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
這個忽寒忽暖的冬天很難取悅:
天空與河水凍成了一片,看不出意圖。
而碎波微漲,水草傍斜,灌木
若無其事地揚一揚黃發,算是打招呼。
我推車上橋才注意這疲弱的晚霞——
一層緋紅一層白,之間夾著舊傷
似由青轉黃,內有紫羅蘭色的花團
簇擁著深深的憂慮。
真是憂慮呵!
而濃云沒有飛馳,霞光也不刺目,
鬧忙的交通恰似紅娘
將現實與虛空一起扯進庸俗。
大段時光已被割掉新世紀的頭十年,
碎屑也掉進這靜止的流動,無法掌控。
鳥雀打著冷顫發表歷史學的見解,
此起彼落,無意義劃分了時空。
暮色驟然降低至橋洞。
他已習慣每年回國相親,溫習見光死,
來個道德和常識的十全大補。
終于練就一身草上飛,不粘地,
對于圍城,能夠既不進也不出。
而我就要自橋頂一踩而下,
什么都會發生,得注意力集中——
哪管冷風疊起的腹語,一句句吞下獨白,
晚霞不停地朝流水暗送秋波。
不變的風量
月亮跌破倒懸的鏡面,
響聲清冽。嫦娥潛入
虛無之水,向時間的網絡
匿名貼上瑣碎——
桂花樹渴望修剪沉默。
此時,說話的是黎明,
清涼的語氣濡濕田野,
山巒驟然放松,毛孔變粗。
而蘆葦的頭發花白,
健忘,動作遲緩。遠處,
麥子的齒輪卷起金黃一片。
收割青春收割愛,
不過是莫須有的幻覺。
重新站直,一大片倒伏的靈魂,
秋風拆卸它們的機械心,
傷感的永動肺。鐵軌一條條
解開,清洗腸子里的積垢。
雨后的夜晚獨自出門。
街道變得潔靜,手感爽快,
光的泡沫以愉悅之勢涌來。
腐物發出誘人的甜膩的氣味。
其實,任何時代都是如此黑暗,
難道他真的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停滯
立秋了,天氣仍像濕熱的鞋墊
卷著邊。記憶蒸發著餿味。
我攤開胸悶的荷葉床,另一張
云沙發正懸于半空,為你而各。
你不快的來訪推遲了二十年,
我已閱人無數,閱蟲上千,
所有的咬疤也已消退。
如今,蚊子在耳邊吹塤,
曲調優美。煩惱枝上的花朵
鮮有枯萎,也難以結籽。
氣象預報員預雨的錯誤,
往往被風和日麗所寬恕。
而在青春的明鏡中,
你卻一遍遍扇自己的臉。
我停滯在某一疼痛的瞬間,
觸覺的幻相即將熄滅。
不再焦慮,也不再期于平靜。
站在臨街的窗口,如同站在
寂寞的崗亭,監視著道路。
每當車輛駛過,身體便微微地顫動。
聚會
你鋪好新面孔出門,
天空床罩抖落細雨和微風。
壞天氣比人生泡沫豐富,
一段段擰干,悔恨。
朋友如假發,
定勢地聚成小波紋。
他們燙得伏貼,嚴格,
彼此恭維,往上砌著云。
酒霧中交換升仙的經驗,
老光棍駕駛著失衡的前程。
也感嘆顏色染得不夠黃,
越老越黑,硬裝嫩——
是呵,朋友如假發,
如今真是剪一寸,短一寸。
去年就剪壞、扔掉過一個。
不要悲傷,權當練手藝吧!
下雨天
下雨天易犯憂郁癥。
躺在床上做白日夢,
同自己打架,又跳又蹦。
幾年來這相同的場景
不斷上演著自由。
紅綠燈輪番訕笑,
路面濕滑,但扯得出皺紋。
這塊漆布收集到內斂的灰塵。
靜止的煩惱,很快被風
揚起,降落,像一場雪崩。
一切都在退步,反復。
夜,從身上重重地碾過。
喧囂之處留下疼痛的幻覺。
軌道上一列地鐵快速行駛,
長條的膠卷拍下慢鏡頭。
雨還在下,還在藍白條的遮陽篷上
畫點彩畫,落筆聲似有節奏。
勞作毫無意義,打坐也無用。
此刻,天空平靜地掃射著,
光線被抽象地揮霍。
夜晚慢跑
雨后,青草刷輕輕刷著跑鞋,
仿佛別人的腳在后跟追。
空氣清香,打翻這只箱子
或許就能甩掉討厭的自我?
此時,葉子都涂過一層面膜,
每張臉可以完整地撕下。
再一次觸摸大地新鮮的肌膚,
遲來的欲望在黑暗中瘋長。
跑上積木似的彩色石橋,
止步,佇立如燈塔。
載泥船從身下隆隆駛過,
一大片河水被扯皺。
尋找呼吸一樣迅逝的內心,
水母似的塑料袋漂在河面上。
主持人語:
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詩人丁麗英一向寫得很慢,慢到骨子里隱而堅忍,幾乎讓人看不出來,在茫茫人海中很容易被忽略過去。而她的詩耐讀,又極具技術性,大量短詩精致剔透,無論是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對自我的追問探詢,還是對時間和記憶世界的反復探險,丁麗英的表達都力求清晰準確。事實上,她轉向了小說,并不意味著疏遠詩歌,某種意義上,她與詩歌保持了隱忍的關系。
——蘭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