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先生不僅僅是“現代大師”、“儒之圣者”,他還是“高人”,還是“逸士”。在中國傳統當中,有品評人物的傳統。這個在六朝時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最發達。出現了很多奇書,譬如劉邵的《人物志》,譬如《世說新語》,一部記述魏晉人物風采面貌、品評人物性格精神的專書。我們如果用傳統的方法品評人物,馬先生顯然不僅僅是大學者,不僅僅是大師級的人物,不僅僅是“儒之圣者”,他還是“高人”。
浙江大學的人文傳統
浙江大學的老師和同學,你們學校我是第一次來,但你們學校的一部分——杭州大學——是我非常熟悉的學校。杭大的一些教授,像姜亮夫教授,敦煌學家;語言學家蔣禮鴻先生;像戲曲專家徐朔方先生;還有詞學家夏承燾先生,都是我認識并且熟悉的長輩。包括原來杭州大學的校長、現在臥病的沈善洪教授,我也熟悉。我幾次到過杭州大學,它的人文傳統在全國的高等學校里面是一流的。開始你們合并的時候,我作為局外人,還曾經為杭大抱不平。現在生米煮成熟飯,只好如是了。
我也熟悉你們原來的校長竺可楨教授,當然我不認識他,但是他的書我細讀過,特別是他的日記,我讀得非常仔細。他怎樣去請馬一浮先生,見面情形,前后的經過,以及馬先生在抗戰時期,你們的學校已經從杭州搬到江西泰和的時候,第一次講國學,竺先生也在下邊。他日記里都有記載。后來到廣西宜山,竺先生也在那里。我看他的日記很感動,在戰亂流離中的這樣一所學校,可以說始終弦歌未絕。他的妻子在流離中去世了,而許多的學生和教授都蒙受苦難。但這所大學始終保持良好的教學秩序,無論是在泰和還是在宜山,都是如此。我看這段歷史,個人非常感動。那么,可以想見,現在的浙江大學如果能夠承繼這個傳統,未來自是不可限量。
王國維是否真的“燒書”
我是念文學出身,但是中間在學問上有一個轉變,八十年代早期的時候開始不那么喜歡文學,因為在集中讀陳寅恪、王國維、錢鐘書的書,看他們的文章寫的太好了,學問太精到了,自己就不想寫作了。甚至以前出的一些書,關于文學的,越看越不順眼,在家里都塞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由于自己有這個感受,我就相信王國維燒過書。大家知道有一個掌故,在1912年,辛亥革命的第二年,羅振玉有點不贊同當時的新的政治變局,他就躲到日本,住在京都的鄉下。這時候王國維也跟他一起去了,他們是好朋友?;蛘呷绾稳绾?,兩個人的關系,故事非常生動,我不去講它。羅振玉說,王國維到了日本以后,在他的影響下,帶去了《靜安文集》——王先生早期學日文,后來又學英文,喜歡康德、叔本華,把他們的著作翻譯成中文。而在那個前后,他辦《教育世界》雜志,他的很多文章都是在這上面發表的。這些文章,關于教育的,關于文學的,關于西方哲學的,關于美學的……這些文章后來搜輯起來,出版為書,叫《靜安文集》,他到京都的時候,帶了一百多冊——羅振玉講,王國維到京都以后,學問發生轉變,把帶去的書燒掉了。但是研究王國維的人,大都認為他不會燒書,我也算研究王國維的之一吧——相信他會燒書。
因為一旦進入到古史研究,接觸到金文、甲骨文研究,就會覺得文學研究一錢不值。我當時也產生了這個思想,非常看輕文學。但我現在必須補充,當我年長以后,又覺得文學有點意思,它還是史學和哲學的一個很好的補充。它給我情感,也使我的語言比一般的人文工作者稍微有一點意思——但是我不能跟鵬程教授相比,你不知道他的文筆有多么好,千字文,倚馬可待。我是說,文學也不可偏廢。當你的年齡大一點以后,學問積累到一定的時候,你會覺得文學不能完全滿足自己的需求,因為你想追求真相,追求真理,必然要走向史學和哲學,而在這個走向的階段當中難免輕視文學。可是當年齡再大以后,覺得文學也是多么好??!
