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此時是凌晨一點,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窗處寂靜,蟲子也不來湊熱鬧,少了很多秋天的情趣。比如蟋蟀,比如紡織娘……那些細小的生靈在童年的夜晚曾為我們帶來多少活力啊!可是現在,石頭的森林窒息了它們——我們追逐城市,又刻骨地懷念起泥土的芳香。童年,是我們回不去的故鄉。
于是,在這個靜寂的夜里,小愛像一個盛裝的新娘,帶著無比的光環向我走來。我看著她,有一瞬間的恍惚,我說,小愛,你還好嗎?她微笑,并不說話,只是隨那光環漸漸遠去,隱陷在時光的深處了。
一排公房的門前有一只水龍頭,龍頭下是永遠的熱鬧。早上是刷牙、洗臉、提做早飯的水,一溜大大小小的容器排出去,你的桶撞了他的盆,他的刷牙杯子直接伸過來,搶一杯子水去,有人就尖了嗓子喊:哎哎……又加塞了!看水管的小英扯了嗓門,過來對著一堆桶亂踢。水管其實是小英奶奶看的,但那老太太早上有一大攤子家務要做,小英就替代了奶奶的角色,這使我們很不喜歡她。公房一溜順過去,是建華家,銅安家,最后是小愛家,建華銅安是男孩,小英小愛是女孩,小英比我姐大不了一兩歲,我是一個小不點,跟在他們身后。小英的腿不知道為什么一只有點短,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我并不是反感她這個,而是她看了個水管虛張聲勢的樣子。一大早有人提了桶來,往龍頭下一放,就到前面的公廁上廁所去了,輪到往前挪桶,那人沒來,小英的嗓門就扯起來了,誰的?誰的?一邊說一邊伸出那只短了一截的腿,一腳就把桶踢翻了。有好幾次我姐上廁所,留下我看桶,輪到我們的桶前移,我的個子小,才四歲多一點啊,還沒等到我吭哧帶喘地提起來,早被她一個飛毛腿踢翻在地,所以我特別憎恨她。她常常欺負的人還有小愛,小愛比我大,比我姐小,她的桶擺在那里,輪到往前挪時,還沒等小愛提起來,小英就提了建華的桶塞到前邊去了,這時候排隊的小孩都是敢怒不敢言,誰讓她是有特權的呢?建華是我們這群孩子的頭,他的彈弓打得特別好,常常用那種紙折的子彈敲街上那些游行的牛鬼蛇神的高帽子,被敲的反動走資派們挨了打也不敢聲張,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小英巴結建華的結果就是當我們像大人一樣組成一隊在街上游行的時候,建華可以讓她舉著紅寶書走在他的身后。而我每次都是一根小尾巴,跟在隊伍的最后面。最可氣的是有一次,因為沒有武裝帶,小英給我姐出主意,給我找了根草繩勒在腰里,而且還是走在小愛的身后。
事實上,在一群臟兮兮的孩子中,小愛是整潔的,她的兩根辮子齊刷刷的,還扎著皮筋。她有我們都沒有的軍綠色上衣,藍褲子。記得有幾天,是她才穿了軍綠衣服吧,她來我們之間玩,可以看出大家眼里羨慕與嫉妒的光亮。后來小英說,你們聞沒聞到小愛身上一股臭味?我們都伸了鼻子,卻什么也沒聞到。建華說,就是,她家住的離廁所那么近,怎么會沒有臭味?看到頭兒都這么說,大家就一致認為小愛臭。后來是銅安說,你離我們遠點!我看見小愛無助的樣子,才穿上新上衣的喜悅被這突如其來的排斥擠掉了,一個人站在外圍。
那時候這一群十來歲的半大孩子無法無天,晚上半夜了還敢在街上游蕩,扯著嗓子唱語錄歌,要么就去附近廢棄的房屋后面捉蟋蟀,那種會蹦跳的黑青色蟲子被建華攏在手里,后腿一翹就發出好聽的聲音來,像我姐學校上課的鈴聲。我姐十歲了,上三年級,建華小英跟她同校,可是他們老不上學,于是就有大段的時間在外面閑逛。
