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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渡(中篇小說)

2013-04-29 01:14:24李來兵
滇池 2013年8期

李來兵

老楊他們走時,怪我說了一句大話,這下倒好,我孤零零站在文化廣場上,對面馬路是有不少車,可我壓根不知哪個車是去木馬邑的。

我剛撥通陶小綠的手機,有輛警車竄來,我慣性地往后一“濺”,手機像個水點飛甩了出去,陶小綠的聲音在地上若隱若現:“我真的不能去,不好意思去……”

車上下來一個警察,迅疾而有力地把我往車上扯,我也有力而強硬地與其對抗,我差一點就夠到手機了。拿住手機,我聲調悲哀地說,好,小綠,咱不去,咱在家平安無事……說完馬上關掉手機。同時,心里現出另一個焦慮,這事怎么也該告訴老楊他們一聲,可還有什么機會告訴。警察說話了:

“誤了吧?”

“什么‘誤了?”我還別扭,一回頭,發現這可是一張陌生的熟面孔。說陌生是時間長了,五六年了吧,五六年的歲月在他臉上的積淀是,眼神更像鷹隼,臉龐略加寬闊,胖了些;但腮邊和下巴處那些微微的青春痘還在,那時候我們比過這個。

那時,我們同在鄉鎮住單身,他是派出所戶籍警,我是鄉政府辦公室文秘,除了到食堂吃飯的時候遇見,平常很少單獨來往,也不怎么多說話。

到報社第一年,我又見過他。我們下鄉采訪歸來,過當地的一片果園,隔著窗玻璃,看到果園外一輛警車斜插在一輛三輪車前,警察正在煽那個三輪車司機耳光。相比尹春春,三輪車司機孔武高大,可他始終在被打擊的范圍內不離不棄,我們想,他可能因為慌亂才那么麻木。可不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幾曾見過這樣的陣勢——他悠哉游哉開自己的三輪,前面突然冒出一個警察?我們躲在一邊偷眼觀瞧,直為那個農民心急如焚,我都看見自己走下了車,然后高舉采訪證義正辭嚴:住手!記者!可我畢竟一動不動還坐在車里。我的眼前不斷晃過尹春春那面片一樣飛舞的手掌,和他打人時還嘻笑樂呵的表情;那手在鄉里吃飯時我仔細觀察過,很白,很細,特別像一雙女人的手,我想那樣的手煽在一個人臉上應該是很溫柔的吧,可我內心畢竟沒有溫柔起來。那件事讓我永遠記住了這個尹春春,警察就是警察,不管他的手有多白多細。

尹春春笑著拍拍我的肩,握緊方向盤,車向著木馬邑的方向駛去了。他原來和我一道。我放心地松松毛聳聳的后背,又拿起手機招呼陶小綠:“沒事了。”聲音聽起來仍然英雄氣短。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木馬邑?還知道我在文化廣場?”陶小綠那邊安頓下來,我迫不及待問。

“這世上連顆沙子我都想裝在眼里。”尹春春緊盯著路況,平平淡淡說。

或許因為我自認還算個文人,對凡人就一副哲學家姿態本能地反感,但放在尹春春身上,我的反應沒那么強烈,我十分不懂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要說一個人因為心存畏懼對另一個人格外恭奉,在我和尹春春間也不可能。現在我是這個縣報社的新聞部主任,說不上家喻戶曉,但機關的人差不多都耳熟能詳,若非這樣,縣委不會再次抽調我作為工作隊隊員,而陶小綠就不一樣了。“不好意思去……”我總覺得陶小綠這句話實在別有意味。

“幾年不見,哥們兒怎么這么沒話?”車已經出了城,路面漸漸開闊,尹春春開始橫沖直撞。

“嘿嘿。”我干笑了一聲,眼前閃過陶小綠那桃紅柳綠的面龐。如果說我在文化廣場的緊張主要緣于陶小綠,尹春春可永遠沒有機會知道這一切了。

為了打破沉默,我問了尹春春許多公安方面的問題,我問他答,是我們這個行業的機械邏輯。但我似乎比哪一次都享受這樣的欣快,我看著尹春春邊說邊開車,手忙腳亂,內心掠過一絲卑鄙的竊喜:在如涌如潮的話語堆里,我被干凈地置身于外;即使現在我搭了他的車,我也一樣從內心拒絕這個警察。

半個小時后,當大批的房子被拋離身后,前面呈現出成群結隊的樹木,木馬邑到了。

若說城市除了實體建筑,它的氣息尚有種輻射效應的話,木馬邑恰在這氣息的邊緣。這樣說來,它的被吞并和被演變最終不可避免。

一條灰黑陳舊的街道,街兩旁好多人瞪大眼睛袖手旁觀,一群羊從他們中間熙攘而來,羊群滾沸起的塵霧長久地使人們面目不清。尹春春只好打住方向盤等羊群過去,他說,過了這條街,再拐個彎,就到鄉政府了。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嘹亮了一下,陶小綠。

在我聽來,即使隔了千山萬水,陶小綠那慢騰騰的疑惑,也依然嫵媚:

“出什么事了?怎么說‘沒事了?”

我們這支隊伍,被稱作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工作隊。事實表明,要想讓一個龐大的根深蒂固的概念短時間充滿新意,發生質的改換,光靠農民兄弟自己是遠遠不夠的,全社會必須共同來擔當起這份光榮的責任。我們的工作隊就是那雙外部的手,或說是那雙手握著的外科手術刀。我們是來解剖、更正、幫扶和發力的。臨行前,我們人人心中給揣了這樣一份時間表,作為全縣偏遠地區代表的木馬邑鄉,其地廣村多,必須崛起一個樣板。年初,該鄉所屬自然村橫渡已被列為省級示范村,將在我們進駐后三個月接受全面驗收。為此,市縣緊急動員,先后把該村作為重點推進對象,作為第一批深入橫渡的工作隊,我們使命神圣,干系重大。

為了歡迎工作隊正式入駐,鄉政府特別張羅了一個會議。我們進去,人們已經坐下,看樣子,有點專門等我們的意思。我大略地檢視了一下工作隊方面的成員,隊長是組織部副部長老楊,招商局書記宋成洲是副隊長,此外還有城鄉建設局的大慶,計生委的小劉和醫院婦科大夫歐陽子嫻,加上我,基本代表了軟硬兩個層次。木馬邑的周鄉長一邊和老楊埋頭耳語,一邊悄悄打量幾個女隊員,我堵著他的目光橫進了小劉和歐陽子嫻中間的那個座。

沒三分鐘,一聲“嗬嗬,財神爺們都到了啊?”的通爽男聲傳來,一個胖大的中年人托著水杯、挺著將軍肚走進來,又說,哈哈,美女帥哥們,久等了久等了,挨個兒捉完手,落座在老楊和宋成洲之左的地方,與那邊的周鄉長形成拱捧之勢。

老楊笑說:“金書記走對了門,不能嫁錯了郎,這伙人哪是什么財神爺?來的都是客,也是兵,給你把這個場捧好。”傳言金書記很有可能接任分管農業的副縣長入晉縣級班子,此次橫渡驗收也不無對他的考驗之意。

金書記說:“不管是客還是賓,今天木馬邑算是高朋滿座。各路神仙有什么要求當面提出來,尤其是美女們,哈哈,我們確保后勤到位。”

宋成洲雙手握在嘴邊,始終一笑沒笑:“領導讓我們來是服務的,有個基本溫飽保證完全可以了。”

“這哪是‘新農村的要求?簡直是‘舊社會的嘛。”金書記似乎要竭力逗起宋成洲臉上的漣漪,但宋的臉始終鐵板一塊。老楊看在眼里,不由悄悄捅捅宋成洲,但宋成洲依然故我。

會議本該雙方共同主持,這種情形,由不得老楊不挺身而出,老楊還是先猛夸了一陣木馬邑,說木馬邑在金書記和周鄉長一班人的帶領下,各項事業蒸蒸日上,欣欣向榮,尤其是畜牧業走在了全市乃至全省的前頭,這本是材料上的話,經老楊一說,還是在東道主的嘴角激起浪花。接著,鄉領導們也正經八百表了態,大家來都是幫助木馬邑的,雖說橫渡不是我們親娘生的也不是后娘養的,但為官一任,我們有責任有義務支持好各位,維護好各位。至于如何把橫渡這個新農村建好,下午去集體參觀現場辦公。

我沒想到,會議最后一項是關于尹春春的。金書記說,今天也是尹春春正式到任本鄉派出所所長一職,沒別的,中午多喝點。

尹春春立即啪地站起,指尖齊眉,向全場三百六十度致敬,行注目禮。幾個女人都欣賞地呱呱拍手,我也雙手一張一合,不是落寞,是極度困惑。

從會議室出來,金書記讓尹春春先到所里露個頭,然后中午過來吃飯,“記住把干警們都叫上。”尹春春說:“是。”然后金書記目光一轉,看樣子是找老楊,找到的是老楊的脊背,老楊正和宋成洲站在院里的花圃間,腳尖一頓一頓說什么,他就先招呼其他幾個進辦公室坐。

不是上廁所,我也難得聽到這段對話,既然給我聽到了,我還不好猛然就走出去,所以,直到聽到遠處有人招呼說開飯了,感覺外邊靜悄悄了,我才光明正大進了飯廳。

“老宋,怎能那樣?”老楊說。

“就是看不慣他那副永遠志得意滿的嘴臉。”宋成洲說。

“不是他以前在你手下當管理員的時候,惹到你什么了?”老楊說。

“老楊,要是你,也玩不轉他的一肚花花腸子,這人老大不實。”宋成洲說。

“不管過去怎樣,都是過去了。現在是我們要在他的地面開展工作……”老楊說。

“你也是黨的老干部了,有點正氣好不好?”

“什么是正氣啊老宋,那點個人恩怨?”

“我們不是個人!”

“那是什么?”

“開飯了!領導們入席啦!”那邊有人大聲喊。

算上尹春春,派出所有正式編制的警察是三個,但來吃飯穿警服的共坐了一桌。金書記讓尹春春過那邊和縣里的客人一起坐,尹春春擺手說這邊一樣,這邊一樣,身子一矮,重新匯入那片有點森嚴的藏青色。

金書記用指頭點著對眾人說:“這個尹春春,這個尹春春!”既疼愛又無奈的樣子。

酒過三巡,金書記分層次和人們喝。先是美女們,再是帥哥們,帥哥他又分了兩個層次,老帥哥和小帥哥們。老楊樂陶陶地干了,輪到宋成洲,他說,金書記看花眼了吧,我這顆核桃腦袋還能打得入“帥”的行列?老楊又撞他的肘子,“老宋老宋”,宋成洲臉鼓鼓的,終不為所動。

金書記就說:“看來老鄉長這輩子都不肯吃我一杯敬酒了。”嘆著,把酒自己灌了,過那邊去和警察們周旋。喝過,他向眾人抱抱拳,要回,周鄉長拉住了他。

周鄉長站定說:“話不說不明,酒不喝不親。兩位都是我的前輩,更是上級領導,能讓我半杯,那已經很榮幸。”他手里嘩嘩地倒酒,眼卻瞅著老楊和宋成洲,不知他目光施了怎樣的魔力,老楊不住地點頭,老宋也是一眨不眨。

周鄉長倒了三杯酒,他拿起了那個最少的半杯,人們都看到他仰起的脖子下一涌一涌,半杯酒很快像魚擺進了他的腹部。喝下去,周鄉長抿下嘴,把另外兩個滿杯分別遞給老楊和宋成洲,“楊部長、宋書記,我是清了。剛才話說得明白,二位都要讓我半杯,這兩杯酒分量輕,情義重,要說我代表木馬邑三萬人民你們可能不相信,但這個班子集體我總是能代表的。喝,你們就干凈痛快徹底地喝掉它,覺得酒不夠好,我就替二位把這‘三萬人民‘一套班子喝下去。”