無論何種學問太“熱”都未必好
二十世紀的學者當中——我喜歡王國維,喜歡陳寅恪,可以說研究了他們多年,如何如何——但是我還喜歡另外一個人物,馬一浮。我在1996年為一套書寫的長序,叫《中國現代學術要略》,后來三聯書店出版了,在這篇文章里面,我講到陳寅恪和馬一浮的時候,我說陳寅恪是站在地上,懷著家國的深情,和歷史的興亡之感;而馬一浮,我說他站在云端,很早就實現了精神世界的自我超越。
在二十世紀的學者當中,能夠完成自我超越的學者并不多,馬先生是一個。當然,當時很多學界的朋友不贊成我的說法,龐樸先生說:“你把馬一浮說成神仙了,怎么可以?”李澤厚也不贊成。我多么高興,剛才杜維明先生居然說馬一浮提出的“國學就是六藝之學”的觀點,他表示贊成。杜先生,你知道,我這個觀點孤立了十年。湯一介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比我年長,湯先生也同意“國學是六藝之學”。我的文章是2006年發表的,叫《論國學》,兩三萬字,后來出了一本書也叫《論國學》。我為什么會特別地贊成,簡直是不得了地贊成,深深地贊成,無比地贊成。
馬先生關于“國學是六藝之學”的立說,他的這個見解的重要性究竟在哪里?
大家知道近十年,中國出現了“國學熱”,出現了傳統文化熱,這不是沒有原因。因為百年以來,我們長期處于傳統的斷層當中,當經濟有了一點根基之后,圍繞經濟發展的同時有一個傳統的重建問題,有一個文化的重建問題。在這個背景之下出現傳統文化熱,“國學熱”,不足為奇,甚至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我們做學問的人有一個看法,只要是學問,一旦成為“熱”,就沒有好事情,還是“不熱”好。因此我提出國學不需要那么“熱”。我可以舉兩個例子,過去在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出現了兩個“熱”:一個是《紅樓夢》“熱”,叫“紅學熱”,還有一個是“魯迅熱”。魯迅好不好?當然好?!都t樓夢》好不好?當然好?!盁帷钡慕Y果,《紅樓夢》蒙了很多污,到現在很多人一聽“紅學”還在搖頭。很不幸,我曾經很長時間,從大學開始就研究《紅樓夢》?!棒斞笩帷币院?,魯迅也蒙受了巨大的扭曲,反而魯迅在當代的價值沒有真正得到認知?,F在很多人否定魯迅,其實魯迅何等深刻啊!他沒有過時!僅僅由于當年“熱”的時候把他捧得太高。人們有一種逆反心理,就把他放到了地上,無人聞問。但真正了解中國文化,了解學術的人,甚至了解文學的人,豈可以輕視魯迅!當然也不能輕視《紅樓夢》,我只是說,無論何種學問,只要是學問,“熱”了都未必好。
國學也一樣,如果在沒明白國學為何物的情況下,“國學”就大熱起來,肯定不是好事情。當然大家真正了解國學了。也就無所謂“熱”,就變成日用常行了。前些年甚至說出現了“陳寅恪熱”、“錢鐘書熱”,我個人也甚不以為然。因為陳先生的著作并不是很好讀,還沒研究到怎樣呢,就已經“熱”了?,F在是不是已經出現了“馬一浮熱”?我希望馬一浮不要“熱”。為什么?馬一浮的書以及他的人格精神最不好懂。我在上次吳光先生開的馬一浮的會里,他叫我做一個講話,我就講,馬先生的學問很不好懂,甚至最近,我還說過一句話:“我還沒看見有幾個人真正讀懂了馬一浮先生的著作”。這是后話,我想說明讀馬研究馬,不那么簡單,不那么容易,如何如何。
馬一浮是“儒之圣者”
馬先生不僅僅是學者,不僅僅是大儒,他還是二十世紀的“儒之圣者”。過去常常把熊十力、梁漱溟跟馬一浮相提并論,但在這三個人當中,要講學問的“本我”境界——注意我用了一個詞,學問的“本我”境界——馬先生要高于梁,高于熊。但梁和熊也都很了不起,人格精神也都是了不起的。但是馬先生的“本我”境界,比梁、熊要高一籌,這是我的看法。
我說馬先生是二十世紀大師中的“儒之圣者”,但是你不能講熊十力是“儒之圣者”,你不能講梁漱溟是“儒之圣者”,他們都是儒學思想重構當中很重要的人物。但是只有馬先生我們可以稱他為“儒之圣者”。
但馬先生又不僅僅是“現代大師”,“儒之圣者”,他還是“高人”,還是“逸士”。在中國傳統當中,有品評人物的傳統。這個在六朝時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最發達。出現了很多奇書,譬如劉邵的《人物志》,譬如《世說新語》,一部記述魏晉人物風采面貌、品評人物性格精神的專書。我們如果用傳統的方法品評人物,馬先生顯然不僅僅是大學者,不僅僅是大師級的人物,不僅僅是“儒之圣者”,他還是“高人”。
原來杭州大學的一些朋友,當時就流傳,很多人不敢去看馬一浮。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去拜望過馬先生,為什么這樣?他又沒有權力,也沒有門衛,為什么很多人不敢看他?因為他的學問太大了,他的眼光太厲害了,你剛一進來,想說的話,沒想說的話,他全知道。所以他是“高人”。
