順利，沈現和杜煜要去喝茶時，薈薈竟然又跑了過來。凌晨一點了，她一直在等他們做完手術。

薈薈很聰明，直接跟杜煜說：“杜醫生，我也要去喝茶。”

“我們去和任晴說往事，你去做什么？”沈現搶著答。

薈薈一臉委屈。

杜煜說：“薈薈，你不知道吧，老沈是輸給我的情敵，我又是輸給他的對手。”

“不帶就不帶，竟弄些讓人難懂的話。”薈薈哭著走了。

那晚，他們沒去茶樓，去了酒吧，都醉了。

五

一連兩周，薈薈不和沈現說一句話。

兩周內，沈現獨自去喝過5次酒。他自己洗酒精味的襯衣時，發現每件襯衣的領子上都有一個數字。他找到上次那件，繡著99。原來，妻子給他買的襯衣已經超過了99件。

下午，沈現獨自去茶樓和任晴聊心事。

第二天，他約小宋和薈薈去杜煜的新房子。

薈薈見到沈現的妻子，也看到沈現戴了那條藍紫色領帶，她開心地問沈現給杜煜送什么禮物。

沈現說他昨天已經給老杜了。

到了杜煜家，薈薈看到了沈現的禮物。杜煜今天也打了領帶，和沈現那條一模一樣。薈薈頓時傻了眼。

飯后，大家一起去茶樓，薈薈不想去。她覺得自己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

任晴拉她去，說：“薈薈，明天茶樓就要關門了。”薈薈只好跟著去了。

茶樓里，沈現夫婦和小宋幫杜煜算著茶樓的轉讓成本價，任晴跟薈薈聊天。任晴說念大學的時候，她喜歡的人是沈現，后來卻成了杜煜的妻子，包括沈現的妻子，原來是杜煜的鄰居，后來卻成了沈現的妻子。這個過程中，兩個男人都有美好和不甘，兩個女人也都有不甘和美好，但是卻是最合理的配對。

薈薈聽完這4個人的故事，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向沈現投去目光時，心里不再難過，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這時，醫院來電話有急診手術，讓沈現和杜煜馬上到。

在趕去醫院的路上，沈現收到了薈薈發來的短信：幫我告訴小宋，我也不討厭他。

沈現笑，開始覺得什么事都柳暗花明了。他的拇指在手機屏上觸摸了很久，然后回了木心的一首小詩：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一周后，茶樓關門，那里變成了“漢陽樹”酒吧。

一個月后，沈現妻子出差，又帶回襯衣，她坐在床上在繡100時，沈現在旁邊一直看，心里想著要給她買100條裙子。

一年后，薈薈結婚，和她的同學，小宋當伴郎。薈薈那天很漂亮，沈現遠遠地望去，覺得薈薈比年輕時的任晴好看，比年輕時的妻子好看，說不清楚為什么，就是美好得沒有壓力，沒有牽掛。

那天晚上，沈現和妻子一起泡在薰衣草味道的熱水里。閉目養神時，在溫熱和香氣的漫漶中，沈現很開心，因為他終于讓薈薈對他關閉了心。

而在薈薈心里，或許也是明白這一番道理的：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讓愛愛得有尊嚴，讓不愛不愛得有尊嚴，是件有涵養的事。

（編輯：米恩ccaied@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