老楊捉起那杯酒掂量掂量,期期艾艾說,“三萬人民”“一套班子”未必非得一杯代表,周鄉長立即把老楊的杯子拿過去,給自己倒了大半杯。然后仍然直直鎖定宋成洲,宋成洲抓著他的目光,慢慢移起身,手取了杯子,兩道精細的目光始終沒從周鄉長臉上稍有挪錯,等他又慢慢把杯子放回桌面,人們看,杯子已經全空了。

周鄉長頭朝后一跌,對金書記說,敗了。

從始至終,我和大慶、小劉、歐陽子嫻小啜著半杯酒,有桌面的好戲,大家似乎都有些忘我。我始終沒記得尹春春和人們喝酒,但差不多都退了,他過來和我鄭重干了一杯。

尹春春說:“哥們兒,也許你對我有些誤會。”

五月的木馬邑,早已是一派濃郁。車窗外,但見綠濤翻滾,牛羊點綴,一片水泊接著一片水泊,明鏡樣,揮灑天光。一條柏油路從低洼處躥起,疾風勁雨,似乎終于躍上那片高地,腳步漸緩,神情漸懶,那高地托著的一個地方,便是橫渡。

橫渡的形勝,正是風口浪尖上的一條古船。它仿佛已經沉入時光的泥沼已久,欲動不動,欲行不行,只是目光散淡地眺望著西來的夕陽。

幾方玉米地把我們歸入橫渡的包裹。村中赫然立著一座廟宇,廟后一株老槐樹脫拔高峙,茂密的樹叢間拴了許多祈愿的紅布條,樹下站著坐著聊天做手工的村民,見我們,不慌不忙打量過一眼。

村委會在廟的南端,是從學校辟出的三間房子,鉆一個小門能過學校去。從這邊依稀聽到學生們尖銳稚嫩的朗誦。

村里的海支書和海主任都不在,只有一個大學生村官模樣的年輕人在玩電腦。金書記當下怒了,“還想不想呆在橫渡?去,把那兩個都叫來!”年輕的村官小跑著去了,一會兒,兩個長得像親兄弟的中年人氣喘吁吁奔進來,金書記絲毫不給他們耍花腔的機會,厲聲問:“干什么去了?”

“那邊,”前邊的那個應該就是海支書,他用手指了指小門過去,“那邊聽課。”

金書記嗬嗬笑了:“是新分配的那個女老師來了吧?”隨即臉一正:“那也用不著兩個人都這么急火朝天的吧?你們是這年輕人那種時候?”村官見拿他一比,不好意思地抓起耳朵。

我們都在后邊竊笑。

海主任想幫著招架一句,金書記根本不容他再多浪費一分鐘,扯了把凳子坐下來,說:“大海二海,今天來的可都是貴賓,是幫咱橫渡百萬大軍過長江的,不許推諉,不能敷衍,該怎樣就怎樣。總的來說三個月,三個月后,橫渡一定要舊貌換新顏,天翻地覆慨而慷!請客人們坐。”

大海二海和村官都急急抹凳子,抹過凳子,大海悄悄支了村官到小賣部緊急買些吃的回來。

都坐定了,大海問,這新農村怎么個建設法?

金書記說,逐條實施。

二海說,還不知道是什么“條”。

周鄉長大聲說,是發條,不是白條。別整天球不理神仙,這事辦得好壞最終和你們兩個見分曉!

大海二海都點頭,行,沒問題。

老楊中午酒高了,在車上睡了一路,這會兒他有些清醒,見已是這種陣勢,左右哈哈一陣,才終于把自己的角色找回來。

他說,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要說三個月讓一個村徹底變化,這事真有些玄乎。但是,萬事都不可能,那也不科學。怎么說呢,變化是興犟性的,它就是頭牛,給它一鞭,它肯定趕兩步,一鞭不給,它沒準還想搡到被窩胡同里去呢。

金書記拍掌說,老楊這話那才叫一個高屋建瓴。宋書記有什么指示?

“沒。”宋成洲說。

老楊回望了一眼宋成洲,抬起頭,目光柔軟地撫摸著一片虛無:“看著這村子,從心里親啊。說到根本,我們哪個不是土生土長,到了村,那就是見到了親爹娘和祖宗八輩,我們做多少都不多。”

小劉顯然激動了,“楊部長您就說我們怎么做?”

老楊掉過頭和小劉開玩笑,“先一個,你得保證不想家里那張熱床。”

“您說什么呢。”小劉的臉上立即霞舉紅飛。

金書記說那不行,怎么的都不能跌落著我們的美女,“只要美女想,我的車隨時把你們帶回城里那個暖烘烘的被窩胡同去。”

歐陽子嫻揶揄說:“看來金書記是天天飛來飛去了?”

“要說我是,你也許不相信。”金書記說。

背后的宋成洲冷哼一聲。他仰頭去望屋頂,屋頂破破爛爛的,仰層這兒掛一片,那兒掛一片,掉下來的仰層紙上好像還用鋼筆記著什么,一只灰褐的蜘蛛在上面尋尋覓覓,尋尋覓覓。

會議形成一個簡單的紀要,老楊負責村委會陣地建設,大慶主要一項是清理村中垃圾,并搞好圍墻粉刷,小劉和歐陽子嫻兩個女同志一方面搞好本職服務,另一方面,配合我抓好村中的文化建設,鄉領導征求宋成洲的意思,他說還沒想好,下去了說。

從村委會散出來,宋成洲拉了大海,說你陪我到處走走。大海就叫二海招呼好客人,然后和宋成洲脖摟脖,深一腳淺一腳往村中扎去了。

這時候正有尹春春開車過來,金書記說,才來?黃花菜都涼了,“在建設橫渡新農村的偉大事業中,尹所長想有什么作為?”

尹春春說,其實他剛才也沒干別的,先來摸摸底,調查調查。“我們想配合縣鄉搞個‘削尖行動。”

“具體的還沒有計劃,大框架是拔掉個別釘子。”

金書記說這話有意思了,“什么釘子?什么類型什么質地?”

尹春春說,現在只是想法,有了事實和您匯報。

金書記往到學校的小門那邊走了兩步,看看后邊還有不少人,他上車回木馬邑了。

老楊說,宋成洲在木馬邑當鄉長的時候,大海二海也都是村干部,說本鄉地土,這里邊誰都沒老宋靠前。

“怪不得老宋對金書記是那種態度。”我心中裝著在鄉政府廁所聽到的一番,但總是不敢明說,“這倆人好像前世有仇。”

“咳。”老楊苦笑了一聲,“你們都小,不知道當年在木馬邑有那么一出,在當時,那事傳得很廣,老宋所以一直沒起來,不能說和這事沒關系。”

“可我看,老宋本身性格也是有問題的。太耿。”我說。

“你錯了年輕人,”老楊收起臉上的微笑,很莊嚴地說,“老宋雖然性情僵硬,但做人簡單,對錯分明。從心里,我更佩服他這樣的。”

“那么您怎么看金?”

“時勢造英雄。”老楊說。

接下來,本該進入老楊說的“那事”了,小劉和歐陽子嫻風風火火跑過來,她們一定要拉我到村東的水庫釣魚,并說大慶已經在那兒了。

老楊吃醋地說,怎么,嫌我是個老頭,入不了你們年輕人的行列,光叫了小李?兩個女人就又對老楊一陣瘋狂推拿,差點沒把老人家嚇著。

我看到老楊在離開我們十幾米后,重新拾掇了拾掇給滾亂的頭發,背好手,向廟后的大槐樹下踱去了。

“老楊這條革命的魚終于是要游到人民群眾的水里去的。”歐陽子嫻說。

我提醒說,你們剛剛說了是去“釣魚”?

小劉說,我們今天可不想釣革命的魚,我們去釣快樂的魚,釣夏日周末的魚。

我說,可我們真該想想能給橫渡干些什么?

“來一個卡拉OK比賽怎樣?要么街舞賽?”小劉嘻笑說,“肚皮舞怕姐們兒臉面都調不開。”

歐陽子嫻說:“你出的餿主意!把村里當你們家?”

“我們家怎么了?村子不也要與時俱進?要不建設什么新農村?”

我想了想,“小劉說得也未必不對,聽尹春春說,橫渡全村兩千人,年輕人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辦文化活動人這個基礎是有了。我們來能干什么,引導潮流總還是得心應手。”

“你這么說,勾起我心中一直窩藏的那個想法,覺得稚嫩,總不敢端出來。”歐陽子嫻懇切地說。

“什么?”

“接住卡拉OK賽,另辦個賽詩會,鼓勵原創,朗誦別人的也行。主要是形式和氣氛,賽詩會也不是目的,通過賽詩把有文化的年輕人撮合到一塊兒。”

“聽說過花為媒,歐陽厲害,來個詩為媒。”小劉嘻嘻哈哈的。

“如果能行,”歐陽子嫻看著小劉說,“把這兩個品牌冠名固定下來,逐步擴大影響,逐漸成為附近鄉村共同的文化盛事。”

“作為創始人,那樣,我們是不也就刻在橫渡了?”小劉說。

“我可不想變成雕塑。”歐陽子嫻打了一下這個調皮小妹。

我不由懷著深深的敬意打量起這兩個女人。有她們,橫渡再干枯也有了一些水靈氣。

快到水庫,我們遇到尹春春,他換了便裝,這點我真沒想到,他大概骨子里原本有細膩的一面。看樣子,尹春春正和幾個村民交換什么意見,見我們過來,話頭戛然止住,笑著和我們招呼一聲。他面皮白凈,牙齒卻灰黃發黑,我知道的,他從不抽煙。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小時候巧克力吃多了。

兩個女人挖空心思想親近一下他那雙飽含崇高的手,一人給他遞了一支口香糖,尹春春居然把兩個同時撕開,塞進了嘴里。

“跟我們一起去釣魚怎樣,警察叔叔?”小劉嬌嗔地咯咯笑說。

尹春春一下張皇起來,歡動的嘴也僵滯了,目光不知該往哪兒落。看來,這個看似陽光的男人實在活潑不足。我走過去打圓場說,所長有工作不方便,咱們就不打擾他。內心里,卻是我的一點小醋意,這兩個女人的目光在木馬邑就對尹春春透露出危險的信號,尤其是小劉。

我想,要是陶小綠在橫渡,我準定不會有這樣狼狽的感覺。

果然如我所料,尹春春推說有事,沒有和我們同去。

大慶在水庫這邊的樹林里等我們。他肩上橫著幾條魚竿,包里背的肯定是魚餌一類的東西。準備用來盛魚的簍子也準備好了。大慶說除了這些,他還帶了泳衣,就是不來建設新農村,他也定期要到這面的水庫游泳。

我說你算是工作娛樂兩不誤。大慶說,我喜歡的生活是能夠玩著做任何工作。

我問大慶為什么快黑了出來釣魚,大慶扳著指頭數,一,晚上不屬工作時間;二,魚好像都比較喜歡晚上到水面溜達;三,有了成果,我們就在這個樹林點起篝火烤魚吃,是不是就有了點意思?四,晚上釣魚安全,也能充分享受安靜。

“有過什么不安全的記錄嗎?”歐陽子嫻問。

大慶朝水庫上頭一指,“你看,那五條大狼狗,瓜分我們四個還有一條餓著。”

水庫那邊的斜坡上有一幢房子,房子前面臥著三條松獅,兩條牧羊犬,目光像數尊大炮炮口覆蓋了整個水面。

“那還釣不釣魚去呀?”小劉膽怯地吐了一下舌頭。

“釣。”大慶說,“據我所知,狗都是拴著的。況且,不帶刺激的浪漫也不浪漫不是嗎?”

“咱還是不浪那個漫了行不?”歐陽子嫻央求地看著我。

我要說,大慶已經站了起來,“唉!你們這些女人呀。要是尹春春來就好了,據我所知,每個所長的槍都允許隨身攜帶。”

“據我所知,你是最早在幾條狗跟前輸了膽子的。”我調侃大慶。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討論這個水庫的主人。“據我所知,不是海大喜就是海大壽的,這兄弟倆都是富人行列里的巨無霸。木馬邑十幾個魚塘基本都是他們的,但這些也養不肥他們,據我所知,他們真正的產業是西山的三座煤礦。除了這些,他們還在北京和呼市分別開著一家四星級酒店。”大慶說,“另外據我所知,大喜和大壽都有賭博的前科,前科你們懂不懂?就是給抓進去過,不是在內地。據我所知最厲害的,這兩個都有十個情婦以上,夠得上是……”

“十個?也不怕噎著他?!”小劉一掃平常的清純可愛型,聲色刁厲說。

歐陽子嫻也鼻子哼出幾縷冷氣。

大慶脖子縮到我耳后,我惹著她們了?

