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根遠說古印（十六）

陳根遠

元代印章的意義

印章藝術從隋唐以來，已甚為寥落。至宋、遼、金、元以來，九疊文幾乎一統天下。作為實用印固然整齊森嚴、規范實用，但在機械的等距離盤繞中，秦漢形成雍容蒼樸、大拙大巧、清新自然的優良傳統蕩然無存。但在這萬馬齊喑的局面中，元代花押印稚拙純樸，盡洗鉛華，堪稱一枝獨秀。它作為楷書入印最重要的典范越來越受到印人的重視。

印章藝術現習稱“篆刻藝術”，就是因為以篆書為代表的古文字系統在幾千年印章史上占有絕對的主宰地位。中國印章藝術若以質材分，以元為分水嶺大概可分為銅印時代和石印時代。在銅印時代，篆書更是獨領風騷，而元押中大量楷書的成功引入，是對篆書印章的一次劃時代意義的突破，造就了秦漢以來銅印系統的又一個高峰，也是最后一個高峰，更是今文字系統中唯一一個尚可與古文字篆書印章抗手的高峰。

花押印在唐宋之時已經出現，但只是偶爾閃現的星星之火。到元代，蒙古人入主中原，在元人劃分的4個民族等級中，地位最高的一、二等蒙古人和色目人多不識漢字，所以在執政及交往中“多不能執筆畫押”（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更不認識天書一般的漢人篆書，于是唐宋以來花押印星火蔚成燎原之勢，迅速由官方而民間普遍流行起來。

在民間大行其道的元押印上的楷書，多揚棄了正襟危坐的以顏柳歐越為代表的官方正書，而采用無拘無束的民間書體，天真歪倒，俯仰自得，顧盼有情，真率自然，極富印章意味。有獨字的姓氏印，如“楊”“魏”等。更多的是上部為楷書姓氏，下部為花押的姓押印，如“宋押”“姜押”。這類印多為豎長有形，類似秦漢半通印，為元押藝術的主流和代表。

元押之興，與蒙古色目人不諳漢文有直接關系，所以很多花押印雜用漢文蒙文，往往上為漢姓，下為八思巴文，還有一些元押干脆純用八思巴文。元押除常見的長方形和正方形外，更有一些標新立異，不見傳統漢族印章的鼎形押、魚形押、瓶形押、琵琶形押等等。

元押的圖像印也十分豐富，按其內容又可分為人物形押、動物形押、植物形押、器物形押、圖案押等。

另外，由于基督教、佛教、道教的盛行，還出現了一些宗教押印。

從鈕制上講，與隋唐宋元官印系統幾乎千篇一律的“印把子”（橛鈕）和鼻鈕相比，元押鈕式的豐富也使人大感耳目一新，在古代印鈕譜系中堪稱奇葩。應該指出，隋以前公私印俱小，多隨身佩帶，故印鈕多有各式穿孔，以便系綬。隋唐以后，印體增大，印章不再佩帶而轉為匣裝，鈕穿漸趨消亡。元押無論何種鈕式，包括人物形鈕押和動物形鈕押，皆有一個可供穿系的小孔，這反映私印從隋唐急劇衰落以來，又一次在民間受到廣泛重視和使用。

隋唐五代近400年中，私印系統中的姓名印幾乎無一發現，這與長短相若的秦漢時代發現有萬計私印相比，實在是一個令人費解的現象。宋代私印存世絕少，南宋又占相當部分，從這些印章多仿漢印風格和印章多出土于南宋經濟重心傾斜的東南沿海一帶，推測宋代私印報出的春之消息當與金石學在宋代的興起和人們對研究收藏古物興趣的日增有關。遼金元也有個別私印發現，但所有這些都不能與元押相提并論。

在官印、元押之外，此期最為重要的是文人對篆刻創作的初步介入，而推動這一歷史車輪的四位先驅即是北宋的米芾、元朝的趙孟頫、吾丘衍和王冕。

米芾（1051-1107）是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他的書畫作品上多鈐有自己的印章。而在他之前隋唐書畫家還從本沒有在作品上鈐印的習慣。故官所藏褚（遂良）摹《蘭亭》米芾題跋上，他連用“米黻之印”“米姓之印”“米〓之印”“米〓”“祝融之后”5印。當時的印材多為牙、骨、玉、銅等較硬的材料，一般文人多將印文用篆書寫好后，交專門的刻印工匠刻制，元代趙孟頫、吾丘衍皆如此。從米芾諸印印文上看，工麗整飾，當為他親自設計。但刻制的粗糙，反映了因印材硬，他的刻功尚不逮熟練的工匠。米芾的印章深受當時九疊文印風的影響，不過這種歷史的局限并不妨礙他文人印開山祖師的地位。

趙孟頫（1254-1322）是元代杰出書畫家。書法閑雅，遠接右軍。印風亦細輕圓柔，勻整安妥，唐宋以來九疊文的積習一掃而空。其印依書畫傳世有“趙氏子昂”“趙孟頫印”“趙氏書印”“松雪齋”“大雅”“天水郡圖書印”等。“其文圓轉嫵媚。故曰圓朱”（清·陳煉）。趙孟頫創立的“圓朱文”印風成為后世篆刻的重要門類。

吾丘衍（1272-1311），嗜古學、工篆隸、能治印，為印壇留下了印學理論的開山名篇《三十五舉》。該書前17舉論寫篆書之法，后18舉則專論治印。他旗幟鮮明地主張以漢印小篆為基礎，這在九疊文一統天下的宋元時期堪稱振聾發聵之舉。其復古思想對當時印學發展有十分積極的意義，影響深遠。

吾丘衍篆刻作品罕有流傳，在傳世唐杜牧名作《張好好詩卷》后，有他的篆書觀款“大德九年吾衍觀”7字，極工。又鈐其“吾衍私印”“布衣道士”兩印，深得漢印神髓。如果說宋代米芾自篆自刻，尤有九疊乖謬之弊，趙孟頫篆印圓轉婉麗、吾丘衍篆印工穩雅致而又惜乎皆倩他人之手刻成，那么繼起的王冕則使用花乳石為印，游刃恢恢，即有漢人法度，又揚溢著畫家疏放的個性。更重要的是他的出現，結束了延續2000多年的銅印時代，為文人在印章方寸天地中的自由揮灑開辟了道路。

王冕（1287-1359）是畫梅圣手，從他的幾幅梅花圖卷上我們看到了他的“王冕之章”“王元章氏”“王冕私印”“王元章”“元章”“文王孫”“姬姓子孫”“方外司馬”“會稽外史”“會稽佳山水”等印。王冕刻印所用花乳石出于今浙江蕭山，有類青田石，王冕印俱為陰文，吸取了漢銅印方正蒼茫的特點，同時以一個寄情山水的畫家情懷，不斤斤于平穩勻稱，運刀老沉，如錐畫沙，縱橫適意，充分發揮了印石的質材特點，高古出塵。

正由于元代文人首先把印石引入篆刻，出現了第一部系統的印學著作，對楷書入印進行了成功的嘗試，中國印章開始從不自覺的實用藝術轉向自覺的篆刻藝術，元代在中國印章史上的地位由是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