馬先生學問根柢之深厚,他的超越的精神,他的內在精神的凈化,少有與之比肩者。他常說的一句話叫“刊落習氣”。大家不要以為“習氣”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庸俗之氣”,不僅為我們學者所要去掉,也為一般人所要去掉。當然這是佛家的話。每個從事專業的人也有這樣那樣的專業“習氣”。常常我們看到有一些學人,甚至有一些老師,自己做哪一方面的研究,就把這一方面抬到非常高的位置,覺得另外的領域沒有他這個領域重要。這也是一種“專業偏執病”,也是專業的“習氣”。專業的成就是好的,專業的精神是好的,專業的“習氣”是要不得的,需要“刊落”。馬先生身上一無“習氣”,把這“習氣”完全“刊落”了。他是位“圣者”,他有很多思想,我們沒法在今天一一細說。
到底什么是國學
馬一浮的國學定義為什么重要?在于以前講“國學”,對國學的內涵外延,沒有闡述清楚,或者雖有所說明,但在學理上論證不足。“國學”這個概念中國歷史上就有,《周禮》里面就有,《漢書》、《后漢書》、《晉書》里面,都有“國學”的概念,唐代也有,你看廬山下面有個——現在也還叫——白鹿洞書院,也是近三十年恢復重建起來的。這個書院最早是在南宋朱熹把它建成,成為當時的“四大書院”之一。但是在朱熹之前,這個地方不叫白鹿洞書院,而是叫“白鹿洞國學”。白鹿洞國學是個什么意思呢?是所學校。可見,在中國歷史上“國學”這個概念是有的,“國學”這個名詞是有的,但歷來講的所謂“國學”,都是指“國立學?!钡囊馑?。
那么“國學”作為一個現代學術的概念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至少從我們現在掌握的材料,1902年梁啟超和黃遵憲的通信里面,開始使用“國學”的概念。你要知道這兩位都是戊戌政變的時候被處罰的人員,梁啟超跟他的老師康有為跑到海外,而黃遵憲呢,當時在湖南參加陳寶箴領導的“湖南新政”,黃遵憲也受到了處分。他有在日本的經歷,有外交經驗,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其實他很穩健,在湖南的時候就提出主張漸進的變革,反對激進的變革,實際上他跟康、梁的激進是有區別的,但還是處分了他。在1898年慈禧太后政變后的晚些時候,他被革職回到廣東老家,而這個時候梁啟超有一段時間在日本。他們在1902年有一封通信,梁啟超寫給黃遵憲的信我們看不到,我們看到的是黃遵憲寫給梁啟超的信。黃遵憲在信里說:“你提出要辦《國學報》,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鞭k《國學報》是不是時候,我們探討國學概念可以暫且不管它,至少在1902年這一年,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黃遵憲——試想,他們在晚清,是何等樣的地位,何等樣的人物。他們提出了并且使用了“國學”的概念。
而在1902至1904年,梁啟超寫《中國學術變遷之大勢》,里面最后一節,又使用了“國學”的概念。他說,現在有人擔心,“西學”這么興旺,新學青年吐棄“國學”,很可能國學會走向滅亡。梁啟超說不會的,“外學”越發達,“國學”反而增添活氣,獲得發展的生機。他在這里再次用了“國學”的概念,而且把“國學”和“外學”兩個概念比較著使用。
我們知道,在1898年——維新改革最高漲的時期,當年五月,張之洞,晚清的大人物,寫了一篇文章叫《勸學篇》。他在《勸學篇》的《外篇》里面有一節專門講“設學”——設立學?!f在課程設置的時候,要以“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可是在1921年梁啟超寫《清代學術概論》,轉述張之洞的主張,他說,只從張之洞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全國一時以為“至言”?!詾檫@個話講得太好了,誰都同意??墒?,他在轉述的時候做了一個改變:張之洞本來是講“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他在《清代學術概論》里轉述成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從此以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個判斷,一個晚清以來學術思想史上的重要判斷,就被所有研究文化研究歷史的人記在腦子里了,而忘記張之洞在《勸學篇》里面本來講的是“舊學為體,新學為用”。
我們今天研究“國學”這個概念的淵源與流變,我可以說,張之洞在《勸學篇》里講的“舊學”,梁啟超轉述的時候講的“中學”,跟“國學”的概念——梁啟超和黃遵憲1902年講的“國學”的概念——幾乎是同等概念,實際上就是中國的這套學問。可是,當時雖然這么講了,甚至上海還出版了一個刊物叫《國粹學報》,講“國學”的多了,講“國粹”的多了,但是對于什么是“國學”,沒有人作分疏。
