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西漢昭帝時的鹽鐵會議,是關于古代管制經濟和放任經濟的大爭論。根據《鹽鐵論》的記載,兩種思想截然對立:一派主張國進民退,打擊奸商,治國要務實求利,擴大政府職能,對外弘揚國威;另一派主張民進國退,利權歸民,治國要道義領先,縮小政府職能,對外以德服人。鹽鐵會議的爭論焦點在治國之本,是國家以人民為本,還是人民以國家為本。在這種爭論中,理論思辨需要接受實踐驗證,政策之爭夾雜著學派之爭,價值理性面對著工具理性,不同管理思想在“落地”的過程中劇烈碰撞,互相矯正。同時,政治斗爭和思想演化表現出錯綜復雜的關系。《鹽鐵論》的意義,在于給后人展現出管理思想在戰略實施層面的張力和應力。
桑弘羊和西漢的經濟管制
漢武帝時代,西漢的治國方針經歷了一次重大變化。經過漢初七十年的積累,西漢王朝走出了早期的經濟困境。想當初,劉邦剛當皇帝的時候,天下經過多年戰爭,物資極度匱乏,皇帝的車駕都備不齊四匹顏色相同的馬,將相有時只能乘坐牛車湊合。而到武帝接手時,倉庫充盈,家給人足,國庫的銅錢因為存放過久連穿錢的繩索都朽了,太倉的糧食放不下而堆積于露天。借助這樣的經濟實力,武帝放棄了前期的無為而治思想,轉向有為政治,對外征伐匈奴,對內大興土木。輝煌的功業需要巨大的花費,國家接連的“大手筆”,花錢如流水,尤其是戰爭、賞賜、賑災、治河,哪一樣都要燒錢,很快就出現了財政問題。本來,西漢文景時期吸取秦朝的教訓,不與民爭利,藏富于民,不但充實了國庫,而且同時在民間也出現了不少富商大賈,社會風氣轉向奢侈,官員也開始眼紅商人。隨著國家財政的緊張,朝廷缺錢而商賈有錢,政府就開始打民間財產的主意,司馬遷曾對此感嘆道:“興利之臣自此始也。”(《史記 "平準書》,下同)
值得慶幸的是,武帝手里有一位理財高手桑弘羊。他出身于洛陽商人世家,聰明過人,自幼心算堪稱一絕,十三歲就進宮侍奉武帝,成年后主持漢室財政。在桑弘羊的主持下,武帝提拔鹽鐵商人出身的東郭咸陽、孔僅共同理財,他們推行了一系列以國家管制為核心的財經政策,包括鹽鐵官營、榷酒、均輸、平準、算緡告緡、統一鑄幣、屯田戍邊等,有效緩解了西漢的財政困難。桑弘羊也由此成為武帝離不開的重要角色。
西漢立國后,放棄了秦朝的經濟管制政策,“弛山澤之禁”,鹽鐵開始私營,甚至連鑄幣也允許民間發行。到武帝時,富商大賈多靠鹽鐵牟利。武帝時期的賑災和軍費,需要大筆開支,國庫不足,武帝就開始向商人借錢。然而,商人裝傻的裝傻,哭窮的哭窮,多數不愿拿出錢來為武帝分憂。“富商大賈或蹛財役貧,轉轂百數,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面對這種局勢,桑弘羊等財政主管首先把貨幣鑄造發行權收歸朝廷,其次是推行鹽鐵官營。“更錢造幣以贍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貨幣改革的基本手段,除國家掌控鑄幣權外,主要是通過幣值變化,以通貨膨脹來應對朝廷開支。桑弘羊主管整個國家預算和會計,令來自齊地的大鹽商東郭咸陽和來自南陽的冶鐵商孔僅主管鹽鐵,把鹽鐵生產和銷售都收歸國有。為了推行鹽鐵國有化,朝廷把支持官營政策的鹽鐵商人任命為各地鹽鐵官,一旦發現膽敢私自鑄鐵煮鹽者,沒收工具器物,處以帶腳銬的刑罰服勞役。另外,通過買賣官爵回收民間錢財物資。鹽鐵官營后,食鹽民制官收,一律不得私下買賣,全部由官府統購統銷。鐵器則由政府直接組織生產,官府分配各地出售。從此開始,鹽鐵收入成為政府經費的主要來源之一,而且所占比例越來越大。
鹽鐵官營,是靠政府強力推行的國有化政策。為了推行這一政策,中央政府的財政主管機關大農令下屬急劇擴大,大農部丞幾十人分頭到各郡國落實執行,按照《漢書 "地理志》的記載,除中央下派大農部丞外,還在各地設置鹽官三十六處,鐵官四十八處,主管鹽鐵的生產和銷售。與鹽鐵官營配套,在市場管理上,桑弘羊還出臺了均輸和平準辦法。所謂均輸,就是把各地上交朝廷的貢賦一律按照當地市價折合為本地土特產征收,由均輸官統一調度到沒有這些土特產的其他地區出售,從而平衡各地的運輸負擔,同時使國家獲得了巨額地區差價。所謂平準,是在首都實施的物價調節政策。首都是物資需求量最大的區域,生產的時令差和官方的采購量都會引起物價的大漲大落,平準即通過國家物資儲備,賤買貴賣,平抑物價。均輸和平準輔之以打擊“投機倒把”,一方面穩定市場,另一方面官府從中取利。