街上的孩子成群結隊,我們這一片是建華的頭,我雖然不喜歡小英,我姐還因為小英踢我家桶跟小英吵得不亦樂乎,但他們剛吵過就又和好了。我氣我姐怎么這么沒志氣,但我姐說,咱家每天都要提水不是?再說是小英找我的。我家大人不在,我得跟著我姐,就這樣,我成了這個隊伍里最小最小的小尾巴。
我的記憶里,小愛幾乎沒說過話。我記得我被姐姐拉著跟著那些大孩子走遠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下她,她正在舉起胳膊聞她的袖子,我想她是想確定自己是不是有味。
小愛的家住在公房的另一頭,家門里出來就是一個大糞坑,長年有拉糞的糞車來來往往,那味道自不必說。他們家住著一間十來平的小瓦房,門前窗戶下是一盤煤火,我見她的小人國爸爸在中午的時候急急火火地回來給他們姐弟兩做午飯。那鍋里長年都是粘乎乎的,讓人看了一點食欲也沒有。我還聽小英說,小愛的媽媽是個神經病。我們這里有兩個神經病,一個是東頭的王姨,一個是小愛的媽。但是她們卻太不相同了。王姨一出來我們都怕,她會揀起什么東西大罵著向我們扔過來,即使建華銅安這樣的男孩子都害怕。小愛的媽媽卻整天足不出戶,我們幾乎都沒見過她。
就在小英說過小愛臭之后,我們又發現了小愛許多不好的地方,比如她的臉很黑,單眼皮,脖子上還有一圈“老鼠瘡”,小英說她媽媽說了,那“老鼠瘡”是會傳染的,讓我們都不要跟她玩。
我是我們那一片最漂亮的丫頭,大人們一見我就說:呀!這誰家的孩子,這漂亮的一對花眼!要不就是,誰的孩子這么漂亮!這些贊美滋長了我的虛榮心,加上我白白的皮膚,怎么看小愛黑黑的臉都覺得臟,以為她沒洗干凈。再說,我可不想染上那可怕的“老鼠瘡”讓脖子上長出一圈丑陋的疤痕來。漸漸地我也對小愛有些排斥,看到她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我們身后的時候,也會搡她一把。
對于我們的這些行動,小愛從來不還手,她只是那么憂郁地站住,看著我們越走越遠。有幾次那些大孩子做得太過分,不光搡她還對著她吐口水,說她臟,那些口水亮亮地落在我們都羨慕得要死的綠軍裝上。我看見她并不辯解,只是眼睛里會像風吹過的水面,起一些漣漪,而我很快就被我姐姐拉走了,過后的好幾天都看不到她。以后,不知道哪一天,她又會像一個影子似的出現在我們叫叫嚷嚷的身后。直到有一天——
那天的小英很神秘,她捏著嗓子跟建華他們說著什么,我姐姐也湊在跟前,我幾次把頭伸進去,都被他們趕小雞一樣轟得遠遠的。我跟小愛站在外圍,我又看到了她眼里那種深深的東西,仿佛做錯了什么事。但是我的傲氣又告訴我是跟她不一樣的人,這次受到跟小愛一樣的待遇讓我很生氣。我的潑勁上來了,哭著喊不讓我聽你們也別聽,一邊說一邊搡他們每個人。大約是被我這個小把戲鬧得招架不住,而他們又急于知道小英的那個故事,建華說,好好,就讓她進來吧!于是我如愿以償站到了他們中間。
小英說,她早上看到了一幕好戲。我奇怪演戲我怎么不知道,這兩天街上的游行也少了呢!就聽小英說,別打岔,你小孩子知道什么!——那可真是好戲,小愛家的,她一邊說一邊看著遠處的小愛,你們知道那個小人國吧——我們這里把侏儒叫小人國。他早上起來穿褲子,剛穿上就被那個神經病給拉掉了!就是小愛她媽!小英的神情很興奮。人群里有人說,她不讓小愛爸穿?建華說去!多嘴!于是小英接著神秘地說:小人國也沒吭聲,只是從她手里拉過來又穿。我看到小愛爸的短褲了,是個大白褲頭。建華說,快說!這回怎么樣了?小英賣著關子,說,你們猜怎么樣了!建華不耐煩了:你就說怎么樣了?小愛她媽又把他的褲子拽下來了!