時間一直到1923年,大家知道,1922年,北京大學成立“國學門”,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這個時間很重要。在1923年的時候,北京大學的“國學門”要出版一個刊物,叫《國學季刊》。北大這個《國學季刊》的發刊詞請胡適之先生來寫,胡適之先生就在這個發刊詞里講——他因為有西學的底子,又有中學的底子,他喜歡下定義——什么是國學呢?他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國故”是誰提出來的呢?他說自從章太炎先生寫的一本書叫《國故論衡》,“國故”這個詞,大家就覺得可以成立了。這是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胡適之先生第一次對國學的概念作了一次分疏。但是我們覺得這個概念的內涵太寬,所以胡先生這個定義事實上沒有被學術界采納,后來很長時間,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不講這些了——“國學”的概念繼續講,但不再有人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為什么呢?“國故”這個概念太龐雜,古代的社會制度、古代的人物、語言、文字、文學、藝術、禮儀、風俗、習慣、衣飾都包括在里面。如果“國學”就是研究這些漫無邊際的所有中國歷史上的這些東西,你就把握不住主要內容了。
所以,事實上,學術界沒有采納胡先生的定義,學術界不約而同地在三十、四十年代都認可“國學”的另一個定義,就是國學是“中國固有的學術”。什么是中國的“固有學術”呢?就是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兩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當然唐代的文化內容多了,經學在唐朝也很發達,有《五經正義》——但唐朝的佛學的地位格外突出。而到宋代的時候,一個新的哲學流派出現了,就是理學,以朱子為集大成的理學。而到明代,則是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心學,剛才杜維明先生講了。清代中葉的時候——主要是乾隆時期,清代的學術比較發達——這時候的學問,以考據為主要特征,也叫“樸學”,甚至也叫“清代漢學”。就是這樣一個學術史的流變,大家覺得這就是“國學”。你看錢穆先生在北大講國學的時候——后來整理成書叫《國學概論》——他首先講,“國學”這個概念將來“恐不立”,然后說明,他書中講的是“本國學術思想的流變和變遷”。
馬一浮重新定義國學
而在馬先生給“國學”重新下定義的時候,也說:“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名為國學?!边@個定義合適不合適呢?不合適。因為人家會問:你是指哪個時代的學術呢?先秦的、兩漢的、魏晉南北朝的、唐代的、宋代的、明代的、還是清代的?還有,你是指哪一家的學術?講中國的學術,不僅有儒學,還有道家,還有道教,還有佛學,你是指哪一家的學術呢?所以,馬先生覺得把國學定義為“中國固有學術”,還是太籠統,太寬泛。所以他在1938年5月,你們浙江大學轉移到江西的泰和,在那里,竺可楨校長請馬一浮先生去開了一個國學講座。
關于馬先生在浙江大學開國學講座這件事可以寫一本書,竺先生一到杭州就任——他是大氣物理學家,也是中研院的院士——他剛到杭州,不到兩個禮拜,就聽說此地有個馬一浮,立刻登門拜望,邀請馬先生到浙大來任教。馬先生拒絕了。要知道,馬先生不愿在大學里任教,這話說來很長,一會兒再作補充。過了不久,竺校長又帶著人去了,再次懇請馬先生來學校任教,馬先生又沒有同意。第三次,他又去了——這個中國傳統的禮儀,凡事不過三,三次邀請,對方不好再拒絕了——于是談到用何種名義去開講座,馬先生想到是否可以用“國學講習會”的名義。因為馬先生不是教授,也沒有職稱,他覺得需要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名義。他自己提出,可不可以就叫“國學大師”。以馬先生的學問和身份,“國學大師”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呢,浙江大學的領導研究,說是以“研究會”的名義肯定不行,那是要成立組織了,需要黨中央批準。至于“大師”的名字,認為有點像佛教,也不好,就沒談成。