除鹽鐵官營外,在桑弘羊的主持下還推行了酒榷制度。榷的本義是專營,《說文》曰:“榷,水上橫木,所以渡者也。從木,隺聲。”應劭解釋酒榷說:“縣官自酤榷賣酒,小民不復得酤也。”韋昭解釋酒榷為“禁民酤釀,獨官開置,如道路設木為榷,獨取利也”(《漢書 "武帝紀》注)。漢代的酒榷方式,是酒的生產和銷售一律官營(后代的酒榷、茶榷,變為允許民營但官方專賣)。
在貨幣政策上,漢武帝曾經幾次變更幣制,先是發行了用禁苑白鹿皮制作的皮幣,一塊皮幣值四十萬錢;后又發行了銀錫合成的三種面值金屬幣,稱白金,分別值三千、五百、三百錢;廢除了過去通行的半兩錢而改鑄三銖錢,同時禁絕民間盜鑄。這些變更,都屬于通貨膨脹措施。鑄錢本來就是快速致富之道,大票面幣值更加劇了發財誘惑,利益驅動下盜鑄成風。到桑弘羊主持財政,開始整頓貨幣發行,把鑄錢交由上林苑的水衡都尉主管,下設鐘官、辯銅、技巧三官掌握鑄錢范型、原料和技術,統一改鑄五銖錢。此后,五銖成為唯一通行貨幣。
解決財政問題,除了發展官營工商業外,最根本的還是稅收。在桑弘羊等人的主持下,經過公卿討論,武帝時推行了算緡和告緡。征收算緡尤其是征收告緡的政府行動,幾乎就是現代運動式執法的古代預演,其中最得力的執法者是著名的酷吏張湯和杜周,作為財政總管的桑弘羊,當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謂算緡,是向工商業者征收財產稅。緡是穿錢用的細絲繩,一緡就是一千錢。任何一個政府,沒錢時都會打增稅的主意。作為農業王朝,漢代的正常稅收是田租和口賦。然而在農業社會,土地稅和人頭稅都沒有多大的增加空間,相對穩定。況且漢初為了藏富于民,曾多次減免田租,降低口賦。武帝時的西漢朝廷急需擴大稅收,卻無法把田租和口賦的盤子迅速增大,于是,朝廷把眼光盯在商人身上。工商來錢快,按照傳統的重農思想用稅收壓抑工商合情合理,“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農民本來就對商賈有看法。現在政府向商人弄錢,農民也會衷心擁護,說不定還會對“打擊奸商”拍手稱快。武帝的措施是向商人開征算緡,其理由十分充足:國家困難,農民辛勞,皇帝都損膳省用,只有商人乘機發財。整個社會商人最有錢,國家不找你找誰?朝廷要求,所有商人都要如實向政府申報自己的財產,具體辦法是由工商業者把自己的所有財物折算為錢,流通商人每兩千錢征收一算;手工業者每四千錢征收一算。沒有官吏身份和軍人身份的普通百姓,擁有軺車(輕便馬車)的征收一算;商賈的軺車一輛征收二算;擁有五丈以上大船征收一算。一算就是一個人口賦的交稅額,為一百二十錢。
理論上商人算緡并不太高(120/2000),但許多文章解釋不確切。有的文章把算緡誤釋為所得稅,致使看不到其負擔之重。算緡不是所得稅而是財產稅,它的計算對象,是商人的所有財產,包括其貨物和流動資金。就是說商人的自有資本不論是貨幣還是實物都在征收基數之列,而且商人的貨物還沒有賣出,就先要給國家上交貨值的6%,這個比例是十分可怕的。更可怕的還在于不管商人擁有的財產是何種形態,政府只要現錢,那么,很有可能商人所應交納的稅收額度,遠遠超出自己的流動資金。任何一個有點做小生意經驗的人,都不難想象到其壓力之大。所以,對手工業者的算緡計算方法比商人低一半,不是政府對手工業者格外優惠,而是手工業者所需的固定成本遠遠高于流通商人的緣故。