知道就別亂說。我說。

進村后,我似乎又看到尹春春飛火流星到處奔走的身影。

后來我才知道,尹春春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在暗暗調查海氏弟兄,甚至在我們釣魚前他已經去過水庫,遺憾的是一切都再沒有機會更正了。

原來我們打算按金書記說的,都回木馬邑去休息,宋成洲給老楊打過一個電話,說他晚上就睡在大海家了,而且以后他也不到這家就上那家,不用多管他。這樣,我們只好就地休息,幾個男人都滾在村委會的三盤大炕上,小劉和歐陽子嫻到隔壁學校去和幾個住校老師搭伴。

這件事首先讓兩大文化賽事的始作俑者想到,其實完全可以先從學校里發動起。征求老師們的意見,她們毫不遲疑答應了,由此我進一步想到,其實學生也是可以適當利用的資源。我說適當,是對那樣的要求還沒有十足的信心,為此,我決心去見一下那幾位老師。

學校的操場因為村委會的橫亙有些逼仄,不過后邊的教學區還算寬敞整齊。教務處在最后一排,老師們的宿舍也在那兒。和多數鄉村小學一樣,橫渡小學也沒有專門的食堂,學校給住校老師另外雇了一個大師傅做飯,我看到的那個大師傅是個四十上下的女人,我進去的時候,她正蹲在門邊剝蔥。

那些蔥都是從宿舍前的一片菜地摘的,菜地鮮艷繽紛,很顯然,種菜的事也是這個大師傅的。我問她老師們在不在,她頭朝一個緊閉的門揚了揚,雖然她告訴我了,可我還是不懂她怎么連說一句話的意愿都沒有。

我敲開門,她也抓了蔥回另一間屋子去了。那屋頂上煙霧蒸騰,里面肯定熱火朝天。

是一個連堂自習,老師們和小劉、歐陽子嫻抓緊時間玩會“殺人游戲”。她們讓我參加,我說不會,站在一邊又不知干什么好,就問,“外頭那個大師傅……?”

“不搭理你是吧?”小劉說我們昨天就領教了,“其實她不聾不啞,就是不愛搭理人。”她朝旁邊的那個老師看了一眼,那老師給我點個頭,注意力馬上又回到牌上面。讓我覺得,同樣的問題,可能她們早已習以為常。

不大一會兒,外面響起叮叮當當的敲鈴聲,那聲音是一根搗鹽錘擊打在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鐘上的聲音。毫無疑問,鈴聲是那個大師傅敲響的。

鈴聲過后,外面沖出教室的孩子們發出潮水一樣的一陣哄鬧聲,然后馬上又歸于寂靜。她們讓那聲音攪亂了思緒,都不想再玩了。

從那個世界出來,老師們都很認真地和我認識了認識。有個鼻側長顆黑痣的老師還說我特別像她小時候的一個表哥。

“難道這時候他就不是你表哥了?”歐陽子嫻說。

“十來歲后,再沒見過他。說是一個人去流浪了,很有可能現在已經流浪到爪哇島了,呵呵。”

“那你就認李記者當表哥好了。”小劉打勸說。

“偶同意。”那女孩嬌滴滴地瞟起一眼,“儂肯撒?”

我笑了笑。離她們吃飯還有一會兒時間,我和這個小老師邊走邊聊了聊。她很嚴肅地和我說起給她們做飯的大師傅,說她叫海翡,年輕時在鄉食堂當過幾年廚師,所以飯做得超香。

“說起來,我雖然最小,可來橫渡的時間最長,我來了一年海翡才到學校做飯,可有種感覺總是很奇怪,”在那片菜地后,那女孩又一次嚴肅起來。她嚴肅的標志是那顆扁平的痣會突然變得挺拔,并長時間保持一動不動,“我總是揮之不去這樣的印象,這四堵墻內的安靜、空闊、怪異或者憂傷,統統都是她一個人的,以前我總以為是我的。”

我聽她繼續說。“她來后,把學校的角角落落都變了,種了這片菜地,把操場上的石子一顆一顆全撿起來,壘了一個狗窩。相對人,她好像更喜歡那只狗,她經常邊給狗撕饅頭,邊和它說話。”

“你說的憂傷是指什么?”我等等她再沒有往下說,開始了我的問題。

“我總感覺在她身體中有股寒氣從腳到頭繚繞不絕。但我實在不知她憂傷什么。”

“是不是她受過什么刺激?”

“她從不和我們說,我們也犯不著當那種長舌婦,呵呵。”她又恢復了剛見面時的機靈調皮,伸了個懶腰說,這些都是沒用的,你過來肯定不是為了打聽這件事,況且,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過跟你說完我輕松多了,我還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種感覺呢。

接著她又說:“我猜啊,你過來有幾個去向,一是找你的那兩個同伴,你對她們有好感;二是架著以上幌子,來觀察我們幾個美女;三是你是一個真詩人,總覺自己想象的東西在水一方,所以選個幽靜的地方來放牧思想。”

“可你說的一個都不是,”我含含糊糊地笑了一下,內心里卻完全服了她,不相信世上還有這樣靈通剔透的女孩,“我來是和你們請教一下學生們的事。”

“你說。”

我于是說,“我們來只帶著一個目的,短期內使橫渡發生改變,一方面搞些建設,另一方面搞些活動。但你知道要想那么快地進行也不容易,所以我想請你們動用一下學生們,讓他們回去發動家長親屬……”

“你們這么做是真心還是假意?”

“說實話,”我有些為難說,“是應急之作。”

“那我什么都不愿說了。”她轉身欲走,我喊住了她。

我說,要說全是假意那真的冤枉,因為我們都很認真地想過該怎么辦。至于事情能到什么程度也不是我們能掌握的。

“如果你們只是一時狂熱,那真的辦不了什么事,就像海翡身上那股通體的寒氣;你也知道鄉村可不是一個概念那么簡單,它上有五千年,有些東西根本就是穩如泰山。”

“你是說也讓我們用五千年來破碎它、顛覆它,愚公移山?”

“愚公是最具浪漫精神的鄉村詩人了。”

“可這和我們要做的風馬牛不相及,這樣的問題只適合到康德和黑格爾那兒去討論。”

“我和你就不行嗎?”她頭一歪,眼神又妖嬈起來。

回去后,我像給狠狠蒸了一個桑拿,通體上下都蓬勃紛揚,只有腦顱頂端緊緊鎖著一團堅硬的熱氣。我的靈魂好像在一霎那傾斜了,我的眼前輪番洶涌著陶小綠和那女孩的影子,她們不斷挑逗著我的某根神經,讓我在很長時間內都因為難于堅執而郁悶不已。

見到小劉她們,我拐彎抹角打聽出那女孩叫秦夕,進一步了解,知道了她在網上贊譽一片,不知什么人把她的照片搬到網上,早就被網友稱為“最美鄉村女教師”。

和尹春春專往人多處鉆不一樣,宋成洲拉著大海一直在村子的四周兜游。從哪一個角度看,橫渡都裹在那派大綠中。風吹草動,偌大個村子又宛如輕輕蕩漾的搖籃,里面滾著一片熟睡的安寧。

宋成洲捋著下巴說,當年就覺得這地方漂亮,十幾年后看,這想法還是那么頑固。我是真不想破了它的相。

老鄉長是個啥意思呢?大海猜測著問。

宋成洲嘆了聲說,我擔心,這一點點綠怕是禁不住那么多人軋馬踏呀!我掌握著好幾個投資商,他們都有意把錢砸進生態旅游上,那時候心里就閃過橫渡,又怕他們真糟踐了這片大好河山。橫渡這地方,我是不動想動它,動了又怕動著它。

大海心懷復雜地笑了幾聲,“實在明白老鄉長說的,你總沒有那樣的意思,我也總沒有向你匯報過,海翡早幾年就到了學校,還是做飯。”

宋成洲臉上飛速掠過一道紅暈,“提她干什么?好像你懂得很多!說建設就說建設。”他拔出煙,扔一支給大海,大海沒接好,彎腰去撿了。他起身,宋成洲表情又已經莽莽蒼蒼。

大海只好接住剛才的說,其實前幾年我和二海就動過這個念頭,也見了行動,你說這綠是綠,拿它掙不來錢也不是個意思啊。要說橫渡,除了這點草還有什么,不用白不用是不是?我們就分頭出去聯系人,還請了他們來,也不知道他們真是沒錢裝款爺,還是本來就對這沒多大興趣,煙酒飯錢花出去不少,事沒辦成。

“你們找的,怕都是小土鱉個體戶,真正的商人玩的是頭腦,大海我問你,這草這綠最大的價值在哪兒?”

大海搖搖頭說,初看著興奮,再深看下去,看不出來了。

宋成洲哈哈一笑,怪不得你也就是當個村支部書記,不過也不怪你,七仙女老呆天上還呆出煩膩來,所以要下凡來透透真風。這么說吧,咱橫渡的價值就是你說的,讓人一眼看到就心花開了。

“那你說咱就憑這把草還真能把神仙們都引下凡啊?”

宋成洲說:“那是沒問題。可有個問題,掙回來的是草,花出去的也是草啊。”

大海說:“人挪活,這草到底在咱們手里,能怎么該怎么那也是由咱們定的。”

宋成洲在大海掌心重重錘了一下,“有你這句話,這事成了。隨后我就以招商局的名義聯系那幾個投資商。”

和宋成洲又不一樣,尹春春在打問的話題上,從來沒找過大海二海。或許,他是擔心海氏弟兄和村干部私下有過從,影響了他判斷的客觀。

自從到了橫渡,尹春春很少與我們一塊兒吃飯,他那十來個隊員似乎也只有他一個人在橫渡忙乎。我難得逮住他一次,特意買了兩筒巧克力冰激淋,簡略地和他了解一下他所謂的“削尖行動”。

“你老打聽這個干什么?”面對問話,尹春春顯得心不在焉,他氣吞山河的眼神不斷掠過橫渡蒼灰色的上空。

“我是記者啊,這里的每一項行動都是全縣人民關心的。”我說。

“哦,我忘了,我背后真的還背著三十多萬‘全縣人民。”尹春春話里不無譏諷。

“你以為你是所長,就沒人監管了?”我只好半開玩笑。

“你還不如干脆直接說我為所欲為呢,”尹春春用嘴叼住冰激淋,掏出一疊紙巾,取一張擦了擦手上的黏糊。他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求求你們,不要太干涉我,讓我好好放手一搏好不好?”

“‘我們?你說還有金書記和周鄉長?”

“我們是派出單位,有獨立辦案資格,辦案的時候也有保密制度。”尹春春直截了當說。

“我懂了。”我說。站起來要走,尹春春又喊住了我。

“哥們兒,”他皺著眉頭,把手擦干凈,“其實有時候我還是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的,這么一大幫人,就你和我相熟,但好多話我真的不能脫口就出。”

“尹所長向我示好?”

“傻樣。”尹春春笑著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有時間咱們喝酒吧,好好聊聊。怎么說,咱們都認識好幾年了。”

“好,等著你哥們兒這頓酒。”說罷,他跳上警車,揚長而去。

轉過身,身后居然什么時候站了小劉,小劉望著遠去的警車,說那是“警察叔叔”吧?老鼠啊,怎么總是捉不住他的影蹤?

“尹春春可不是什么老鼠,要是,也是貓。”

“貓?”

