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五
用了兩個晚上讀完了左鳴先生著作《用企業家精神點燃時代引擎》的清樣,我的最突出的感受是:這既是一本具有時代感的著作,同時也是一本有著獨特視角的歷史著作。這個視角就是:企業家精神。依照我的理解,本書回答了至少四個關鍵問題。
問題一:推動人類經濟發展的關鍵因素是什么?
作者的答案是企業家精神。
這個問題亦可以等價于“財富產生的關鍵因素是什么”。先簡要回顧一下歷代思想家對此的認識歷程。(1)亞當·斯密在其名著《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中給出了經典的宏觀的解釋:看不見的手。財富產生的根本動力是人們追逐私利的本性,制度保障是自由的市場經濟。在《道德情操論》中,他將自利心與種種美德結合起來,在他與休謨的共同努力下,道德和財富的矛盾得到統一。商人的品質或者說企業家精神獲得了承認。(2)百余年后,經濟學家馬歇爾進一步認為:企業家是產業這個車輪的軸心,這個軸心承擔著市場結構活動的全部負荷。(3)熊彼特從均衡體系內部尋找到了經濟發展的動力源,創新,而實現創新的角色就是企業家。但值得注意的是,熊彼特的企業家并不特指某個階層,而是一種行為狀態:企業家做出破壞性創造,從而改變均衡獲得超額利潤那個狀態,超額利潤逐漸下滑并趨于均衡的守成階段就不是企業家了。(4)與熊彼特不同,錢德勒版本的企業家精神由經理人來承擔,他更看重組織和管理,他認為推動美國經濟發展的動力即是拿薪水的經理人階層。
以上觀點皆認同企業家精神的重要價值,而對企業家精神的理解角度是不盡相同的。本書的創新之一即是對企業和企業家的概念作出了新的定義:
持續理性地確定財富的過程就是企業行為,首先,財富是滄桑變化的,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財富觀。正因財富的概念是變化的,所以需要持續不斷地予以確定。第二,財富是被確定出來的,理性地確定財富則包括兩個含義, 一是發現獲取,二是創造形成,進而推之,圍繞著實現這一過程而構建的組織就是企業組織,那么領導和管理著這個組織、并使之成功地運行的代表人物就是企業家。
作者將企業家精神上升為時代精神。他認為企業家具備的一般人格特質包括:進取精神、創新精神、契約精神、誠信精神、敬業精神、奉獻精神和民族精神。而這些特質還不能精確地描述出企業家精神作為一種時代精神的屬性,作者從四個角度(平等觀念-舊的等級觀念,契約觀念-舊的人治觀念,創新觀念-守舊的觀念,誠信觀念-權變的觀念)展開分析,指出了市場經濟時代精神(企業家精神)與自然經濟時代精神(騎士道精神、武士道精神和士大夫精神)的區別。同時,作者論述了東西方社會精神民本和人本的差異。
至此,作者其實已經準備好回答下一個關鍵問題了。
問題二:中國傳統文化能否產生企業家精神?
這個問題,困擾了中國幾代學人。也困擾了馬克斯·韋伯,盡管在思想研究層面上,他也是這個問題的始作俑者。韋伯的巨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加上十年后的《儒教與道教》,給東方產生企業家精神的可能判了死刑。作者不同意這個論斷,他發現韋伯在其著作中提到“用于研究中國的資料更是奇缺,在這種情況下, 當然就更應該謙遜地估量自己著作的價值了,上述這些原因使得我們的研究無疑具有一種暫時的性質,那些論述亞洲的部分尤其如此 。”韋伯這個重要的嚴謹的表述,被很多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由于時代的局限,韋伯沒有來得及看到東方的日本以及華人企業家的成就,在他之后幾十年的同行學者本尼迪克特就幸運得多了。此外,韋伯的研究主要立足于宗教社會學,而完全用宗教的視角審視中國文化傳統顯然是不完備的,盡管他采用了數量驚人的中國古代文獻。值得一提的是,有研究認為,二戰后美國學者為塑造美國資本主義精神的需要,重新發現了韋伯,并塑造了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的無上地位。與此相對應的是,遲至1960年代,韋伯比肩迪爾凱姆、馬克思的社會學大師的席位才得以確立。