算緡制度的真正厲害之處還不是征收額度,而是“自占”規則引發的告緡。所謂自占,就是自行報稅。商賈擁有多少財物,政府并不替你核算,自己把所有物品按照市價估值折算,向政府申報納稅基數。申報不實有相應的處罰規定。“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就是說,隱瞞了物品不折價,折算時藏頭露尾或者計算不全,一旦發現,到邊疆服勞役一年,并沒收所有財產。這是以國家的名義為釣魚執法撒下了一張大網,很少有商賈可以逃脫。官府號召民眾舉報偷稅漏稅者,一旦查實,以所沒收財產的一半獎勵舉報人。“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這種釣魚執法,主要由廷尉張湯、杜周操作。算緡制度的焦點在告緡,有一位名叫楊可的家伙抓住這個契機,對比較富有的商家挨個舉報。由于人們的自利心理,折算緡錢往往不實,就難免讓楊可這樣的人抓住把柄。史稱“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張湯死后,接替張湯主管司法的是杜周。杜周審理告緡案件,一審一個準。不僅在中央政府審理,而且杜周還派出御史和廷尉的大量屬員下到各郡國查處告緡案件。告緡可謂戰果輝煌:“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馀頃,宅亦如之。”全國的民營工商業,在算緡告緡面前遭到毀滅性打擊。
鹽鐵官營,幣制變革,算緡告緡,這一系列政策組合拳打下來,西漢王朝的國家財政有了明顯好轉。更重要的是,就整個社會經濟來看,漢武帝以及桑弘羊的政策手段,極大地扭轉了西漢的經濟走向。總體而言,這是西漢建立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國進民退”。鹽鐵官營,使農業時代最重要也最賺錢的手工業控制在官府手中,用時髦話說,就是由國家直接掌握影響國計民生的重大產業,從而使國營經濟成為政府的有力支撐。在短缺經濟條件下,通貨膨脹勢必會引發商賈的囤積居奇行為;而商賈的囤積居奇,又為政府提供了打擊奸商的口實。算緡告緡對商業的打擊,使民營商業難以維持;而民營商業的疲敝,又為國營商業迅速鋪開創造了空間。從桑弘羊推廣均輸平準開始,官府最重要的職能就變為做生意。均輸平準的旗號很吸引人,后代有些史學家說,均輸可以減少運輸費用。這種說法很成問題。在邏輯上,官方均輸和民間轉輸,運輸成本是一樣的(很有可能,官方均輸由于非市場的權力干預,反而導致運輸成本更大),所不同的是,原來屬于商人長途販運所得之利,現在通過均輸統統收到官府。平準更能得到民眾的歡迎,誰不希望物價的穩定,而以官方出面干預市場平抑物價的力量是任何商人都力所不及的。所以,均輸平準直接打擊的是民營商貿,而對普通民眾尤其是對農民的即時影響并不大。但是,民營商業成本急劇增加,利潤空間被官府權力擠占,所帶來的后續影響是深遠的,而算緡告緡則直接把民間商賈送上了絕路。《平準書》稱:“于是商賈中家以上大抵皆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史家往往直觀地看到民間商賈多數破產,而沒有看到政策對社會風氣的沖擊。所謂“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就是商人對前途無望,又不甘心財產被政府征收,所以通過“甘食好衣”無可奈何地消費生產資金。這同一般的奢侈消費性質不一樣,奢侈消費是炫耀,而生產資金的消費是退出商貿領域的揮霍。所謂“偷”,是茍且而不是顯擺。對桑弘羊他們來說,這種傷痛是他們感受不到的,他們感受到的是政府財政的迅速好轉,國庫的充裕和國威的強盛,而且理所當然地會把商賈的傷痛看作弘揚大漢旗幟的必要代價。
伴隨著鹽鐵官營、酒榷、均輸平準和算緡告緡政策的推行,西漢的政府機構迅速膨脹。一方面是政府經濟職能的大規模擴張需要更多的人手,另一方面是政府財力的增加可以養得起更多的官員。史載經濟管制政策推行的效果是:“乃分緡錢諸官,而水衡、少府、大農、太仆各置農官,往往即郡縣比沒入田田之。其沒入奴婢,分諸苑養狗馬禽獸,及與諸官。諸官益雜置多,徒奴婢眾,而下河漕度四百萬石,及官自糴乃足。”以糧食的消耗量看,文帝之前,“漕轉山東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十萬石”,由數十萬石增至四百萬石以上,可見政府的擴張規模。很多人把歷史上政府設置農官看作政府重農的表現,但這時的農官不但在主管農業和財政的大農之下設置,而且在主管官府手工業的水衡都尉、主管皇室私財的少府、主管畜牧的太仆之下也設置,只能說明這些農官所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農業,而是對官府沒收來的土地直接經營。原來富商大賈手下從事生產的私奴婢,現在變成了官奴婢,而這些官奴婢有相當數量脫離了工商生產,分配到諸苑“養狗馬禽獸”。