“老鼠去抓誰呢,但是貓能抓老鼠。”

“那倒也是,他是‘警察叔叔嘛。”

我問小劉,學校那邊有什么動作,小劉說,秦夕和一幫老師們已經給學生講過了,學生們怕記不住,都把老師的話寫在紙條上,帶回去讓家長看。學校的,除了海翡,其他人有的打算參加賽詩會,有的打算參加卡拉OK比賽,只有秦夕兩個都參加。

“啊,她那么多才多藝?”我不知怎么這樣說。

“怎么的,你還怕她將來蓋了你的帽?”小劉戲謔。

“什么將來?你說哪去了?”我覺得脖后火燒火燎的。

“嘿嘿,是你想哪兒去了吧。”小劉說別以為我們沒看見,你那天跟秦夕兩人在外面站了好長時間,“老實交代,你們是不是在談情說愛?”

“我們沒。”我嘟囔說。

“哈哈,都已經是‘我們了。”小劉笑著蹦了出去。

我在原地像一截木炭一直戳了很久,可是很久以后,我還是覺得渾身熱火熊熊。我只好走起來,希望風能讓自己涼下來。直到到了水庫,雙腳已經浸在水里,那邊坡上狗吠成一片,我才惶悚一跳,同時腦中重新變得空白起來。

說實話很多時候我都喜歡自己這種腦中空空、像個白癡的勁道,這會避免許多麻煩不請自來。但是顯然,我和秦夕不是,她就像一個巨大的謎橫在我面前,燃起了我空前的好奇和奮發進取的激情。這個解讀的過程也許是危險的,但我真說不好準備畏懼這危險。

我沿著小樹林慢慢往回走,白天的樹林綠意豐盈,穿林而過的風像個調皮的孩子,引領我的目光移步換景,我看到樹叢里藏著的好多小蘑菇,地面上隨處可見、干成一顆一顆的地皮菜,只要來一場雨,它們就會像傘一樣把自己打開,還看到兩個背影,一男一女,他們在幸福地接吻——

直到我匆匆地原路而返,又趕緊繞道走開,并且確保自己的形跡沒為人知,才舒了一口氣,但我的胸中馬上又為那股氣所充滿,我進了學校,把一束野花遞給秦夕,和她說這是專門給你采的,我仍然沒法相信我看到的那兩個身影,他們一個是尹春春這沒錯,另一個竟然不是小劉,而是歐陽子嫻。

我無意成了一個秘密的偷窺者,但是這個秘密真是把我憋得夠嗆。好長時間我都對秦夕的問話置若罔聞,而單想著該不該馬上向她公布我所看到的。我不懷好意地想,要說這事最苦的可是小劉了。如果說這兩個女人都喜歡尹春春,那么不管誰看,也會判小劉喜歡更多更狂放一些。而且,她們往前的喜歡給人的印象也就是對優秀異性頗有好感,我實在沒想到,他們居然好感成真,短短幾天就已進展至此。

我雖然還沒有結婚,但我特別想和秦夕延伸一下,討論討論婚外的一些話題。秦夕卻好像并不打算給我這樣的機會,她一個勁兒地追問,我為什么送她花?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秦夕粉白的臉龐早已脹得紅鼓鼓的。一個人的認真也是有限度的,我要是繼續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必定會被拂袖而去,于是,我趕緊將功補過地大聲說:

“因為我喜歡你。”

“真的?”

“我不是二十八、二十九那時候了。”

“你三十整了?”

“嗯。”

“這正好是我表哥現在的年紀。”

“那么,你承認我是你表哥了?”我說。

秦夕背著手在菜園里擺來擺去好一陣,“我表哥小時候從來不說他喜歡我。”她然后陡地轉過身,“他只說,他愛我。”

我的身體里轟隆隆一陣排山倒海,仿佛幾輛重型卡車碾壓過去,好多零部件都發生了位移,“可不是,愛上你了。”

“真的?”

“我不是二十八二十九那會兒了。”我說。秦夕哈哈大笑。

秦夕說,因為一夜飆紅,她成了網上好多人瘋狂追逐的對象,她的郵箱天天被求愛信塞得滿滿的,有的人還寄了照片,報了家庭狀況,里邊不乏既年輕帥氣又富有殷實的,但沒一個和她有過真接觸,倒是有幾個貌似煤老板的打電話約過她,秦夕一聽就笑了。為什么笑,我問。

“也不想想,姑奶奶天生就不是那做二奶的料。”秦夕嘴角一撇。

“怎么見得他們就是想找二奶?”

“他們都把約會地點定在外地自己的別墅,有的說在上海,有的說在深圳,甚至有一個說你看香港好還是澳門好,咱們專門包機去。”

輪到我哈哈大笑。我在笑聲中盯著這女孩,好久,輕聲說,好秦夕。

那天我從學校出去的時候,迎到宋成洲。老宋背著手,頭發抿得溜光,看是無意踏入學校,其實我猜他肯定行有所指。老楊最終和我爆料,當年事件的女主角正是海翡,因為那次聊天沒有干擾,故事的大體輪廓也有了個形狀,當年宋成洲是木馬邑鄉鄉長,金書記是鄉食堂管理員。有一段宋成洲在橫渡蹲點吃派飯,吃到海翡家里,海翡剛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一直在家里務閑。她父母倒也不愁,等幾年找個好人家嫁了就圓滿了,海翡自己坐不住,可因為是女兒身,又不好單獨外出,這個情況一說,老宋問,愿不愿意跟他到鄉里,現在鄉里有話務員,你先進食堂幫廚,將來另謀。十八歲的海翡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執意,父母能有什么說法,海翡就這樣到了木馬邑。接下來就發生了那樣一些事情。

老楊說,這事誰也沒親眼見,但一直這么傳說,“大約一年后,人們發現海翡的肚子大了,老宋這時候才覺得,把那么好一個姑娘帶進食堂簡直就是喂入虎口,原來他從沒細想過金書記這個人,還給他辦了轉正,準備提拔到鄉政府當秘書。事情發生了他去問,金書記根本不承認是他把海翡的肚子搞大。有一時期,縣紀委還接到舉報,說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鄉長宋成洲,下去調查的人找來海翡問,海翡就是個哭,打死也不說到底那人是金還是宋。沒有辦法,老宋給調離了木馬邑,先在組織部掛起來,然后幾年,等風波平息,被安排到招商局當二把手。”

事情卻絲毫沒影響到金書記,他順利當了秘書,后來一路乘風破浪上來。“那海翡呢?還有,她肚里那孩子?”我問。

“就因為那孩子,嫁不了人了,”老楊感嘆一聲,“聽說后來孩子生是生了,送了人。唉,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家,就這么把一生都糟踐在了木馬邑。”

我還想問什么,老楊不愿說了,只是“人哪人哪人哪”地嘆息著,仿佛這個命題始終讓他糾結不清似的。

其實不用問,老楊也偏向于宋成洲的清白,這和我一樣,是一種非常莊嚴的直覺。但事情往往沒有直覺那么簡單,我特別想了解的,是一個真正內心的老宋。也許這算個機會。

“宋書記,聽說您這些天正忙得不可開交,怎么有雅興來學校呀?”我笑微微攔住宋成洲,給他掏了一支煙,并把煙盒整個兒塞進他兜里。

“沒事沒事,悶了,出來閑逛活活腦子。”老宋見我擋住了他的視線,側臉從我肩頭往那邊看了一下。

我沒回頭,但很清楚老宋其實看到了什么,要不他不會那么慌里慌張。他拉起我往操場那邊走了走,前后再沒一人,神情方才平靜了些。

“你們的事操辦得怎樣?”老宋扔了煙蒂,又點了一支插在嘴里。

“我們那個簡單,借一套音響,搭個臺子,人們上去該唱唱,該講講。”

“那怎么行?”沒想到老宋說,這也太潦草了,“你們年輕人就是懶,要知道形式也是很重要的。這樣吧,我找一些資金給你們作為經費和獎勵,另外,評委也不能太寒磣,縣里有名望的那幾個文化人我都能找來。”

老宋的話越說越客氣,讓我根本不好往那個方向猜:老宋只是為了抹殺自己行蹤的突然而對我使了煙幕彈。但他確實字句確鑿,這倒給了我另一重興奮。我何嘗不想讓我們的活動驚天動地,錦上添花?

我于是告別了老宋,想盡快把這個好消息通報給歐陽和小劉。可當我猛一回頭,看到后面老宋和海翡在漸漸接近,那種類似于惡癖的心理重新翻涌上來,激動著我的腳步,飛快躲入菜園下方的水溝。我當時甚至想,變變變,趕快把我變成透明人。因為即使那么隱蔽,我依然覺得我的存在未免突兀。

下面是我在記者生涯中第二次沒有使用采錄設備而獲得的現場實況。

和我最初見到的海翡一樣,這天她還是坐在廚房外剝蔥摘菜。她好像感到了對面來人,但并沒抬眼去看,直到那人慢慢臨近、停住、腰往下彎,她才直起身子,海翡的表情像給撒了碘化銀的天空迅速扭曲、奔放、波詭云譎,然后猛地收剎,又回復到原來的謹守、小巧。“宋鄉長來了?”

“早就不是鄉長啦。”宋成洲仰起頭盯著灰蒙蒙的天,剛才那一刻,他好似已經把海翡盡收眼底,頭仍然仰著,“沒想到十來二十年你又混回家了。”

“我不是回家。”海翡說,“說起來這也是家,我出家在這兒,學校就是我的廟。”

“看你這話說的?!”宋成洲竭力爽朗,可是笑得很不通透,他唉了一聲說,“一念之差,害了你。”

“是我害你當官路上不順利……”海翡忽然停止了手中動作,掩面而泣。

“你看你這個‘海女,你看你這‘海女,有什么說什么不好!”宋成洲蹲下身,趕緊扒海翡的手,海翡躲著宋成洲,“哪還是‘海女,哪還是那個‘海女!”原來老宋一直這么稱呼海翡。這稱呼拙樸、鬧玩,卻透著無比親切無比憐愛。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很難想象在老楊描述的當年的木馬邑事件里,這個出缺的主人公會和女主人有著如此不同尋常的親密。

海翡的雙手到底讓老宋捉住了,老宋掏出手絹擦掉了她眼眶上的淚,又擦掉了她手上的。

“你以為我想當那個官呀?”宋成洲聲調沉沉的,“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在其位,謀其政。怎么的,我都作不了自己的主啊。海翡,當時本來應該我第一個看出事情有蹊蹺,沒奈何,姓金的老在眼前繞,給我灌了迷魂湯,愣是想都沒往多處想一想,還把他一直當人,讓他今天得勢。”

“全是我,全是我!”海翡又哭叫起來,“我才是真正的禍根,沒我也沒你們那一出。他告你,我本來應當站出來聲明,跟了鬼,我不好說!我不能說!”

宋成洲坐下來,拾起一棵蔥,慢慢地剝,“不說怨不怨的話了行不行?都多少年過去,還能讓它叨害我們一輩子?”海翡抽噎。

宋成洲說,你來學校是姓金的意思?

是我自己。

“那年后,他沒對你再做過什么?”

“宋鄉長,這話不好回答。”

宋成洲笑笑,“不是你想的意思。我是說,”他說,“孩子,他就不想負一負責任?”

“他倒是想!”海翡朝地呸了一下,“跟我說過要養我們娘倆,后來到學校也找過我。我不想跟他有一句話。”

“那孩子呢,你就一點不關心他?”

“當時想把他扔水庫里淹死算了,下不了那狠手。后來放在樹林里,每天都有幾個放羊的去那兒。”

“這么說,你也不知孩子現在在哪兒啦?”

“夢都夢得見他是個大孩子了,不是放羊,在一個教室里和女生頭頂頭研究作業。”透過草叢,我看到海翡的臉上浮現起恬淡舒適的笑容。

“那孩子哪是在你夢里呀!”宋成洲長長出了一口氣,“海女,還記得孩子的樣子吧?”