大家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我姐說,小愛她媽看來病的不輕呢!小英斥了一鼻子,說她爸才流氓呢!建華和銅安都伸了脖子,只聽小英說,他一翻身就騎到小愛她媽身上去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聲,心想這下壞了,小愛的媽要遭殃了,卻聽他們說了一句什么,才意會到那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回頭去看小愛,發現她還遠遠地站著,但她一定知道有人說她壞話了。誰在說小英不是編的吧,小英指天發誓,說是她早上爬在小愛家煤火后面的窗戶上看到的。我們都不說話,覺得那真是件流氓的事。在后來的好長時間都不理小愛,排斥她。那天我們看著她流著淚回家,都覺得她真臟。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們所謂的臟只是緣于那個小個子男人與神經病女人,或者說,我們覺得小愛被污染了。
那一年我們的生活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街上一趟趟大型的群眾游行,大家吃不飽肚子,卻省吃儉用扎著漂亮的大彩車,人們個個像打了雞血,手里揮舞著紅寶書花環什么的聲嘶力竭,接著是綠軍裝的流行,無論男女腰里都扎著武裝帶,為了要一本像大人一樣游行時舞在手里的紅寶書,我死纏爛打,運用了我一個五歲孩子的十八般武藝,到底用眼淚與鼻涕從我姐姐那里換來一本紅塑料筆記本皮。沒多久,小英的奶奶也被拉出去批斗,還帶了紙糊的高帽子,被人吐得一身一臉都是口水。接著有一天,她的奶奶死在了家里。又過了沒多久,小愛家那個我從沒見過的神經病女人也上吊死了,聽說死的時候舌頭吐出來好長。等到我們這幫小毛孩在晚上再要出去的時候,大人們就說,你不怕小愛家那長舌鬼來抓你嗎?我和姐姐就都不敢出去了。
在那一年更晚些的時候我得了病,等到能再出去玩的時候已是好幾年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小愛,她們家的房子掛著一把大鐵鎖,鎖孔都銹死了。再后來,那個臭氣熏天的公共廁所也拆了,建華、銅安、小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后來我們一家也搬離了那里,歲月更迭,再去的時候已是幾十年之后,那一片公房早就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漂亮的小高層,我從旁邊經過,恰恰是一個夜晚,高層里,每一個窗戶里都亮著一盞或明或暗的燈,我不知道那些燈里是否有我熟悉的故事。有小愛,有建華,有銅安……聽說拆遷戶是會回遷的,可是小愛,我已經那么久沒見到她了。
生活就是這樣,我們有了手機、樓房、車子……信息、交通便利,四通八達,卻有一些地方是永遠回不去的。我們的手機里存了成百上千的信息號碼,想說話的時候,翻過了一遍兩遍三遍……卻終是沒有一個號碼可打。我曾想,如果我能聯系到小愛,我能再一次和她面對,我會向她說些什么呢?那個我從不記得她開口說過話的女孩,那個穿軍裝的女孩,在我的記憶里她是失語的。我想象她開口的樣子,想象她的聲音,是如蘭還是獅吼,結果我發現對于她,我失掉了所有的想象。小愛,這個時光深處的名字,她只是在這個夜深人靜的秋夜來到我的腦海,帶著一層神秘的光環。就像我做過的許多個無法預期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