實際上,經濟管制的惡果在當時就已經顯露出端倪。武帝巡行各地,河東太守不知道武帝前來視察,供應不備,自殺;武帝到隴西,隴西太守因倉促之間籌辦不及,天子的隨從官員吃不上飯,自殺;武帝出蕭關北上,新秦中防務空虛,千里蕭條,武帝處死北地太守,準許民眾私人在北地放牧,把官辦牧場改為租賃經營。史載武帝巡視周邊后便廢除了告緡令,可見二者的聯系。史家公孫瓚認為,告緡是因為邊防缺錢而推行的政策,邊防充實后自然廢除。然而,是因為財政困難緩解而廢除告緡還是因為工商凋敝而廢除告緡,尚需更多的論證。更何況廢除告緡之時,對民營工商業的毀滅性打擊已經完成。
經濟管制對官府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一方面,贊同官方政策的商賈為官,改變了官場的人員結構。“除故鹽鐵家富者為吏。吏道益雜,不選,而多賈人矣。”另一方面,官吏投身工商,官府變成市場主體,權力支配商貿。本來同市場無關的官吏,現在直接從事交易行為,官員同商人的界線變得模糊不清。這種官商合一,不同于民間商人巴結官府,而是由官員直接取代了商人。前者是尋租,后者是強暴。學術界談到這種管制經濟,往往只看到權力對正常市場的破壞作用,而看不到直接經商對權力的扭曲作用。實際上,官吏剝奪商人的權力強暴,要比商人買通官吏的危害更大。其中的關鍵,是這種現象會嚴重扭曲市場交易的性質,把雙方合意的商事行為變成單方支配的權力行為,進而使市場由“交易”變為“分配”,市場也變成了官場。
董仲舒當時就反對經濟管制,他借批評秦朝民眾負擔過重而指斥當下,說秦朝的百姓“力役三十倍于古”,“賦,鹽鐵之利二十倍于古”,而“漢興,循而未改”。他明確要求“鹽鐵皆歸于民”,但武帝并未采納。
河南有一位放羊起家的土財主叫卜式,他的故事更能說明問題。卜式與桑弘羊的爭論,實際上就是昭帝時鹽鐵會議爭論的前奏。卜式看到國家財政困難,自愿獻出家產一半做軍費。商人千方百計隱匿財產,而卜式數次拿出錢財幫助政府,武帝大為感動,想把他樹為吏民榜樣,但卜式又不愿做官,于是,武帝就下令讓卜式到上林苑為皇帝放羊。一年多后,武帝見到卜式的羊又肥又壯,贊揚他養羊有方。卜式回答說:“非獨羊也,治民亦獨是也。以時起居,惡者輒斥去,毋令敗群。”顯然,卜式的話是有所指的。然而,他并未對現行政策提出直接批評,所以武帝對他還是贊賞的,拜卜式為緱氏縣令,后遷成皋縣令。由于卜式在兩縣治理有方,又被升為齊王太傅,轉為齊相。在齊相任上,卜式主動請求出征南越,武帝未許,但感其忠誠而提拔他為御史大夫。此時,卜式對當時的經濟管制政策提出了全面批評,指斥官營鹽鐵導致鐵器質量惡劣,價格高昂,強買強賣,算緡打擊下商業凋敝,民間商賈急劇減少,要求武帝改變政策。值得注意的是,卜式批評算緡,是通過孔僅上言的,而孔僅恰恰是鹽鐵官營的操作者。連孔僅都站在卜式一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經濟管制政策帶來的社會問題已經十分尖銳。但是,武帝考慮的首先是國家財政,這套經濟管制政策能夠解決國庫的燃眉之急,因此而“不悅卜式”,借口卜式在封禪大典之前“不習文章”而貶其職務為太子太傅。但是,卜式卻不是那種看風使舵的人,他看到自己的建議不被采納,官場已經嚴重違背了不與民爭利的宗旨,于是采取了更為激烈的抗議姿態。適逢旱情,武帝下令官員求雨。卜式則對旱災成因給出了自己的解釋,說:“縣官當食租衣稅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可見,卜式嚴守官方不能與民爭利的邊界,堅決反對政府從事市場行為,強調政府不能營利(漢人所說的縣官指以皇帝為首的廣義政府),而桑弘羊的鹽鐵官營和均輸平準,使政府直接經營工商,把官吏變成商販,實屬敗壞政府的罪魁禍首,其罪當誅。在批林批孔中,曾經把桑弘羊說成是堅持歷史進步的法家,而把卜式的“烹弘羊,天乃雨”說成是失敗了的奴隸主階級瘋狂反撲。至今,學界對卜式與桑弘羊的爭論還見仁見智。然而,不管怎樣評價,人們可從卜式這種惡狠狠的語言中看出他對漢朝經濟政策偏離正道的焦慮。值得慶幸的是,武帝雖然討厭卜式的說法,卻沒有對他治罪,僅僅是不再重用而已。也許,這種對批評乃至抨擊意見的不同對待方式,正是秦始皇式經濟管制與漢武帝式經濟管制的區別之一。