“眉頭上有我一道大大的牙印兒。”海翡眼里忽顫忽顫的,“就是咬不死他,媽也想叫你長個記性,知道這世上沒有那么清白……”

我回城借音響,給陶小綠打電話,陶小綠說她剛好不在,總編派她跟蹤采訪一個日本財團,這個財團是來洽談建設工業園區項目的,但一行的幾人似乎對周邊的風景名勝更感興趣,這不,現在到恒山了。我只好說,啊,那你多保重,“財團里有沒有年輕帥氣的日本‘富二代?”“你什么意思啊?”聽起來陶小綠真的生氣了。我趕緊放了電話。

音響有三個渠道,劇團,影院,電視臺,其他兩個單位我都不那么熟,電視臺和我們一幢樓,業務上也常有往來,過去和他們說,他們不但借音響沒問題,還說要去現場錄像,如果情況好,搞個全場播放。這畢竟是新農村建設中涌現出的第一個新鮮事物。他們這樣說,我非常振奮。當天大慶也回來了,大慶回單位聯系垃圾車,我還準備借他的垃圾車拉音響,最終我們卻都坐了電視臺的專車又回到橫渡。

路上大慶和我通報信息,建設局不會派垃圾車去橫渡,這樣加上路上燃油成本會很大,而且也體現不出橫渡人民自己的能動性,他們建議大慶回村動員,讓村民自己想辦法運載垃圾。“這不是沒事找事專門給我麻煩嗎?”一路,大慶的眉頭都皺得像塊秤砣。

“你要是局長就好了。”

“可不是,我原來不是局長啊。”大慶一副頓悟的樣子,又開始樂陶陶的了,“不過據我所知,這局長的位置它最終也逃脫不了被本人收入囊中的厄運。”

“那樣的話,就真是三十萬人民的不幸萬幸了。”我們就這樣在車上有說有笑,橫渡橫在眼前了。

我和大慶幾乎不約而同去找了大海二海,他們想把賽臺設在學校,也許是想到了海翡,也許就是秦夕,我堅決不同意,大海二海嘟囔說以為這種事文雅,選地兒也選個清靜文雅點的好,看來還是得到戲臺子上去。他們說的戲臺子就是廟后的大槐樹,橫渡沒有專門的戲臺子,每年唱戲的時候都是臨時在大槐樹周圍張起一塊幕布當臺子。這樣的話,老宋說的“形式”又未免勉為其難。

我不懂大慶那大腦殼怎么瓷瓷實實壓了那么一腦殼煙花彈似的鬼點子,只要他隨便噴一點出來,我們每個人頓時都會覺得眼前燦爛一片。

大慶說,哪有水庫好啊?到水庫上去唱歌誦詩,意境有了,格調也有了,是不是?

沒人說不是。只是,海氏弟兄是否同意?因為,無論現場的高分貝噪音還是那么多人,這畢竟都是對水底生靈的殺伐和戕害。見大海二海未置可否,大慶說,也不用他們,他去找那兩個人商談。與此同時,作為回報,大海二海愿意再硬著頭皮發動一下村民,讓他們有車的出車,有人的出人,把一萬多噸垃圾清運出去。

出來,我才想明白,這事應當我去也不能讓大慶去,這事是我們幾個發起和負責的。縱使歐陽子嫻和小劉使不上什么力,孤也孤上我了。大慶說,怕我搶了你功是吧?我不會,跟你談下那個地方我就沒事。是男人,話放到那兒了,就得有所交待,說實話,我就這么想的。

要是再說什么,就顯得我不磊落了。于是,我腳步輕快地和大慶往水庫走去。

過小樹林,我再次變得神經質起來,先前藏在腦中的那一幕仿佛又在上演,可待我揉揉眼睛,確認其實只有男主角在,我懸起的心才重新跌落進肚。

尹春春給我們的是一個思索的脊背。他坐在地上,而且看起來已經抽過了很多煙,這是不同尋常的。這說明,有一件事在他心里仍然黏糊遲滯。這件事又肯定不是和歐陽那事。

我提醒大慶應該過去和尹春春打個招呼,大慶撲上去就把尹春春抱住了,結果尹春春一個反手擒拿,大慶一條膀子差點給卸下來。

大慶呸呸唾著嘴里的小草,責怪尹春春“你還想把小手槍掏出來呢”,尹春春抱歉地幫大慶揉了一會兒肩,說,看到我剛才那樣子了?看到就別惹我。

大慶說,哥們兒,有沒有敵我觀念啊?

尹春春反問,你在暗處,怎么知道你們是敵是友?

大慶還想和他就觀念這個問題細探討一下,尹春春拍拍屁股要走人了。“你們去水庫釣魚?”

我說不是,想打問打問海氏弟兄,能不能借用一下水庫辦活動。

“你們最好別去。”

“為什么?”

“那些人。”尹春春一字一頓。說完,真的轉身去了。

我和大慶都被尹春春搞得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大慶甚至馬上懷疑起來說,真是啊,和那些人,他們肯嗎?不過,他很快就想到自己拍胸脯的事,除了尹春春拿過他的膀子,全身唯一的疼處就是他在大海二海跟前用來表決心的那塊地方了。

“你肯定是男人吧?”大慶問我。

要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是對的。上了那面斜坡,松獅和牧羊犬們除了身體力行虛張聲勢,并沒帶來什么出格的結果。如果沒有人的縱容,它們也許這輩子都顛撲不破自己喉嚨被扼的命運。但我們還是風卷殘云,趕緊從一派狂嘯中飛身投入那小小的卻安全無比的屋子。

看水庫的是一個枯瘦干巴的中年男人,他的特點還有沉默寡言。他似乎根本不想了解我們冒險來此的初衷,但每隔一會兒,就會從臉頰兩旁深刻的紋路間淌下一縷毫無意識的憨笑。十幾分鐘過去,我們才問出,海大壽和海大喜已經有五六年沒上過水庫了,這幾年,也就是他一個人在這兒守來守去。

“從不見他回來活動?”我問。

“上墳的時候回來。”

“那你有沒有他的手機號,QQ號也行。”大慶說。

我奇怪大慶居然會想到要這樣一些人的QQ號。但是手機號他也不知道。

“你們就從不聯系嗎?這水庫不是他的?”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棘手。

“上墳回來的時候,他們過來看看,安頓幾句。”

“主要是來給你發工資對不對?”大慶笑起來。

看水庫的瞥了一眼大慶,“工資不用發,都打到我卡上了。我買菜都刷卡。”

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頓了頓說,他們會交待你什么呢?

“看好水庫,不能讓一個小孩來游泳,不能讓一點垃圾扔到水庫里。該賣的時候再說賣的話。”

“他有過賣水庫的意思?”

“這時候還不賣。”

“那啥時候賣?”

“該賣的時候賣。”看水庫的不耐煩地吹著嘴里的煙霧,煙霧像一塊帛在他噘起的嘴上獵獵飛揚。隨后,他皺紋里的笑又跌落下來,表示他的不耐煩已經過去。

“看來這事根本沒什么指望了。”在小樹林,我沮喪地一橫身躺在了草地上。

“也不見得。”大慶說你聽出沒,那大喜和大壽其實心腸不壞,“我說以前來游泳為什么老問帶沒帶救生圈,他是怕村里的孩子們沒人看管再有個三長兩短。不知道吧,早年這個水庫淹死過一個小孩。”

我說這恐怕就是你一廂情愿的猜想。

大慶接著說,你再想他不讓一點垃圾扔進水庫,這是保護環境呀。還有水庫賣不賣的問題,水庫要是歸了集體,一準被折騰得污泥爛水,那就不是藍天碧水了;等哪天人們素質提高了,都愿保護母親河那么愛護這點水,他再把水庫給了村里。所以大慶歸結:“這兩人原來大善啊!”

盡管我的想法和大慶一樣,但在聽到本人的說法前,還是沒法確證這就是他們的內里。事情卻果如大慶預料,這天晚上,看水庫的找來村委會,和我們說海大喜回過話了,答應我們把賽場設在水庫上,還說臺子他們來張弄。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我和大慶還有小劉歐陽子嫻過年似的,在院子里歡呼雀躍。

不過我很快想到這其中的問題,“不是說你們從來不聯系嗎?”我問看水庫的。

他狡黠地眨眨眼,“那要看啥時候,不是也要看啥事,是不是?”

不論怎么說,這真是太好了。我無暇再去考證那么多,和他們幾個當晚到村里小賣部提了幾瓶酒,和一大包零食,我們真的在橫渡的田野上,有了第一次真正屬于年輕人們的小浪漫。

事情也許就是從那晚的狂歡開始的。其實我注意到那天周圍可不是風吹草動那么簡單,我總覺得有雙眼睛在向我們偷窺,可我根本沒多想那會是尹春春。

后來某一個單獨的機會,歐陽子嫻淚兮兮和我透露了就是當晚,她見到了尹春春,可能還得加上一點酒精的緣故,她的爆料要比這個文靜的女人平常更夸張一些。

歐陽子嫻和尹春春說,真看不出啊那個大慶,不是他動之以情,軟磨硬泡,我們誰有能力拿下海氏呀?話說回來,可不也是那弟兄倆真仁義。

歐陽子嫻說,尹春春聽我這么說,當時并沒多言,只是笑得很別扭。可我也不用注意他這些啊。

后來我想,歐陽子嫻的話肯定點著了尹春春某根暗沉的神經,這根神經的那邊糾結的,正是讓他殫精竭慮夜以繼日的海氏弟兄,所以他才會那么別扭。

最初,大慶一點都判斷不出他無辜遭毆是被什么人,又是所為何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對我偷偷翻檢他這小三十年,他小時候是皮孩子,上學是好學生,上班是勞動模范,“沒人和我有仇啊!”

“那么你動沒動過別人的女人?包括那樣的念頭?”那些日子的苦悶作證,我的話可沒有半點惡意。

“天打雷劈!”大慶像在入黨宣誓時惡狠狠莊嚴地舉起一只拳頭。

大慶是在他剛從一條巷子的人家里作完動員,身體極度疲累,到小樹林里躺著休息的時候被人襲擊的。他起初以為是做了個惡夢,讓小鬼纏上了,睜眼醒來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鼻青臉腫。他的臉給鞋踩過,耳朵里塞了青草,腿腳周圍給圍了幾塊大石頭。

他最先遭襲的部位應該是眼睛,因為當他起身反抗的時候,他看到那個跑出去的身影,就像一縷黑煙模糊不清。

“從身形看,是個男人毫無疑問。”這就是苦思冥想幾天,大慶總結得到的唯一收獲。不過這已足夠他驕傲了,因為他再苦再累也不會打算去躺小樹林了,“那地方到處都是墳堆,沒準就是我的臭腳丫恰好堵住了人家哪個先人的鼻孔或嘴巴。咱從今往后繼續大力弘揚行大善,做好事的傳統作風,大力到驚天地泣鬼神,他們都泣了,誰還會作弄咱呀?”

