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譜人

張百仟 王儒杰搜集

藏譜人叫王貴珍，山西省靈石縣靜升王氏家族二十一世孫，他收藏的靜升《王氏族譜》刊印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是該版本現僅存兩套中的一套。可王貴珍之貴，還不僅僅在于他珍藏了這一套家譜。

王貴珍天生命薄，12歲便父母雙亡，是人稱麻子三爺的叔父將其帶到天津學了買賣，他才漸漸得以立業成家。這中間，因為他老實勤快，曾有人要他去衙門里做事，他卻說他從來不會喝喊老百姓，不干。后來買賣做到了南京，他開的“五福雜貨商店”也還曾興旺了些年。何以興旺？按他的說法只有四個字——和氣生財。這是他自幼就不知聽了多少遍的家教，也是他教育后輩人常常說到的一句話。

王貴珍心地善良，寬懷厚道，樂于助人。在南京期間，鄰居同行、陌生顧主每每遇到難事他都會竭盡全力幫助，或跑腿，或掏錢，全都心甘情愿。就是叫化子來到門上，他也是油條面條蔥花餅之類，揀好的給吃。所以周圍人有的叫他老實人，有的叫他老好人，在附近街巷中竟因此有了點名氣，人們也就因此而相信他的商號里也必然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相傳有一天，他上街買魚，那個鄉下來的賣魚人不知是有意捉弄，還是忙亂中失誤，反正是多收了錢，少給了魚。可老實人王貴珍買東西從來不討價還價，他總以為買賣人以公平交易為起碼道德，決不能做損人利己，實際上是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也就全沒想到一個鄉下人還會捉弄他，所以他依然是要多少給多少，給了返身就走。可是跟前還在等著買魚的人們看得清清楚楚，便和賣魚人嚷了起來，都說他不該掙昧心錢，不該哄王貴珍這樣的老實人，并將王貴珍的住處告給賣魚人，要他一定給如數補夠，送上門去。賣魚人自知理虧，又怕今后的買賣不好再做，就在把等著買魚的人都打發走后，去尋找王貴珍。

見面后，賣魚人說明來意，王貴珍哈哈一笑，說：“忙亂中出點差錯，這是常事，況且只是一條魚的小事，算了算了，不必在心。”說著，點煙遞茶，更還留其吃飯。賣魚人本是鄉下漁夫，或許圖點微利，但絕對不是刁民，他見王貴珍果然如此實在，也就實實在在填了填早已饑渴難忍的肚子。從此，倆人成了要好朋友，非但逢時過節或隔三差五賣魚人要給王貴珍送幾條鮮魚或其他水產，而且他還給貴珍的買賣又開了一條貨源，把村里人的魚干果干黃花菜蓮籽等等全都互利互惠地發到王貴珍的“五福”店里。同時由于賣魚人的鼓吹，他們村和附近一帶的鄉下人每每進城，都還要來“五福”店照顧。果然仁者近仁，善者得善，天底下還是以德報德的多。

日本侵略軍占領南京后，“五福”店被搶劫一空。大屠殺期間，王貴珍東躲西藏，后來又到鄉下賣魚人家中住了些日子才保住了性命，待戰事暫時平靜后，賣魚人給王貴珍添續了些盤纏，他才曉行夜宿，輾轉回到老家靜升。此后，王貴珍迫于生計，除耕作有限的幾畝土地外，不得已舊業重操，卻退而求其次，挑起了雜貨擔子，走鄉串村小賣，有時也還闖進日本鬼子占領的縣城之內。其間，靜升一帶的抗日軍民，常常化裝為普通百姓，把一些必須要帶的東西從城里帶出帶進，為了順利通過日軍哨卡檢查，好幾次要王貴珍把最容易暴露身份的傳單和秘密文件等藏在他貨郎擔的底層，幾人前后照應。提心吊膽，驚險異常，每次出一身冷汗，好在每次都順利完成了任務。為此，當地軍政領導曾要給他獎勵，他卻嘿嘿一笑，“抗日是中國人大家的事情，獎什么！要不是日本鬼子，我怎能由買賣人變成小貨郎！”

由于肩挑小賣，他必須不斷購進些需要的雜七雜八，零零碎碎。一日，他來到一位也是做買賣的朋友家中，無意中見有一套《王氏族譜》，便順手拿了起來翻看。卻見該譜所記正是自己的先祖及各支系名字和相關文字。問來歷，朋友只說是三斗麥子買的。誰賣的？據說賣主不想讓人知道。也罷，家族中一些抽鴉片的不肖子孫，賣兒賣女賣祠堂賣牌坊的尚有，何況這只是一套家譜，不愿透露姓名，說明還知道“羞恥”二字，也就無需再問了。況自己身為王氏子孫，祖上也該留一套家譜的，現在不也是沒有么？想到此，遂向朋友提出：“你不姓王，要這何用？還是讓給我吧！”朋友倒也痛快，“你既要，三斗麥子拿去便是，不賺你一分，也算物歸原主。當初我買它，一是想隨便看看你們王家當年到底是何等氣勢，二來我想有出息的王氏子孫一定還有人想把它買下，不想一來就碰上你了。”說到此，王貴珍心下又有些不安，乃提出再加一斗麥子，可朋友再三不允，也就算了。當下取走家譜，隔日如數送來小麥，心頭自是喜不自禁。那時候，駐在縣城的日本鬼子和偽軍不斷來靜升一帶搶劫。有一天，他們將王貴珍甕里的米麥倒盡之后，還逼著要銀洋，說沒有，不信。翻箱倒柜中，將族譜扔了一地，好不容易又搜了些雞蛋、衣物去后，王貴珍趕忙去收拾族譜，他一本一本撿起，打掉土，撫平被折亂的頁碼，依次點數時，發現少了兩本，桌底墻角找遍，沒有。這時，妻子過來說，她看見是一名偽軍順手撿了兩本走了。王貴珍不由痛罵：“媽的，你又不是王家子孫，要這做啥！”轉而又道：“不過，那家伙要真是姓王，也丟人哩！漢奸王八蛋！”

王貴珍向妻子問明那家伙的長相、個頭，放著膽子隨后就追，一直追到二十里外一個村里，尋來尋去，方才尋到那個狗東西。說來這個偽軍終究還算個人，他聽了王貴珍一番求告，又想到在城里城外也曾見過這個挑雜貨擔的小販，見其老老實實像個“良民”，也就還給了。王貴珍又違心地說了兩句謝承的話兒，當即回家。

自此，王貴珍將這套家譜便秘密隱藏起來，從不示人。每每覺得所藏處還不夠保險，擔心受潮，害怕鼠咬，或者離火近了，便又換個地方。時局相對平穩時，他還揀好天氣取出來晾曬。而每在此時，他又定要兒子或妻子在外面嘹察著四面八方，深怕再有鬼子偽軍突然竄來。

他去世后，兒子們遵照父親的遺愿，仍然珍藏著這套家譜，縱然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當中也沒有被抄走。以致今日王家大院向游人開放之后，人們還能從家譜中看出王家當年的一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