鹽鐵會議的爭論及其管理思想史意義
漢武帝在臨終前,已經對自己的作為有所反思,下了著名的輪臺罪己詔,這就預示著國家政策改變的可能性。然而,武帝的罪己詔僅僅是申明治國指導思想的變化,并沒有具體的變革措施。不過,中國的官場,個個都是揣摩上意的高手,既然皇帝已經說了要“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而且封丞相車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養民也”(《漢書 "西域傳下 "渠犁》。皇帝的意圖如此明顯,官員們個個聞風而動。
武帝臨終時托付的顧命大臣為大將軍霍光,并讓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輔佐,時任丞相的車千秋、任御史大夫的桑弘羊也是受遺詔輔政的參與者之一。武帝死后,霍光執政。當時,改變武帝時期經濟政策的動議不斷有人提出,以杜延年最為典型。他“見國家承奢侈師旅之后,數為大將軍言,年歲比不登,流民未盡還,宜修孝文時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光納其言,舉賢良,議罷酒榷鹽鐵,皆自延年發之”(《漢書 "杜延年傳》)。杜延年的建議,直接提出要“修孝文時政”,即放棄武帝的有為政治,回到文帝時期的無為而治,由此拉開了鹽鐵會議的序幕。
西漢昭帝始元六年,由皇帝下令,實際是由霍光策劃,具有重大意義的國家級“政策研討會”正式召開,史稱鹽鐵會議。參加會議的官方人員是丞相車千秋和御史大夫桑弘羊,以及他們二人的屬員(丞相史、御史),民間人員是太常和三輔地區推薦的賢良和其他各郡推薦的文學,都是儒生。這次會議涉及到國家政策的方方面面,會上的爭論包括國家的經濟政策、政治方略、對外關系等等。如實行管制經濟還是放任經濟?鹽鐵產銷是國進民退還是民進國退?治國思想是務實求利還是道義領先?政府職能是擴張還是縮小?對待匈奴是鷹派還是鴿派?會議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全然沒有半點謙讓。這樣的會議,在帝制時代的歷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從管理思想發展演變的角度看這次會議就會發現,鹽鐵會議不僅對西漢治國政策的變化產生了影響,而且對后代也具有思想史意義。可以說,它是歷史上由官方組織的戰略分析會議,同時也是兩種管理理念的思想交鋒會議,同當今所說的“理論務虛會”十分類似。會后過了大約20年,廬江太守丞桓寬將這次會議的發言和觀點整理為《鹽鐵論》一書,為后代留下了罕見的政策爭論資料。
鹽鐵會議的爭論焦點,是國家以人民為本,還是人民以國家為本。賢良文學以在野的身份和立場,強調藏富于民;而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包括贊同御史大夫的御史、丞相史)則強調要富國強兵;丞相車千秋態度中允。值得注意的是,爭論雙方都反對貧富分化,然而,御史大夫認為是富商大賈造成了財富集中和兩極分化,賢良文學則認為是鹽鐵官營造成富者愈富和貧者愈貧。御史大夫強調商民對立,主張以皇權打擊奸商來保護民眾;而賢良文學則強調官民對立,主張以皇權約束官吏而施惠于民。這種爭論,實際涉及到管理思想的一個深層問題:權力和金錢,在正面作用上究竟哪一樣更能造福民眾?在負面作用上究竟哪一樣對社會的危害更大?御史大夫顯然是站在公權立場上,而賢良文學則堅守民間立場毫不讓步。