從此后,果然見大慶更加勤奮不要命,先是他一違承諾,天天和大海二海去各家搖唇鼓舌,繼之人們同意了出十輛三輪車,他親自抄鍬鏟垃圾,整天把自己作弄得倒像是從環衛隊去下鄉的。

但即使這樣也無可避免他再遭毒手。那一次他倒是及時清醒了,但對手有好幾個,他們硬說他刨了人家祖墳,從現場看,的確有一座已經又矮又小幾近于無的墳園給挖出了一個大坑。以至在派出所里,大慶一度懷疑是自己夢魘的舊病又復發了,尹春春逼問得緊,他不得不說出自己真有這邪好。為了證實自己所說,他還對著那么多人,難為情地舉例,他老婆乳房上的數道傷痕——此外,還有那個更不該野蠻的地方,就是他在夢里動手動腳和動牙齒導致的結果。

“說的都是真的?”尹春春從詢問室的桌后往前探了探身,目光里違法必究執法必嚴的意味一點都不含糊。

“我現在就給你叫我老婆!”大慶要掏手機,才發現手機進來的時候給沒收,此時就放在尹春春的胳膊下。

尹春春把手機還給了大慶,還在他的傷痛周圍到處揉了揉,“算了,以后再也別哪兒也當床。”尹春春說,“管住自己的手腳,管住自己的嘴,做自己該做的。”

從派出所放回來,大慶淚眼婆娑地對我說,要不是人家春春所長……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說大慶,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了第一回還不長記性,還來個第二回。

大慶說,他真的是為了驗證是不是已經感天動地,接通了鬼神,“無情啊,真是無情啊!”他滿臉再也憤怒不起來的淚水,往床上一橫,我看到,也就是幾天,大慶原來的胖大肥碩已經了無蹤影。整個人顯得干癟癟的,似乎有一個他已離他而去。

為了修復大慶傷頹的情緒,也助他療養身體,工作隊決定給大慶放長假,提前回城。金書記的車首度出師,沒載上他想望的美女們,載了稀泥一樣軟塌塌的大慶。大慶說他好了后還要為建設新橫渡出力流汗,但直到我們工作結束,全部從橫渡撤出也沒見到他,聽說他后來恢復過來后也很少上班。又據聽說,大慶到了北戴河,和朋友在那兒包了一個療養院,每天多數時間臨海聽濤。

大慶沒來,老楊他們向建設局提議,另派一個懂業務善管理的人才來接續,建設局的說法讓他們很快就熄滅了這種想法。他們說,為什么受傷的不是你們組織部,不是你們招商局,不是你們報社?這樣,大慶原來的任務只好由眾人共同分擔,尤其是老楊,他主要是搞硬件,適宜于合并同類項。

和我們不一樣,老楊沒有和宋成洲張口要資金,組織部每年有專項款針對基層陣地建設,他原來的設想是抽取一部分用在垃圾清運雜費上,后來想想,與其兩邊都是半饑不飽,莫如再爭取一些投入,但他仍然沒想給宋成洲添麻煩,去找了金書記和周鄉長。鄉領導們竟然很痛快地當了一回“財神爺”,從招待費里撥出一筆。按老楊的說法,金書記給錢的時候還頗煞有介事,說,是宋成洲他自己不來要,他要的話,也極大滿足。

這話,老楊沒遞給宋成洲。

那幾天,老宋正緊鑼密鼓聯系一個日商,在他掌握的資料里,這個日商投資興趣廣泛,只要方法對路,讓他往橫渡砸幾錠金元寶是沒問題的。老宋和我們透露,這些天日商正在本地,他打算一,帶大海二海回城和他們約定見面;二,把他們帶到橫渡來和橫渡的綠見面。

“有幾代人沒見過小日本鬼子了吧,準備一睹新世紀狗日的風采吧。”老宋的話不知是送鮮花還是扔臭雞蛋,但大慶那事后,大家還是難得一回被搞得很興奮。

老宋所言的日商,正是陶小綠跟蹤的那個日本財團。陶小綠說她見到老宋他們和日本人在賓館接洽了,不過,她并不打算再跟著到橫渡來了,那一圈下來,她已經跟疲了。“我覺得這些人并沒意思在咱們這兒投資。”陶小綠說,但她一來和宋成洲不熟,二來,也很難保證自己的感覺就是百分之百對,所以想法只能跟我溝通。

“讓我給老宋提提醒?”我說。

“你看吧,這是大事,也是你們男人的事。”陶小綠的腦袋好像有一半已經沉入睡夢中了,不是我問,她實在懶得連那半截腦袋也掙扎起來。

說到底,我的想法也和陶小綠大同小異,這事畢竟太大了,弄不好,橫渡的未來就砸在我一句話上了,所以,那個醒我自始至終也沒和老宋提起過,雖然后來事情果如我們所料。

我們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見到這伙人的。為了獲得那個工業園區建設項目,縣委全程為客人提供五星級服務,走在哪兒,都是后勤服務中心平常專為領導乘坐的那輛高級商務車代腳,除了日商自己帶的翻譯,還另外指派了一名漂亮的女翻譯,女翻譯的任務不是日譯漢或者漢譯日,而是打通標準普通話和本地土話之間的壁壘。聞聽消息,金書記和周鄉長也代表東道主一早就到縣賓館迎迓,但是從下車的情況看,宋成洲回橫渡的時候寧愿和日本人同乘商務車,也沒坐他的奧迪。

為了切實營造一個成長壯大起來的中國人民誠意歡迎日本友人的熱烈氛圍,金書記此前就暗暗指派大海二海在村里組織一個歡迎團隊,規定每人持鮮花,披彩綢,有隊形,有口號。但大海二海動員了一陣,英雄的橫渡竟沒一個愿意站出來配合,他們只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統統趕來,臨時充數,在那兒擺出一個高低參差、稀稀落落的陣勢。

日商叫鳩山泗,模樣卻像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小眼尖臉,頭發灰白,他剛從停下的商務車門口露出半個頭,就給大海二海兩家人特別激越尖利的拍掌聲和槍聲似的鞭炮聲嚇了一跳,直到漂亮女翻譯輾轉成功將那句話抵送他的耳朵,鳩山才放心大膽一臉笑容地步下車來。

我聽到女翻譯說,海內存知己,中日若比鄰。這是來自中國革命老區最底層的勞苦大眾,對國際友人最發自內心的友好方式。

在院子里,鳩山不斷向四周圍觀的人群鞠躬,說,慚愧了,慚愧了。隨后,兩個翻譯如法炮制,也向橫渡大大鞠了幾躬。人群里就有的說,媽個雀的,你們也是小鬼子?

鳩山進經老楊的努力、已翻修一新的村委會坐了坐。桌子周圍是我們工作隊的成員、鄉領導、以及大海二海,和他們又搖身一變作為村民代表的兩大家子,大家屏息靜氣,等待這個頭怎樣開始;金書記瞅了瞅四周,慣性地往前一坐,笑著掏出已經擬好的稿子,準備先介紹木馬邑,再詳細介紹介紹橫渡,宋成洲及時咳嗽一聲,說,金書記,這套中國特色我看還是免了吧,日本人你們是知道的,他們更相信眼見為實。

金書記只好抽回了身,尷尬一笑,說是是是宋書記,日本人是和我們中國人不一樣。又恍然大悟說,對對對,今天的場合宋書記才是主角,宋書記你請你請宋書記。

宋成洲眼皮都不愿多撩他一下。他征詢地問翻譯,路上咱們已經把橫渡看了,先請客人談個印象?鳩山豎一個指頭,很美。金書記把雙手高舉過頭頂,在會場號召起一片掌聲。也許怕別人不響應,他只和身邊的周鄉長說,不知這位日本先生書法怎樣,會后最好留個墨寶?周鄉長往他脖子后趨了趨,說下來后我問問翻譯小姐們。

宋成洲胳膊壓在桌上等掌聲過去。過去了,他說,也不是我們夸自己的家鄉好,橫渡人勤勞智慧,在地球上締造和保留了這么一塊風水寶地,說實話,拿來作開發,橫生生是把鍬插在我們心上。即使為了橫渡的未來,我們也還是要堅持把犧牲做到最小。

這段話過了很久才在鳩山臉上看到反饋,我們都聽到本地女翻譯一直在跟北京女翻譯解釋“橫生生”三個字,北京女翻譯又問到“鍬”說,可以說成是“刀”嗎?本地女翻譯搖搖頭,雖說都是鐵器,功能卻大不一樣,你還是用鋼釬吧。

金書記袖起手,嘴角一咧,“家伙是不一樣,可那個家伙插上去人還有活?”

鳩山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位先生說什么?”

會談進行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觸到任何實質處。鳩山每次的回話都很簡略,好,嗯,什么,最長的一句話也是作為他第一句話的補充,他說,這個地方不但是北京的風沙源,也是日本國的,看到你們治理得這么漂亮,我一定把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帶回給日本國民。宋成洲只好敦請翻譯們再次傳話,鳩山先生是否愿意在橫渡投資和我們共同開發生態旅游?

鳩山瘦長的脖子上,那顆灰白的腦袋有節奏地點了幾點,嗯,這個地方很美,很有前途,還有水,很美很美。我一定努力征得顧問團隊的同意。

他話音剛落,人們松了一口氣。這樣的會談看來也只能取得目前的成效,散會出來,圍觀者中的報春鳥卻早已將消息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說,日本人就要在咱橫渡花錢搞旅游了,大家思謀好還有哪些坡地草地荒地,能蓋飯店的蓋飯店,能蓋旅店的蓋旅店。最少十天之內,橫渡是人躍馬翻的,為此,尹春春格外忙乎了一頓,他調集了所有干警和聯防隊員在村里安營扎寨,晝夜忙碌,總算將這股搶占風潮平息了下去。

當天接下來的情況是這樣的,所有人馬分兩隊往城里去,一隊是在金書記帶領下,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他和周鄉長以木馬邑的名義宴請所有賓客,日商鳩山泗大約覺得還是接受縣級服務理直氣壯,沒有同去;他不去,金書記最想請到的兩個女翻譯就只能繼續陪著客人,而即使鳩山去了,宋成洲也未必會附和金書記這樣的動議,但他也實在拿不出更多閑情來考慮他和金,老宋和老楊說,我得死死咬住那個鳩山,咱不輸志氣,但得攢人氣。老楊向他伸伸大拇指,又拍他的肩,保重老宋。

或許是出于賭氣,金書記把我們請到了縣城最好的飯店,飯后,他又決定,先集體去洗澡,然后再集體唱歌。這么多日子在橫渡摸爬,我們工作隊的幾個都不想陪他那口氣,先后告辭了,各自回家去交一個時間的賬。

第二天,大家又神清氣爽地聚到賓館,準備再下橫渡,里邊只有歐陽子嫻神情疲倦,看樣子,這一夜,她根本沒有睡踏實。“怎么了歐陽,身體不舒服了?”老楊過去關心地問。

歐陽子嫻搖頭。

老楊饒有興趣地又猜,“和老公鬧矛盾了?俗話說,久別勝……”歐陽子嫻打斷老楊說,“楊部長,能不能不去啊?”

“還是有問題嘛。”老楊臉色一正提醒說,當初你們幾個誰不是猴急馬跳要下鄉,白紙黑字軍令狀上簽了字,那就是把自己的前途和信譽押給了黨,除了大慶那種特殊,我看誰都別在這關節口往后撤。

我似乎猜出這時歐陽的心跡,夜里,老公的百般好喚回了那顆迷失的心,她難免自責和尹春春之間有過的曖昧,但是選擇回避又能怎樣?如果說那愛不過是一種沖動,她完全可以也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擦掉它,清洗它,這樣躲躲閃閃,只能在心底弄成一片永遠的痛。

但道理不能這樣講。在橫渡,在我數度不期而遇信手拈來的幾個秘密中,無論哪個不是攀爬不逾決斷兩難的人性高峰?它們考量我們,也校正著我們,使得我們逼迫自己在人生的長旅中不斷邁出堅實成熟的下一步。

“歐陽,老楊也許口氣不好聽了點,但我敢保證老人家真是為你好。”我于是這樣對歐陽子嫻說,“橫渡不過是我們人生的幾天,是那條大路的一小段,它或許荊棘密布,或許烏云滿天,可是你敢說我們的一輩子就只需要風光坦途,一順百順嗎?”

“可不是。”想了想,歐陽子嫻點頭。

我于是繼續說:“楊部長是從政治的方面給你說事,實際上我覺得,人生的每個過程都是我們應珍惜的,因為無論怎樣,無論是什么結果,我們都獲得了。”

歐陽子嫻埋頭傾聽,忽然,她抬起頭來,輕輕一笑,“你還沒我大,怎么聽起來這么老于世故?”

我噘噘嘴,“要不人們根據什么大呼小叫我們都是秀才?”

這番清談很快起效,歐陽子嫻不再遲疑什么了。在車走開后,她從前座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覺得我們忽然好像靠得很近,你好像就在我的心門外,希望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我回信:

信任是福。

十一

老宋沒有跟我們回去。他說,他現在就是個耗子,死死咬住狗日的腳后跟了,他們要想一不做那我就二不休。不往橫渡放下一個實在的,他跟他們到日本上他們家也得扛一麻袋日元回來。

老楊給宋成洲打了好幾次手機,才要通了他。“聽著這口氣不對啊,日本人不是說要和顧問團隊商量嗎?”

“讓人生氣的就在這地方。那鳥山的說,他在每個國家都有一個當地的投資顧問團,但我現在連那個團的鬼影都沒摸著。他的理由倒多,團隊正在云南,在海南,在臺灣,你們說他這不是耍人嗎?”