厘清韋伯的觀點之后,作者對企業家精神在歐洲和日本的動態變遷做出了富有大歷史感的梳理,并指出在時代精神轉型中傳統文化之積極因子承上啟下的作用。在論述歐洲變遷時作者指出:在當時的社會大變革中,歐洲選擇的并不是摧毀作為社會道德力量的宗教,也沒有打倒騎士道,而是有力地弘揚了傳統文化中的積極因子,巧妙地實現了騎士道精神向企業家精神的轉型。正如馬克斯·韋伯說的:“宗教改革并不意味著解除教會對日常生活的控制,相反確實是用一種新型的控制取代先前的控制。”
作者對日本企業家精神形成的研究是深入而全面的,日本現在被視為西方國家,但是日本的文化傳統又主要的來自于中國的影響。那么,中國傳統文化中向企業家精神轉型的積極因子又是什么呢?作者認為,在思想層面,儒家的“合理謀利”(孔子)、“恒產恒心”、“產權界定”、“分工”(孟子)、“創新”(《大學》)等積極因子,皆早于西方千年以上。在宗教層面,中國化的佛教——禪宗,出現了類似千年后加爾文、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家馬祖道一和百丈懷海,他們主張“農禪”,不涉生計的宗教得到徹底的世俗化。
至此,可以解答第二個問題,中國傳統文化中具備能夠產生企業家精神的積極因子,但遺憾的是,由于文化中不積極的因子過于強大,制度層面也有重重阻礙,事實上,中國的企業家精神轉型并不順利。作者指出:
再好的因子(種子),如果沒有肥沃的土壤,也難成就參天巨樹。
問題三:中國企業家階層的產生和壯大還有哪些文化、制度層面的阻礙?
作者認為:中國企業家隊伍的薄弱和企業家精神的缺乏是一個深層次的歷史問題,也是一個社會轉型時期突出的現實問題。
首先是輕商文化對企業家精神形成了束縛:西漢以后,儒家思想中,有利于鞏固皇權統治的因子被弘揚,而體現在儒學中的原始商業精神的因子被偷梁換柱地貶棄了。于是,中國社會上就有了無商不奸的觀念,這個觀念仿佛形成一個“場”,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企業家群體的涌現,這和歐洲宗教改革之前和日本明治維新以前的情況一樣。
作者對傳統文化中商業“圖騰”(財神)的新發現也頗有意味,財富的象征“財神”是代表“義”的關公。而關公是武人,戰爭從不創生財富,只是造成財富的大轉移。在傳統文化中隱含了對創業的忽視。
中國傳統文化中,為官為正道,務農為本業。在主流文化對商人的打壓下,商人自身似乎也只是以經商為“術”,以為官務農為“道”,經商賺取的利潤不是更多地投入再生產,而是培養子孫讀書以求入仕,購置田產以固本,捐官以換取身份認同和政治保護。享譽歷史的“晉商”、“徽商”莫不如此。
盡管如此,作者對傳統文化中不利于企業家精神形成的因素并沒有一絲悲觀。作者指出,在時代精神轉型時期,政策和制度的作用是巨大的。這一點,令我聯想到中國歷史上的幾次經濟大發展,例如“文景之治”、“貞觀之治”等,其共同特征都是國家采取了休養生息的政策,換句話說是政府減少干預,賦予人民謀利的自由,保護財產的安全以及減少賦稅的負擔。盡管好景不長,市場經濟的萌芽往往被政治統御的需求扼殺,但以現在的眼光看,中國的歷史并不是與市場經濟絕緣的歷史。
作者認為:歷史上的輕商文化,與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方面的灌輸和制度上的強化以及利益上傾斜有關。我認為,這個對歷史的觀察和判斷,也是有現實意義的。
問題四:中國企業家精神的時代特質是什么?
