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閨女放假回來,晚上和我擠到一個床上睡,大半夜的,忽然嚎啕大哭起來。睡夢中的我一下子就驚醒了,一把攬過哭泣的丫頭,低低安撫了半晌。她抽抽噎噎地嘟囔了幾句,俄頃,又呼呼大睡過去。
我那顆受了驚的小心臟,卻再也不能平復下來。借著微微的月光,仔細端詳一個月未見的姑娘,眼淚,不自覺地滾落下來。
三十天不見,丫頭瘦了,也黑了。那么大一個人長手長腳地躺在身邊,我才驟然發現,自己的懷抱已經小了,小得無法再像孩提時代那樣滿滿將她抱在懷里,小得無論怎樣用力都無法再次成為替孩子完全遮風擋雨的港灣。
這種感覺,自閨女上高中之后,越來越強烈了。孩子日漸長大,我越來越悲涼地發現,曾經無往不利的老娘神功,如今已經無法完整地罩住她了。一個月的時間,孩子暴瘦十余斤。身為老娘,除了著急,除了趁著放假那兩天大展廚藝照顧她的胃口之外,再無他法。盡管送孩子去學校時,大包小包的食物塞滿了車廂,可那些速成食品,又如何有熱氣騰騰的家常便飯養人。
半個月的軍訓,烈日下暴曬N天,閨女脫下鞋子向我和她爸展示訓練的戰果——大大小小十多個燎泡。雖然早就磨破了流水了晾干了,可看著那些銅錢大小的疤,我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下來。
從小到大,閨女何曾受過這樣的磨難。雖然我們不過平頭百姓,給不了孩子錦衣玉食,但最起碼的呵護和深愛,還是從來不缺的。閨女長到十五歲,手不提肩不擔,稍微走個長點的路,我和她爹都恨不得變做牛馬駝她一程。
“咱孩子和富二代官二代拼不了奢華,但PK個溫暖和嬌慣的,絕對不差錢的。”這是老公經常掛在嘴邊的話,當初的當初,我還跟著引以為傲,可現在,看看臉上依稀掛著淚痕的閨女,這份自信,忽然就餒了。
我們真的比那些有錢有權的人更愛孩子么。在閨女那里,我早就聽說她們那個重點高中外面有多少家長在租房陪讀。陪讀的費用,稍微用腳趾頭想一想就知道有多昂貴,但是,人家孩子確實就能比我們閨女多吃一口熱飯多享一點父母之愛啊。
這樣一想,更睡不著了,向來篤定讓孩子自立的心,也開始翻來覆去——如果我也放棄工作去陪讀,是不是孩子的狀況能好一點?
越想越睡不著,好歹捱到天亮,閨女一睜眼,我立刻就告訴她老娘的決定,誰想,丫頭一句話就打擊了咱——快得了吧,你去陪我上學,老爸怎么辦,還有,咱家的房貸誰來還?
頃刻間,所有蓬勃的憧憬俱偃旗息鼓。負重的家累,草根的階層,注定了我們壓根就無法實現陪讀的美夢。
見老娘失落,閨女反過來又安慰——我們班七十多個學生,陪讀的才幾個,你別說,我還真不羨慕他們,老娘你不知道,我和宿舍那幫同學有多好……閨女抱著我的胳膊開始大說特說她們宿舍的趣聞軼事。
在她極具感染力的描述中,我心頭的憂傷不自覺地輕了,正待發笑,驟然又想起昨夜丫頭的夢魘,急急追問,丫頭那里哧地一聲笑起來:“我做夢和爸爸吵架呢,我說1+1=2,他非犟著1+1=3,于是我直接被氣哭。”
憋了一夜的擔心,嘩地一下放輕松,閨女永遠不會知道,就因為她那幾聲夢魘的哭泣,老娘的心里經歷了怎樣的千軍萬馬。
當然,這樣的話是不能講給孩子聽的,否則,她指定會笑話老娘小題大做地發神經了。
也確實,自從姑娘離家去上學,我這枚四十歲的中老婦女,真的不自覺間變得神經了。
最典型的癥狀是,我幾乎不敢看任何和女孩兒遭受傷害有關的社會新聞了。偶然聽到或者看到一個,立刻就會惶惶然半天不得安寧。有一次,無意看到一個社會新聞,一個女孩兒遭到黑出租司機的性侵,當即就嚇壞了,緊著給閨女打去電話,再三叮囑她出門時必須有同伴同行,再有,一定坐正規公司的出租車。
羅里吧嗦大半天,直到閨女生了厭,才住嘴暫時消停了。不過,放了電話終是不放心,趴到桌子前就開始羅列——半夜如果起夜一定要找人陪同;出門在外有陌生人搭訕絕對別接茬;食堂打飯時一定記得摁住T恤領子,防止走光;還有,每天早晨必須吃兩個白煮蛋;還有,晚上臨睡前要記得泡腳……滿滿羅列了一張A4紙,想說的話還有一籮筐。如果不是老公及時喊停,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寫出一本安全健康百科全書來。
要命的是,老娘費盡心機列出的綱要,閨女看了兩眼就丟到了一邊。看著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我那個著急啊。旁敲側擊地提及那些駭人的社會新聞,迂回曲折地提醒小丫頭要有自我保護意識,這廂里正不遺余力地點撥,那廂里突然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老娘,甭啟發教育了,我都多大了,啥都知道,你就放心吧。”
得,小P孩兒竟然還擺出老江湖的派頭了。
丫頭哪里會知道,即便伊真的混成老江湖,當老娘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那顆憐子的心,就會一直提溜著。這事連想都不用想,只消聽聽耳邊我那老娘的碎碎念就知道咧。偶都四十歲了,只要得空,她老人家還總不忘耳提面命:冬天別光顧著臭美穿裙子,要記得保暖啊;每天早餐別湊合,一定要注意營養全面……
唉,真是可憐天下老娘心吶。
不過呢,就在這杞人憂天與被杞人憂天的瑣碎中,怎么想怎么又覺得,如果到了八十歲耳邊還能有老娘的啰嗦和嘮叨,那絕對人生最幸福的事兒。這樣的幸福,早晚有一天,閨女也會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