“那你們現在……?”老楊問。

“到西藏的路上。狗日的說要看看青藏鐵路,要去轉經,朝拜大昭寺,還想上世界屋脊驗證驗證到底有沒有雪人的腳印。”

我想起陶小綠先前和我說的,奪過老楊的手機,對老宋說,宋書記,您還是回來別費那個勁了,這個日本人老大不實,可能真是騙吃騙喝的主兒。

“那不行!口是我夸的,是鬼也是我招的,不跟出個究竟,有什么臉回去見人。”

老宋的犟勁兒上來了,看來真沒辦法讓他回頭。我和老楊,還有歐陽子嫻、小劉只好在手機里一人對宋成洲說了一句祝福的話,希望他不虛此行,終成正果。小劉格外說,宋叔,一個人在外保重身體啊,別和自己過不去。聲調哽咽,眼淚模糊。誰都想不通小劉為什么一下變得這么悲憫。

小劉說完,一個人走出去揩淚。歐陽子嫻看著她,想跟上去的樣子,沒有。

我猜,可能她和尹春春的事,小劉已有所了然,她覺得心里孤獨,才有這樣的情狀。

這樣的事,老楊是看不出來的。我只好去找秦夕,秦夕說,真看不出來哎,她們兩個都結過婚的女人,為爭一個警察,互相眼不對,眉不對的,有什么意思啊?

我苦笑說,愛是上帝,也是魔鬼吧,它最是信馬由韁了。不管怎么說,小劉現在在這事上受到了傷害,你們好說話,多開導開導她。

秦夕卻背起手在我周圍獵犬似巡來巡去,“不會你還在暗戀她吧?”

“有那么俗嗎你,秦夕?”我說。

秦夕嘆了聲說:“唉,這人這世界呀!”問我,“你說你心中喜歡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她有什么標準,是什么樣子?任何物質包括我們的標準都是變化的,也就是不恒定的對嗎?”

“討論這樣的問題才沒意思。”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說到底是人心蕪雜啊。”

我呵呵笑著,“怎么了呢秦夕?”

“沒有,”她說,雙手攀在我的肩頭上,把一張明艷的臉托在那兒對住我,“小哥,我就是覺得我更愛你了。”

好幾天沒見尹春春,他黑了瘦了,臉上原有的豐澤似乎在幾日間被消耗殆盡。眼球里也有明顯的血絲。他來是找我通報前階段“削尖行動”的成果的,說,希望能讓這些見見報,畢竟他行處荒遠,光口頭匯報也不足以讓局領導信服。

“沒問題。”我爽快說,我還可以把稿子推到市報省報,讓你們的省市領導也能看到。

“謝謝啊。”尹春春嘴一咧,唇上開了道口子,一條血線咝地掉下,他不慌不忙掏出紙巾壓在那兒。

尹春春和我說的主要是近期他們打防橫渡村民圈地風潮這一項,以及其他干警公開進行的零零碎碎,有抓賭,有破案,也有法制服務。如果他不愿說,我根本套不出他在海氏弟兄那事上的進展,于是,只就服務這方面和他多討教了一陣。

尹春春倒也直言不諱,說基本是查黑車黑手續,好多村民低價買了三輪車,以為自個兒在家用沒問題,其實,但凡被報案的,公安系統都有一本賬,現在查不出將來也能。服務的意思主要是鼓動他們承認錯誤,繳出真正的黑車,至于確實來路可靠,但手續不對,就幫他們到農機局補辦。

“這小幾萬人中就沒有一個被冤枉,沒有一個倔頭?遇到那樣的,你們怎么辦?”我頗有所指地企圖勾起他多年前的某種回憶。

“真的農民是通情達理的。知道都是為他們好。至于個別人,我給他們定下幾條紀律,一不準動口,二不準動手,公正執法首先是文明執法,要給父輩兒孫留下我們這十來個人的好印象。”

“話是沒錯。”

“你覺得我就是這么說說?”尹春春皺起眉,“告訴你我打過一個干警耳光,原因是他從那個大爺手里拿手續的時候態度生硬了。又圈了他幾天禁閉,最后還拉他主動上門道了歉。”

尹春春看著我說:“現在誰最不容易?呆在村里經營四季的農民。就他們還守著一鋤一鍬的日子,守著本分、老實、懦弱,也守著窮苦。我記得剛到派出所那幾年,為了練自己的狠勁,一個人出去攔車,還打了人,現在想起來,總覺得那就是打在自己叔叔大爺的臉上,多會兒想起來多會兒疼。”

原來那年在果園外我們所見,是尹春春初試手。我忽然想到問,你覺得警察是什么呢?它代表的是以暴制暴還是什么,尹春春好像覺到了自己在這兒耽擱的時間長了,要走,“記得酒啊,哥們兒!”我只好大聲說。

尹春春回頭一笑,“時間寬裕了,一定。”

這就是尹春春的時間。我不知他這時的心又攢起了什么力量,發動他的腳步迅速滑行,很快消失在橫渡如暮的蒼茫中。

我和尹春春在村委會門外站的時候,歐陽子嫻一直在里屋看大學生村官玩QQ農場,她那樣不過是在等我們談完,歐陽子嫻以為尹春春接著會進去找她。尹春春卻就那樣莫名其妙走了,失望的寒氣漫溢上她的臉龐,把這個素來雅逸的女人搞得頓時煩躁不安。

她急欲表達的訴求反應到現實中,就是和我說了尹春春在大慶事件上的作為。為了掩人耳目,主要是秦夕,我把歐陽叫到了村邊的一家小酒館里。歐陽子嫻先是悶聲喝酒,后來忍不住掉下了淚。

“我真奇怪我怎么跟這樣一個人好上了。”她掏出手絹捂住自己的眼。

我毫不驚訝地問怎么了,歐陽子嫻說了那晚她見到尹春春后的情景,“這還用問,在背后操弄打大慶的人就是他。”

“他?這到底為什么?”我驚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鬼知道呢。”在那盤農家小屋的大炕上,歐陽子嫻不停地晃著腦袋,把滿頭柳梢一樣的發卷晃得就像整個夏天都已基礎不穩,動蕩不寧。

“你后悔嗎?”我覺得我根本是多此一問。

“李,”歐陽子嫻抬起頭,淚眼蒙蒙地看著我,“這可是我在老公以外第一次喜歡上別的男人。上次所以聽你勸,來了橫渡,你知道我心想的。”

“知道,知道。”我趕緊點頭。

“我其實沒多想,就是想勸他,感化他,他應該向大慶說清楚,道歉,去北戴河看大慶,親自、負荊請罪……我都想好了,要是他真有這樣的心,我陪他去,一定陪他去北戴河。”

如果是這樣,她犧牲的就是自己最大的秘密。是這秘密的進一步擴散,也許還有隨后生活的紛紛揚揚。但我真的不好把這樣的話說出來,面前的歐陽,她的襟懷偉岸,心底澄明,已足讓我為她動地傾天。

那晚我們都喝了很多酒。從小酒館出來,歐陽子嫻趴在小樹林里狂吐,吐過了,她肩一松,仰在草地上,嘴里呵呵呵呵樂個不停,“來呀,也來黑我呀!來呀,有種你也來黑我呀……”

十二

白亮白亮的陽光下,一群人圍住幾輛三輪車,使勁往車上鏟垃圾。人群中個子最高的就是老楊。鍬柄短,老楊每鏟一下,都得比別人更低地彎下腰去,但是他干得很歡暢,“好多年沒受過這樣的苦了,受一受,骨頭縫子都炸開了,痛快!”他要我們也去接受鍛煉,我們去了幾次,每人手上蹭起幾個大燎泡,都不想再去了,推說那邊忙,老楊笑呵呵的,我們到底怎么,他心里不清楚?

垃圾沒幾天就清運完了,原來拖泥帶水的村莊一下顯得輕快了,歡實了,返老還童的感覺。橫渡的幾條主要街道早在“村村通”的時候就打了水泥路,根據要求,街道兩邊的住戶都要土墻換磚墻,路也要綠化、亮化,裝飾路好說,換墻是筆大投資。爭取來的那點費用早用光了,他想著再去和金書記張口,村里進來幾輛磚車,車主說,他們是木馬邑磚廠的,廠長讓送一百萬塊磚支持橫渡建設新農村,還讓捎話問夠不夠?“夠了夠了!”老楊真是喜上眉梢,忙問他們廠長是哪位,“得閑了,一定敲鑼打鼓給他送塊匾。”車主說,說了您也不認識,況且自送了,他也不想得那個名。“是你們廠長的意思?”“是。”

老楊說,沒見過這么奇怪的人。

有了原材料,村民的心性一下上來了。也不用別人幫,一大家子就把自家的墻砌起來了。老楊要做的是統一外形,規范高度,這又不用多少時間,他帶著沿街住的群眾在路邊壘花池,打水泥樁子,過幾天,街上都要裝路燈。路燈也是那個磚廠廠長答應下來的,捎來的話,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這人卻不是老楊和我們幾個,是橫渡全村。

連我們也想知道這神秘的人了。

里邊的幾個,我是最方便出這個頭的。于是搭了磚車,我往磚廠去。車上,車主說你最好還是別去,去了也別說是我拉的。我說好,不出賣你。

磚車沿小樹林出村,過水庫,不知什么時候水庫上已經搭建好了一座鋼筋鐵骨的舞臺,高臺雄壯,讓我直懷疑是大衛·科波菲爾乾坤大挪移,把哪個國家的標志建筑變到了這里。司機急著趕路,我不好下去,給歐陽子嫻和小劉打電話,讓她們過來看。

“這座臺子的材料也是我拉的。”見我盯著不動,車主有些得意說。

如果我沒記錯,答應水上建臺的是海氏弟兄。是誰讓你們進的料?我問車主。他說就是看水庫的那人。“那幾天他一直忙著指揮人搭這個臺子,也顧不上說這臺子干什么用,難道讓人站那上頭看一庫水?沒站處了?”我告訴他,臺子用來辦比賽,文化。“你了解海大喜和海大壽嗎?”我問。

車主抿著嘴,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是用來極力略過一些東西的,我想。“有錢人。”他終于說,眼睛盯著跌宕起伏的前方。

“最近見過他們沒?”

“你問這個干什么,早些天,好像是派出所的一個也這么問過我。你們可別再打那些有錢人的主意,從他們身上往出摳一個鋼蹦兒都難。”

“你這么覺得?”

“誰不這么覺得?”

到了磚廠,我向廠長自我介紹是報社記者,也是橫渡新農村工作隊隊員,代表工作隊全體向他致敬。廠長給我掏名片,他也姓海,但不是橫渡人。“不用敬,不用敬!”他擺著手。“其實就是我們做點能做的,這地方沒別的,也是你們正好用到磚。”

我注意到他用了“我們”。“海廠長既然不是橫渡人,卻給橫渡捐那么多磚?這中間缺少一個血緣的過渡。”

“感恩回報嘛,光彩行動嘛。”他因為窮于應付而顯得急赤紅白。

“廠長還是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微笑著緊盯住他。

“要我怎么‘正面你?你不是派出所的吧?是來感謝的吧?”

我趕忙說:“呵呵,對不起。職業習慣了,對不起對不起。”

海廠長這才把一口氣順過來,神情中重新充溢起平常坐慣了辦公室時的雍容安詳。“你們記者比派出所的都厲害。”

“派出所的也來嗎?”

“有一個來過幾次,他沒意思,老打聽大喜大壽。我們沒犯法,也給他整得神經病犯了!”

“海大喜海大壽常過來?”