不久,日本人打來了,浙江大學遷移到江西的泰和了,馬先生自己也去逃難了。開始他逃難到了富陽、桐廬一帶,幾個親戚,幾個學生,一百箱書。他們就商量,馬一浮先生這個時候想,如果跟浙江大學一起逃難是不是會好些?于是馬先生給竺校長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得措辭之典雅,表達意思之婉曲,只有馬一浮寫得出來。我能記住信中的很多句子,不講給大家了,講的時間超過了。然后是,竺校長接到此信,如獲至寶,如何如何。馬先生到了泰和,就在1938年5月的一天,開了國學講座。
馬一浮國學講座的第一講,就是從“揩定國學名義”開始,他提出,時下關于“國學”是固有學術的提法,還是太覺“廣汎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所以他提出:“今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即孔子之教。就是馬一浮先生認為,國學就應該是“六藝之學”,這是他給出的新的不同于已往的國學定義。“六藝”就是“六經”,是中國學問的最初的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他提出的國學的這個新定義,長期沒有人聞問——這里我得稍微表彰一下自己——直到2006年,我寫《論國學》,才把馬一浮先生的國學定義重新提斯出來。從那以后,七八年的時間,我不斷寫文章,演講,倡導,鼓吹,不遺余力。雖然不見有誰寫文章跟我討論,但是我知道,大多數人不贊成我的看法,覺得劉夢溪竟然認為國學就是“六經”,這不是把“國學”等同于“儒學”嗎?其實“六藝”不光是儒學的源頭,道家的源頭可以直接追溯到《易經》,“六經”是和文史哲各科都不相重復的我國學術的一門最高的學問。
馬一浮提出這樣一個國學定義,它的了不起之處在哪里呢?它可以跟教育結合起來。你講“國學是中國的固有學術”,那是關于學術史流變的學問,專業人員研究起來尚且不無困難,你怎么可能叫社會學科、自然學科、其他學科都來關注這樣一個“國學”呢?一般民眾更不用說了。既然叫“國學”,就不能跟一般民眾不發生關聯。如果定義“國學”是“六藝之學”,就是“六經”,跟全體民眾都會有關系。馬先生的兩位朋友——剛才講到的熊十力和梁漱溟——熊先生就講過,“六經”是中國人立國和做人的基本依據。你要了解“基本依據”這四個字,實際上是說中國人的精神源頭和根底在“六經”。所以如果把“國學”定義為“六經”的話,它就可以進入現代的教育。
國學和“六經”的價值論理
“六經”的文詞很難讀,怎么進入呢?但是我告訴大家,《論語》和《孟子》可以看做是“六經”的簡約的、通俗的讀本,因為孔子和孟子講的思想,就是“六經”的思想。孔孟闡述的義理,就是“六經”的基本義理。我把“六經”的基本義理概括為“敬”、“誠”、“信”。剛才杜先生講到“誠”、“信”,但是我把“敬”放在了最前面。這個“敬”是什么?就是人的“自性莊嚴”。你看馬先生在《復性書院演講錄》里面,主要講的是一個“敬”字。“敬”是個體生命的莊嚴,是人性的至尊至重,是每個人都應該具有的,我甚至認為“敬”已經進入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這種“自性的莊嚴”,是不是一般人不能實現呢?馬先生當然實現了。我剛剛講的陳寅恪,一生提倡“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當然是“自性的莊嚴”的變現。馬先生對這個“敬”字的解釋,有一極重要的特見,他說《論語》里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志”是什么,馬先生說“志”就是“敬”。因此這個“敬”是不可以奪的,已經構成個體生命的精神信仰,當然不可以“奪”了。
學者、知識人士有“自性的莊嚴”,一般人士、沒有文化的人有沒有“自性的莊嚴”?當然有。我們看《紅樓夢》,當賈赦要娶鴛鴦做妾的時候,鴛鴦堅決不允,做了很多極端的舉動,包括破口大罵,甚至把自己的頭發剪下來,所彰顯的就是鴛鴦這個年輕女性的“自性的莊嚴”。
最近我在一篇對話文章里,叫《重建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就講了這個問題。人的“自性的莊嚴”,是人的良知,匹夫匹婦都可以做到,男女老少都可以做到,有文化沒文化都可以做到。我們當下所缺的,就是這種人的“自性的莊嚴”。當代文化價值理念的建構,亟需添補的,就中國傳統這一塊,我講的以“敬”來帶領的這些價值,應該是最重要的。
而以“六經”為內容的國學,就可以通過教育的環節,和全體國民聯系起來。所以我主張在小學、中學和大學的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當然文化價值的建構,還有另外一個方面,就是現代文明的觀念、途徑、方式、禮儀,也需要填補建構。傳統不能割斷,世界也不能脫離,既要“各美其美”,也要“美人之美”。
(編輯 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