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吉合
筆者藏有郭昆燾的一幅書法作品,其內容是一篇修身的哲理論文,全文如下:
圣人懸虛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應之,其無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曠然。譬之鑒,光明在此,物來則照之,物去則光明自在。彼事未來,而意必是持鑒覓物也。嘗謂鏡是物之圣人,鏡日照萬物而常明,無心而不勞故也。圣人日應萬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應有偏著。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謹藏而失者,禮有以疏忽而誤,亦有以敬畏而誤者。故用心當在有無之間。每日點檢要見此念頭,從德性上發出,從習識上發出,從物欲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初學最要如此。
木夫尊兄正筆,樗叟郭昆燾
通過這篇哲理論文,我們可以窺見以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為首的湘軍領導人物的思想風貌。
郭昆燾(1823-1882),字意城,湘陰人,郭嵩燾之弟,道光二十四年舉人。曾先后入湖南巡撫張亮基、駱秉章幕府。與左宗棠一起贊襄軍務,籌劃防御太平軍。太平軍由廣西入湖南,克衡陽,撲長沙,其勢兇猛。郭昆燾與左宗棠共同承擔起守衛長沙的重任,幾乎是在危在旦夕的情況下,經過八十多天艱苦膠著的戰斗,終于擊殺太平天國西王肖朝貴于妙高峰,取得了守衛長沙的勝利,迫使太平軍轉而北上去攻武昌。長沙守住后,重修被太平軍炮火炸藥所毀的天心閣城樓。當時所刻記述此事之碑《重修天心閣記》,即出自郭昆燾之手。原碑于文化大革命時期被毀。改革開放后重新修復天心閣,新刻的《重修天心閣記》,書法系出自今人之手,已經完全不能反映郭昆燾書法的風貌。
郭昆燾所任之官職,雖然止于四品內閣中書。但他對湘軍取得與太平天國軍事斗爭的勝利,卻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因為后來繼任的幾屆湖南巡撫毛鴻賓、惲世臨、劉琨幾乎都繼承了張亮基、駱秉章的任人風格。那就是全權委托,放開手腳,委以重任,決不掣肘。從而使其幕府里的兩個最重要的人物左宗棠、郭昆燾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間。例如關系到湘軍軍費的厘金、鹽茶二局的籌設,就是由郭昆燾一手操辦。
由于左、郭二人的努力,太平軍始終未能插足湖南,從而鞏固了湘軍后方,使湖南成為湘軍穩固的后方基地,為湘軍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兵源與軍餉。
郭昆燾與左宗棠二人在仕途上、事業上的結果不一樣,與他們的性格有相當大的關系。左宗棠的性格更剛健、自信而開張,有機會施展,則厚積薄發、疾惡如仇,決不畏首畏尾。因此便發生了足踢樊燮事件,導致湖廣總督官文專折彈劾“劣幕”。左宗棠差點為此丟掉性命。但也搭幫命運中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件,在潘祖蔭、肅順的辯護推薦下,清朝廷知道了“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從而成就了左宗棠的脫穎而出。繼而有了組建楚軍,獨當一面真正充分施展的機會。
但郭昆燾畢竟是湘軍中蕭何式的人物,對這個集團在中國當時軍事政治上的杰出表現,是做出過重大貢獻的。他之所以未能如其兄郭嵩燾等人那樣功名顯赫,與封建政體的官僚體制及任人機制有關。而我們研究湖湘文化和湘軍現象,卻決不能忽視了郭昆燾這個人物。
湘軍領導集團是以岳麓書院書生為主體的讀書人組成。其中出類拔萃者有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羅澤南、郭嵩燾、郭昆燾兄弟等人。他們崇奉的是儒家的宋明理學,抱定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天下為己任的宗旨。他們是繼王陽明之后、在中國歷史上最能充分體現優秀的讀書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風貌的一群人。在國家危亡之時,敢于挺身而出,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負,并很快在政治上、軍事上取得巨大成就。
胡林翼曾經有過一個笑談,說諸葛亮是古亮,左宗棠是今亮,郭意城是老亮,而謂自己是新亮,就很能反映這種抱負和胸襟。
湘軍這個以讀書人為領導主體的武裝集團,利用了當時天下分爭國家政權瀕臨崩潰的歷史機會。以社會邊緣人群即游民階層為主要力量,參與了爭雄天下的行列。他們打著維護主體社會價值觀的旗號,卻相對游離于腐敗官僚體制之外。這是他們取得勝利的主要原因。他們心中的價值體系就是宋明理學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在郭昆燾的這篇修身哲理論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其中的主旨就是抱定認定的道德操守不動搖,決不隨波逐流。這種不逐流,既抱括不逐腐敗官場之流,也不逐邊緣人群中的民粹主義之流。
中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不斷鼎革取代的歷史格局,使不管是主流還是邊緣的一部分知識精英,在顛覆鼎革的歷史時期,有一個與邊緣社會流民群體結合的過程。這種特定歷史時期,由知識精英和流民人群組成的政治勢力,曾是改變中國社會的巨大力量。這種“書生領導流氓”的歷史現象,有兩種結果。一種是書生隨波逐流,沾染上大量底層社會的惡習,改變和放棄了原來知識結構中的價值取向、審美情趣、行為規范、游戲規則、道德準則等方面的“德性習識”。從而成為了民粹主義的領袖,或者干脆變成了“流氓領袖”“流氓皇帝”,這基本上是一個由“書生變成流氓”的過程。另一種結果是基本上堅守了原來知識結構中的價值取向、審美情趣、行為規范、游戲規則、道德準則的底線,在道德人格上沒有發生大的顛覆。從而在歷史的浪潮中經受了一場大的道德人格洗禮,其貴族氣度和貴族風范被堅守下來。后一種結果,在中國的歷史中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結果。
郭昆燾的這幅魏碑書法,寫于他的晚年時期,當時魏碑剛剛開始流行。此時的他已自稱樗叟。但通篇文章卻反映出他曾處于紛繁復雜、日理萬機的事務中,但能虛懷以待,胸中的“道理”就是一定之規,就是“雄兵十萬”,不為物役,用心于有無之間,能“日應萬事而不累”。這在道德修養上,在日常習慣見識中,在對物質生活享受的態度中,都能反映出來。個人修養達到了這種境界,就不會患得患失,待人接物就既不會疏忽傲慢,也不會敬恐疏遠。這種個人修養的境界,從他通篇書法的斂鍔藏鋒、四平八穩而不失大氣的風格中,都可以看得出來。這種風骨和精神面貌,幾乎也是湘軍上層領導人物的總體風貌。這實在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湘楚之地的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是湖南人值得繼承和發揚的最重要的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