當御史大夫痛斥“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貨,以致富羨,役利細民”時,賢良文學則抨擊經濟管制下“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金,利己并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于路”的現象。在某種意義上,賢良文學是追求“天下有道”的理想主義者,而御史大夫是精于功利的現實主義者。所以,桑弘羊嘲笑賢良文學貧窮沒見過世面,迂腐而不知大體。“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于當世。”直接否定他們具有管理國家的能力,“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檐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且志得意滿地宣稱自己是管仲、陶朱一流人物。而文學則反唇相譏,“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顏淵屢空,不為不賢。孔子不容,不為不圣。”姜太公也曾貧窮,寧戚也曾飯牛。(《鹽鐵論 "地廣》,以下只注篇名)儒者貧窮不是自己的過錯,不妨礙其道義的堅守和擔當。御史大夫批評賢良文學“信往而乖于今,道古而不合于時務”;賢良文學則抨擊御史大夫“蔽賢妒能,自高其智;訾人之才,足己而不問,卑士而不友,以位尚賢,以祿驕士”(《刺復》);甚至反唇相譏,“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儒亦憂執事富貴而多患也”(《國疾》)。還拿《莊子 "秋水》中所說的鵷鶵典故諷刺桑弘羊,稱:“南方有鳥名鵷鶵,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俛啄腐鼠,仰見鵷鶵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鵷鶵乎?”(《毀學》)由于桑弘羊同賢良文學的爭論十分激烈,甚至不乏相互惡意攻擊,導致幾次都需要丞相車千秋打圓場才使會議得以進行。
鹽鐵會議爭論的事項很多,第一項就是由鹽鐵官營政策引發的政府職能以教化為中心還是以利益為中心的爭論,馮友蘭把它概括為“尚仁義”和“務權利”之爭。
桑弘羊認為,政府職能應該以利益為中心,而且這種利益必須同公權結合起來,此即“權利”。必須指出,中國古代所說的權利,同近代西學引進后翻譯right為權利的含義完全不同。古代權利之權即國家強權,權利之利即錙銖實利。對匈奴的外部威脅而言,桑弘羊認為他們“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征伐四夷需要經濟支持,而國家用度不足,所以才要“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本議》)。對國內的社會秩序而言,桑弘羊認為政府調節經濟是最有效的,由政府掌握經濟實力可以平衡社會分化,實現社會穩定,改善民生,推動生產。“故人主積其食,守其用,制其有馀,調其不足,禁溢羨,厄利涂,然后百姓可家給人足也”(《錯幣》)。正是為了應對社會需要,“是以縣官開園池,總山海,致利以助貢賦,修溝渠,立諸農,廣田牧,盛苑囿”(《園池》)。這種思路的邏輯是大力發展國有經濟,擠壓民間商賈,所以推行鹽鐵官營、算緡告緡和均輸平準等政策。
賢良文學認為,國家職能應該以教化為中心,奉行從孔孟到董仲舒的德政思想。“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輕重》)對四夷的外部威脅而言,不能單靠武力征服,最根本的是道義感化。“不勞而王,恩施由近而遠,而蠻、貊自至”(《誅秦》);“以義取之,以德守之”。國家的真正權威在德不在力,“夫文猶可長用,而武難久行也”(《繇役》)。對國內的社會秩序而言,從戰國到秦朝的大量事實說明治國之道應當以教化為先。