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到最酷的事

徐逢

高三生活非常單調，整天不是做習題就是考試。那天公布模擬考成績，我的總分頭一次躍進年級前一百名，我獎勵自己放學后去臺球室看看，要是碰見劉武，就讓他陪我玩一盤。

劉武是我同班同學，成績不大好，但他會畫畫，文化課稍微差點兒沒關系，將來可以考美術專業。

劉武愛畫畫，最愛畫的人物肖像，是我。我知道他喜歡我，雖然他從不承認，并且故意在其他男生面前說，他畫我是因為我胖，笑起來像達·芬奇畫的蒙娜麗莎。

我那么肯定他喜歡我，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也喜歡他。

那一天，我在臺球室里沒見到劉武，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跑到門口去透氣。忽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嚇了一跳，身后是個模樣猥瑣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尖叫起來，叫完后發現自己被人拽到角落里，眼前是沉悶的臺球桿擊打肉體的聲響。劉武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瘋了般要打死猥瑣男。

半小時后，名叫馬哥的男人被一群人簇擁著來了。他幫劉武擺平了打架傷人事件。賠醫藥費、營養費、補償金，對方答應不報警，不報復。

馬哥沖我笑笑，問劉武：“她是你馬子？”

“不是。班上同學。”劉武眼角裂了口子，鼻血剛止住，嘴唇還腫著，得意一笑，“她成績好，上清華北大沒問題。”

馬哥沒笑：“那她是你妹子？”

劉武搖搖頭。馬哥低聲咒罵一聲，手指著劉武的鼻子：“跟你沒有關系的女娃，你管什么閑事？以后別給我找這種麻煩！”

第二天劉武沒來上課。第三天來了，聽班上同學說，他昨天去監獄探視了堂哥。第四天，劉武不知何時進的教室，放學后第一個出了教室門。

那天在臺球室，劉武跟馬哥一塊兒離開，我都沒機會跟他好好說聲謝謝。看到劉武離開，我趕緊跟了出去。

劉武走的是學校后門，人跡稀少。但這家伙速度飛快，竟然已離我百把米遠。我還沒來得及叫他的名字追過去，就看到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知從哪里躥出來，把劉武圍在了中間。

“糟糕！”我直覺不妙，看看周圍，目光掃到一輛破車上，想也沒想就拉開了吉普車門，一頭鉆了進去。車鑰匙掛在點火開關上，車主不知在哪兒。我深吸口氣，點火，踩離合、掛擋、踩油門。破舊的吉普如離弦之箭，沖著那幫人飛去。

“嘚嘚嘚”，發動機噪聲好大。等我開到劉武身邊，糾纏成一團的男孩們分開了，三四個男人奔過來。

一名胖胖的中年人望著我說：“真想不到，你這小丫頭還會開車！”

中年人是街邊汽修店老板，也是這輛破吉普的主人。老板臉上有道疤，大概從前沒少跟人打架，沒啰嗦什么，揮揮手，了結此事。

“到底會不會開車啊？當它是碰碰車，開著來撞人？”劉武埋怨我，說完又忍不住笑起來。

“我爸是司機，八歲我就會開車。”我胡亂吹噓，笑得牙齒咯咯發顫，回想剛才的事，有幾分后怕。我的車技非常爛，那車子又破，要是剛才沒一腳踩死剎車，撞倒撞死一兩個人，我可吃不了兜著走。

可做人要講義氣，我最愛看武俠小說，喜歡做快意恩仇的江湖兒女。劉武能為我打架，我自然要為他兩肋插刀。

劉武對我刮目相看，他向我透露了一個秘密：校門外這場架，因馬哥而起。

馬哥是他堂哥的好兄弟。堂哥是道上的人，被抓進去后，一人扛了所有事。外頭的兄弟無以回報，只管照應劉武這位小堂弟。不知不覺間，劉武就卷進了幫派爭斗。

“真的？”

現實生活跟武俠小說不一樣，我怎么覺得劉武在編故事，而且是黑幫故事呢？

“嗯。”

“那些人還會來嗎？”

“不會。他們是為生意上的事找茬，今晚馬哥要跟他們老大面談，肯定會把他們擺平。”