“他是老板他不過來?”海廠長說完方知自己失口,后悔不迭說你們當記者的就是陰,“沒錯,這批磚就是他們讓捐的,村里需要的別的實物款項也是他們自愿的,不過你絕對不能報道,也不能到村里去擴散。這是他們反復說過的。”

我說我肯定絕對,“能不能說說他們為什么這么干?這些錢物加起來可不是個小數目。”

“這你問對了,他們是橫渡人,做什么都不用那么多理由。”

我如果再提出還想見見那弟兄倆,未免得寸進尺,于是就在這段話后告別。海廠長送我出來,叫了他的司機。在傳達室的門口,看見里邊有個人和傳達室的大爺閑坐聊天,海廠長簇起一臉笑走了進去。和那人沒說話以前,他再次想起要提我的醒,出來拍著我的肩膀,鄭重說一定記住了咱們說的,不報道,不擴散。“兄弟我是那么讓人不放心的人?”我笑著和他握了一下手。

在車上,我反復回想傳達室里那個人的模樣,瘦小,蒼白,穿一件條紋襯衣,脊背隆起很大一個弓,似乎一個要出遠門卻裝扮不利索的老農,一點都看不出他靠什么縱橫商海,建造起那樣一個龐大的財富集群。不錯,直覺告訴我,這人便是海氏弟兄之一。

我向海廠長的司機求證,他也像看水庫的當時對我和大慶支吾其三,終于承認了那就是海大喜。不過有條件依然和磚車車主、海廠長大同小異,不能說海大喜在磚廠,“為什么?”“有人拼了命的找他,搞得好像那弟兄倆欠了他幾輩子。”

“尹春春?”

“就是那個派出所所長。”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平靜的。老楊像一位資深藝術家精工細作自己過手的每一項活計,新橫渡仿佛一副畫卷,經他心里在大地上徐徐鋪展。我和歐陽子嫻、小劉——秦夕只要課程允許,就要跑出來和我們一塊兒設計包裝、憧憬展望那個水上舞臺。我們也一點點在橫渡找到了藝術家的感覺。很多時候,都是在工作中,我們想到了老宋,于是馬上給他撥一通電話,宋成洲的手機越來越難接通,也許他們真的已經上了喜馬拉雅山。極其微乎其微的機會,我們或誰的手機收到老宋發來的短信,也只是要我們給他的手機充費。“除了這幾個字,再多寫幾個告訴我們他在哪兒那也能啊。”可誰都看得出,小劉的幽怨實則仍是掛念。我說,老宋并不是想浪費這個機會,是他根本不想讓我們多知道他在外面的甘苦。但我也說不上老宋這又是為什么。

舞臺完全布置好的那天中午,連日的夙興夜寐,我們都累壞了,大家回駐地惡補睡眠,準備一兩天內先開辦賽詩會。腦中盤亙著一些程序上的事,我睡不著,到村里走走。眼看著一個人風風火火從我身邊跑過去,然后又猛地一剎,跑過來,“你就是那天去水庫的那個吧?”看水庫的臉上慌亂奔涌。

“怎么了?”

“走,跟我走!”他拉起我就往水庫跑去。邊跑我邊聽他說,有人上了舞臺最高的那個觀光梯,在那兒坐了好久,我去叫他下來,他還用槍嚇唬我,說我要是再多一句廢話,他就開槍,“我看出那人是真不想活了!”

我的腦中馬上鉆出尹春春。我雖然不清楚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能意識到肯定有相當嚴峻的事情讓尹春春不得不這么做。

跑到小樹林,看水庫的陡停下來,問我用不用把你們所有人都叫過去,“要說以前,他跳下去,水庫里魚多,還能招架著不讓他那么快沉下去,現在水里球沒一條,他是存心找死!”

“那你趕緊去!”我臉色煞白地說,然后加快腳步穿過樹林。

如果那不是水庫而是大海,不是在橫渡而是北戴河,我肯定會以為以觀光臺二十多米之高的荒寒和孤絕,上面憑欄屹立的那個身影是大慶而不是尹春春。下面,水波泱泱,整個庫面仿佛一張其大無比的鱷魚嘴,準備好了鯨吞剎那的歡欣鼓舞。雖然我在心里吶喊過了,但我此時根本不能發出一點聲響,我慢慢地靠近了舞臺,又順著觀光臺下的階梯往上走了幾步,然后,就在那兒坐了下來,掏出煙。

“哥們兒,來一支?”

尹春春猛地回過頭,他的臉上布滿淚水,臉頰抽搐,他使勁眨巴了很一陣,才把眼眶里的水汽抖落,把目光穩定在我身上。

“你來干什么?”

“這些天我哪天不在這兒?這就是我在橫渡的舞臺,是家。知道你也要來,實在應該早早備下好茶好酒,對了,哥們兒,欠我一頓酒呢記不記得?”

不知這句話觸動了尹春春的哪兒,他似乎忽然松落了,“給我一支煙。”

我咣咣地踩著階梯,要是他阻止我上去,我就立即停在原地。但我沒聽到那樣的喝令。

我上去了。站在與尹春春一臂之隔的地方,我坐下來,同時拉拉他也坐下。觀光臺本來用于將來膽大的游人登高望遠,周圍事先圍了半腰高的護欄,尹春春既然坐下,危險已大部消除。

我給尹春春把煙點上。他的手仍在顫抖。他左邊的褲兜里,手槍的輪廓依稀可辨。槍口朝里頂著他的大腿,我暗暗擺正他的腿,好消除手槍接觸身體隨時喚起的沖動。

現在我可以講話了。“怎么回事啊春春,有什么會讓你這個派出所所長心里不痛快的?”我還是第一回這么稱呼他。

“所長怎么啦?我從來沒覺得那個所長有什么了不起的。”尹春春聲音沉沉的,把一口煙憋在嘴里,憋了一會兒,他像咽一塊糖咕咚把煙咽進了肚里。煙霧挾著他腹內的熱氣又從鼻腔噴出來,他的眼睛重新給頂得淚花乎乎的。“你說我是所長,我改變了什么?什么也沒有改變。我醒來睡著還是小時候那會兒。”

“那會兒怎么了?”我說要是讓我回到那會兒,我一準頭也不回地就回去了,“你小時候難道不是那樣,到人們澆過水結冰的地里滑冰車,打崗,跳方,逮老貓,去野地套兔子,整天沒心沒肺、無憂無慮?”

“你就是那點小時候?”尹春春譏諷地嘁嚓一笑,“沒人欺負過你?沒人老仗著他爹是個劁豬的,沒事就拿個豬蹄子到你家門口晃悠?晃悠就晃悠,還想把啃完的骨頭硬填進你嘴里,說,‘你家連這個骨頭都沒;他最終把骨頭塞到我嘴里頭了,他還想往下往里插到我嗓子里去,你看不到他那眼神有多辣狠多歹毒?他還笑,笑得嘎嘎的,他以為我是紙;我真的受不了了,可我的手腳都讓他那胖身子壓住動不了,只有牙還有一點勁兒;旁邊有不少人,沒人上來幫我一下,只是看,笑;我其實快窒息了,還有點斗志也快模糊了;我的眼一睜開就又對住他那雙眼,我活著就好。我頭一歪,骨頭棒子偏出了嘴外,我一下咬住了他的手,我知道這就是機會,唯一的機會,我使勁咬,把全身力氣都調過去咬,他從我身上彈起來的,他那么胖,他嚎叫著跺了我一腳,跑沒了……從小到大,我總能睜眼就看到懸在我臉上的那張臉,那眼睛,手杵的那條豬骨頭;那一腳跺在我胸口,從小到大,無數次是那一聲,嗡——!你胸口就像個柴草搭的狗窩,一下五零六亂,心臟噴血!從小到大,天天夜夜……”

“你的小時候怎么會這樣?”我感同身受地渾身冷麻。

“不是小時候。”尹春春冷笑,“到現在他們變了嗎,他們的變也是白骨精的變,他們的骨頭永遠是黑的。”

“誰?”

“那些有錢人!”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我仿佛明白了尹春春為什么一直對海氏弟兄緊抓不放。而他所謂的“削尖行動”,也不過是給自己極度壓抑的內心掛出的一個幌子。我敏感地預感到,也許海大喜已經出事了。“所以呢……?”

“那是我沒有抓到他的把柄,”尹春春咬牙切齒地說,“否則就不是給他嘴里也插一根骨頭,然后再跺他一腳。”

“海大喜?”

“你怎么知道?”

我哼了一聲,“除非己莫為。”

“可你知道又怎么樣?我已心如死灰。”他的聲調瞬間悲哀起來,“找到他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有那么瘦弱,寒磣,他的頭忽顫忽顫的,背上還背著個羅鍋,不是人們傳說,我根本不信這就是我的對手!”

“你還是對他下了手?”

“他說他就是海大喜。他問我是誰,他給我掏煙,摸拉著地上的草,讓我也坐下來,我什么都不需要,只知道他是海大喜就行了。”尹春春的眼淚噗哧溜下一縷:

“可他根本不是我小時候的人,不是那種那類。他像個干巴巴的猴,像老奶奶,我摁住他,他像我小時候那么委屈,爬著轉著要逃出我的摁,淚一道一道滑下腮幫……他其實是個軟弱的人,是個老人,不是哪些個別人……”

“我不是人!”尹春春猛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我成了小時候騎在我頭上的那個!我是兇神,我成了那些‘有錢人!”

根本猝不及防,又讓他站了起來,而且一只手完全掌握了原來在兜里的槍。尹春春舉著槍,向觀光臺的圍欄跟前走過去。就是這時,我看到樹林后一大片身影水一樣向這邊漫來,大部隊到了。但是,他們的驚慌無疑只能催化尹春春的悲愴。我于是高舉起胳膊給他們打手勢,并迅速橫身封堵了尹春春往南的視野。

現在的天地間,就還是我們兩個。

“這下我明白了,”我裝作冷冷地和他說,這個時候我的激動也是危險的,“大慶被打也是你一手制造的?”我的手卻一直在伺機奪下他手中的槍。

我聽到樹林里安靜了。我想如果不是老楊,歐陽子嫻一定已經撲了過來。也許還有小劉。

“他想給海氏弟兄臉上貼金,修補有錢人在我心中的惡形象。”尹春春垂下的槍口又徐徐揚起,“那是我錯誤的開始,我該怎么對你好呀,大慶兄弟?!”

“你知道不知道,”我目光逼視著尹春春,盡力吸引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我這兒來,我說,“有一個人,她愿意和你一起去找大慶,當面向他謝罪,做你該做的。”

“歐陽,我謝謝你!”尹春春望著高遠的天空,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對你并不是真心,我就是覺得有時煩躁,悶得慌,覺得需要個人,我對不起你……”

“你從沒愛過她?”

“這也是錯的吧?”尹春春把臉轉向我,槍口已經快指到太陽穴了。后來好久,我仍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跳了一下,兩臂狠狠地摟上去,又是怎樣的玄機,尹春春那條握槍的胳膊給我摟個正著,槍在掉入水中之前發出了清脆的一聲“啪”。

十三

三個月后,橫渡的新農村建設成功通過省級驗收。我們都分別回了各自單位。我向陶小綠和其他單位同事講述起那個中午時仍心有余悸,因為如果當時我神經能稍有松弛,往下望一眼,我立定會馬上栽入水中,我先天恐高。但要完整講述這個故事,恐怕也不能先從這兒開始。

尹春春自那次后失蹤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歐陽子嫻和他聯系過,不確定他是否去找過大慶。然后又有一個消息,他回來了,主動向局里坦白了自己在橫渡的一切,幾個領導一直在他的問題定性上猶豫不決,但尹春春自己蹲進看守所卻是事實。

歐陽子嫻因為在橫渡表現良好,也要提拔為副院長。她約我喝過一次茶,看起來,她的氣色越來越好了。

我一個人又去過若干次橫渡,秦夕也來過報社。我始終沒搞清楚,她和陶小綠怎么竟成了比和我還膩歪的朋友。

在橫渡學校的幾次,我都見到了海翡,她主動和我搭話,雖然眉飛色舞,但總是天馬行空。不多久,已退休在家的老楊告訴我,老宋在江西找到了海翡的兒子,也在那兒才放了日本人。那個地方不是報道里經常看到的那種小山村,是在南昌,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在他幾歲時,從街上收養了那孩子。老宋一直在南昌等著海翡,他們到現在也沒定好是認領這個孩子,還是讓他繼續留在那家,接受良好的教育和可以預見的幸福的下半生。老楊說,老宋已經在南昌租了一套房,他和海翡鐵定是不會回來了。

“他們兩個?”我笑嘻嘻地問老楊。

老楊也笑嘻嘻的,什么也不用多說了。

最后一個消息,海氏弟兄把老宋未竟的事業全部兜攬了起來,這些天的橫渡最是爭奇斗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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