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土地上長出一朵夢（組詩）

趙亞鋒

挖地

我是不是一位為土地治療創傷的醫生？

明晃晃的太陽，高懸的手術燈——

我需要這些器具：鐵锨，镢頭，耙，刨子

和一頂草帽。我也需要這樣的耐心：

割裂，剔除，清潔，縫合

——雜草叢生的麥茬地

淤積了太多的詬疾

而我更像一位心靈手巧的鄉間女子

懷揣一個羞于啟齒的秘密

把那些模糊的心思，執著地納進

天空的巨大鞋墊——

起，承，勾，合

一針一線，密密匝匝

整整一年了，土地緘默不言

要說的話，粒粒飽滿的麥子

已經說了。現在，讓我幫你

翻翻身，透透氣

梳理好亂七八糟的頭發

保養好干燥龜裂的皮膚

讓你再做一個五谷豐登的夢

陽光的味道

陽光一寸一寸地探進來

像鄰居家的文文

一只怯怯的小手

伸向桌柜里的紅糖

屋里的黑一點一點

警覺地向后退

退到了墻上一副中堂的墨跡里

退到了炕上一個病人的身體里

饑餓一冬的老牛

把粗糲而柔軟的舌頭

伸向沾滿陽光的青草

舔舐，反芻

一口一口吃掉滿坡的春天

并用松動得幾近脫落的牙齒

細嚼慢咽

對那些含在嘴里的白糖

反復回味

放學路上經過一家磚瓦廠

滿山滿坡的松散泥土

其實也有分明的棱角

磚塊方正的體格是在烈火中磨煉出來的

青煙如柱啊，泥土的喘息低沉

而一片瓦之所以灰青著臉

是因為他必須深深地彎下腰去

虔敬地接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水

夕陽炙烤著幾個從磚瓦廠出

來的人

他們一溜走去，像一堵剛砌起來的新墻

其中的一個言語瓷實，性格古樸

正在這樣思考：搬磚運瓦所得的工資

大部分寄給在外求學的女兒

剩下的一張一張的零票

要一塊磚一片瓦地攢起來

攢夠一院磚瓦房

頭頂人間最大的一片瓦

腳踩世上最厚的一塊磚

而他凝重的身影

像是一件即將成型的陶器

一塊麥地

那一棵一棵的綠

是母親一針一針繡出來的

為了趕在六月之前納完天空的

鞋墊，母親花費了不少的心血——

趁著霧水洇濕的墑情，先用

銀亮的月色

為土地鋪一層底釉

再把它放在陽光下曬一曬

要是顏色濃了

就用雨水沖洗一下

風中晾一晾

等這塊大地的手絹呈現了綠意

母親就在地邊上添幾朵花，

加幾根草

如果還不滿意，而滿地的綠

色也褪成了鵝黃

那就干脆把整塊地都收割干凈

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