我對馬哥印象不佳，劉武說他也不喜歡打架鬧事，但他又說：“我爸媽下崗，我的學費生活費都是馬哥出的，我欠了他太多人情。”

轉眼就是寒假，高三生是沒有寒假的，只有春節可以休息幾天。一周后返校報到，放學時校門口有位時髦的女郎在等人。女孩長得挺漂亮，就是氣質不大好，看上去有點像發廊女。女郎終于等來她的朋友，我心里“咯噔”一下，看著那男孩伸開長腿跨上女郎的摩托車。

想了好幾天，我還是決定問個明白。“劉武，那女的是誰？”

劉武愣了一下，我覺得自己就要哭了。“你什么事都不告訴我。你跟那女的——”我說不出話來，心里明白，劉武并沒必要對我解釋這件事。劉武趴在走廊欄桿上，望著天空發呆。

“她是馬哥的結拜妹妹。曉蕓，她跟我是一類人，你不是。你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老師從我們身后走過又折回：“快進教室，馬上發卷子考試。”

高三下學期第一次調考，我是年級前五十名，保持這個成績，進一本沒問題。劉武四百多名，倒數。但他若是通過美術專業考試，文化課再努把力，也有希望考進藝術類學校。

但他拒絕努力。同時被他拒絕的，還有我。我不找他說話，他絕不會主動吭聲。五次三番，我發了狠，埋頭用功。偶爾回頭，看到教室后排趴在課桌上打瞌睡的劉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高考結束，劉武正兒八經管起了馬哥的一家卡拉OK廳。我是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單那天，最后一次見到劉武。

他站在臺球室外頭的一棵梧桐樹下，看到我走過去，他說：“祝賀你！”

我假裝不經意地問：“你女朋友呢，還好？”

“分了。”

“是嗎？”

劉武換了話題：“求你一件事，答應我，上大學后也好好讀書！最好念碩士、博士，就當是一人頂倆，你把我那份也讀了。”

我想鼓勵劉武別泄氣，明年再來，他一定能考上大學。一輛轎車駛近我們，車窗搖下，開車的女郎摘下墨鏡，沖劉武打個飛吻，咯咯的笑聲，摔碎在揚起塵灰的馬路上。

我咬咬牙，一個字沒說，轉身走人。

大一那年，劉武給我寄了一箱禮物：日用品、零食、各種學習用品。

大二時我拿到校標兵獎，打電話給劉武，他沒接。他的手下訕訕地說：“大哥說了，有任何困難就打這個電話跟我們說，他一定會管。”

劉武的架子好大！放假回家見不到他的人，打電話過去他也不肯真人發聲。我問：“你們都還好？”那邊說：“越來越好。大哥新開了家娛樂城，生意火爆。”

不就是沒考上大學，提前出來工作，做的生意跟娛樂有關嗎？為什么劉武連電話都不肯接？他說我們不是一類人，也許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喜歡我，或者是，他不再喜歡我了。

研究生畢業后，我在上海謀到一份工作，啟程前，我去高中老師家辭行。老師家的茶幾上，散落著一些名片，我隨便翻了翻，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是劉武的名片，頭銜是某娛樂城經理。我有些激動地問老師：“劉武來過？這地方還開著嗎？”

“你不知道？他被抓了。娛樂城有人藏毒品，那天他正好在現場，一點辦法也沒有。”

老師為她的學生嘆息不止，“這孩子，挺聰明的，畫畫兒也好，就是交錯了朋友走錯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如雨下。

考上研究生那天，我第一時間撥通劉武的電話。那一次，居然是他親自接。

我說：“終于考上了。我能想到最酷的事，大概就是完成對你的承諾，一個人讀兩個人的書，讀完本科讀碩士。”

我假裝云淡風輕，腦子里卻浮現出四年前劉武站在梧桐樹下的挺拔與不羈。

電話那頭，劉武輕聲說恭喜，他笑嘻嘻地說：“我能想到最酷的事，是我在江湖你在岸上，我永遠放棄了讓你做我女朋友的念頭。”

那個號碼，我后來又撥打過無數次，從關機到暫時無法接通。終于有一天，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