兩年前,我偶然見到左鳴先生手書的一副聯語:士大夫操守、企業家精神。當時感覺心中一震,但還不是很明白二者的聯系。在本書中有了答案。士大夫操守指的是:儒家倡導的那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的心態,那種“家”、“國”一體的觀念,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的精神, 那種為民族大義可以舍生忘死、殺身成仁的氣度。而當代的中國企業家精神傳承了傳統士大夫精神的優秀因子,轉化為“修身、興企、報國、富天下” 的嶄新時代倫理,并由此構建出今天這個時代的企業家精神,從根本上實現從士大夫精神到企業家精神的社會精神轉型。
“修身、興企、報國、富天下”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看起來是同構的,但內涵是不同的。其中,“修身”一詞文字相同,后者的修身是依照儒家倫理標準,實現個人的人格完善,而這種人格完善的標準都一條條地藏在四書五經里面,所以古代用科舉篩選做官的人才,所有的題目都必須出自這些經典,應試者的答卷能夠反映三個信息,第一,他是否深刻理解和熟練應用經典,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其多年的學習會強化這些倫理信息,即修身的標準;第二,他的智商如何,這有點類似公務員考試(當然比公務員考試難,所以科舉中試是直接做官的,而公務員考試是直接做吏),行文的邏輯性和運用文字的能力能較好反映這些信息;第三,他的見解如何,這是看他有沒有能力擔任官員。如果都合格,就到了“治國”這一步,為皇帝分擔治國的責任,士大夫的經歷就開始了,如果事業有成,就可以達致“平天下”的高度,生可以入凌煙閣,死后可以配享太廟,名留青史,蔭及子孫。如果不能入仕,退而齊家,以農耕為本的家乃至家族也是儒家社會的典型基本自治單元。所以,“修齊治平”的主線是入仕,追求的是政治抱負,核心點在“治國”。我們再看看作者提出的新的時代精神——企業家精神——的特質:“修身、興企、報國、富天下”。我認為其核心點是“興企”,意思是創業、經營管理好一家企業,取代了“齊家”和“治國”,做好企業,可以“報國”,這是精神層面的,可以“富天下”,這是物質層面的。除了核心點的區別,更主要的, “修齊治平”存在著一個層層遞進的關系,而“修興報富”中,除了從“修身”到“興企”有一層遞進關系,而從“興企”到“報國”和“富天下”之間就沒有遞進關系了,做好企業,就是報國,就是富天下。作者特地提出報國和富天下,是強調了興企的意義。在市場經濟社會中,依法經營的企業才是社會的關鍵組織單元,解決就業并利用其經濟和技術邏輯,充分發揮每個人的能力、運用每個人的知識,這就是報國;滿足社會需求,提供產品和服務,獲得合理而豐厚的利潤,依法納稅,稅款用于公共財政再分配,提供公共服務,這就是富天下。
作者認為時代的企業家精神也體現了民族精神,作者指出,企業“報國”除了依法經營納稅等之外,亦含有保障民族安全、提升民族尊嚴的意義。“富天下”的視野應該落腳在全球化和國際化,亦含有輸送文明的意義。這些涵義與本書中重點著墨的“民族精神”是相契合的。
企業家精神的價值并不是依據財富榜或者500強來衡量的,企業家精神是一種時代精神,是企業家的普世倫理,將引導著越來越多的企業經營者(企業不論行業、不論大小、不論國有還是民營)實現他的社會價值。
小結:保護企業家
作者非常擔憂中國企業家的生存狀況,他認為無論古代還是當代,企業家的生存環境仍然沒有根本改變,還存在很多不利于企業家生存和發展的制度、政策問題。他寫道:一方面,我們的企業有世界上較為昂貴的運營成本,另一方面,我們又有世界上最為便宜的企業家;一方面我們有世界上數不清的具有廠長、經理頭銜的人,另一方面我們又奇缺真正的企業家。
一個是待遇問題,一個是負擔問題,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
作者在文中屢次提到兩個人,每次提及都充滿感慨。一是潘寧先生,一是褚時健先生。作者與當時擔任科龍集團董事長的潘寧先生有交往,他十分敬佩潘先生,但是像潘先生這樣的有大作為的企業家,按時退休后居然慶幸任內沒有出事,安全退休,也不再有新的事業。慶幸沒有出事,多么生動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形象,可見,企業家的生存環境多么惡劣!按潘先生的才能,其實還能夠為企業為社會多做貢獻,不再做企業,作者感到替潘先生替社會而惋惜。另一位,褚時健先生,更為悲壯,辛苦創業,成就巨大,但他在當時的制度和政策的框架內,無法獲得與他的成就相應的合法的物質回報,于是犯了經濟上的錯誤,他自己“非法”取得了一些物質收益,斷送了一世英名。但是可貴的是,他在75歲再次創業,在新的起點獲得了新的成就。
說到負擔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企業社會責任”。改革之初,政府曾經大力減少企業社會負擔,為企業發展奠定了好的市場基礎,但是現在,公眾輿論的仇富傾向已經深深傷及企業家群體,有一些新的政策和法規也為企業增加了不必要的社會責任。
中國的發展需要更多的具備企業家精神的企業家,而企業家的產生依靠培訓和動員是無法批量打造的,只有依靠保護和弘揚企業家精神,深化改革、進一步完善市場經濟制度。這是惟一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