“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本議》);“非特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輕重》)。單一的法制手段,最好的效果也是“民免而無恥”,只有教化優先,才可“有恥且格”;“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從財政角度看,政府與民爭利,將會嚴重敗壞社會風氣,對社會道德的消極影響是多少錢財都無法彌補的。所以政府應該把利源交給民間,為民間充當道德楷模。“是以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遠浮利,務民之義;義禮立,則民化上。”(《禁耕》)按照這種思路,就應該放棄鹽鐵官營,鼓勵民間商賈。“方今之務,在除饑寒之患,罷鹽鐵,退權利”(《水旱》)。
值得注意的是,桑弘羊和賢良文學的爭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在思想上互相做出某種讓步,而這種讓步恰恰可以取得觀念上的更新和進展。例如,桑弘羊帶有濃厚的法家色彩,盡管他在不經意中會流露出商韓底色,卻在面子上不得不改變從商鞅到韓非那種赤裸裸的愚民弱民說法。在需要佐證自己觀點時,他照樣會引用孔子以及儒家經典話語。而對賢良文學來說,當面對執政者如何解決財政問題的詰難時,也不得不從董仲舒曾經堅持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退后一步,主張在道義優先的前提下計算利害。例如,在批評國家的擴張政策時,賢良文學不僅從道義上論證,而且從利益上說明其不劃算。不經營富庶的中原而致力于擴張邊疆不毛之地,“是猶棄江皋河濱,而田于嶺阪菹澤也”(《輕重》)。顯然,賢良文學已經在道義堅守中結合進利害考量,追求既正其義,也謀其利;既明其道,也計其功。
鹽鐵會議上的爭論,最主要的還是鹽鐵官營與民營之爭。這是鹽鐵會議的主題,各種爭論都是圍繞著這一主題展開。所以,對鹽鐵官營和民營的各自利弊,雙方陳述相當多,各有各的理由。
桑弘羊強調,鹽鐵官營起碼有以下優勢:第一,增加國家財力而不妨民生。“鹽、鐵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軍旅之費,務蓄積以備乏絕,所給甚眾,有益于國,無害于人”(《非鞅》);“是以縣官用饒足,民不困乏,本末并利,上下俱足”(《輕重》)。第二,消除奸商操縱市場的供需矛盾和價格漲落,打擊貿易欺詐。“有司請總鹽、鐵,一其用,平其賈,以便百姓公私”(《水旱》);“縣官設衡立準,人從所欲,雖使五尺童子適市,莫之能欺”(《禁耕》)。第三,打擊豪強,防止兼并,凈化社會風氣。“令意總一鹽、鐵,非獨為利入也,將以建本抑末,離朋黨,禁淫侈,絕并兼之路也”(《復古》)。尤其是鹽鐵官營可以防止社會隱患。普通百姓不可能從事鹽鐵業,鹽鐵民營有可能滋生威脅政權的力量。“鼓鑄煮鹽,其勢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奸猾交通山海之際,恐生大奸。乘利驕溢,散樸滋偽,則人之貴本者寡。”(《刺權》)“鐵器兵刃,天下之大用也,非眾庶所宜事也。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海為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馀人,大抵盡收放流人民也。遠去鄉里,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奸偽之業,遂朋黨之權,其輕為非亦大矣!”(《復古》)所以,桑弘羊的手下御史贊揚鹽鐵官營的成就道:“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余,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輕重》)他們認為,鹽鐵官營既利國又利民,不僅是財政手段,而且是社會治理措施,影響到社會安定的根本。
賢良文學的看法恰恰與桑弘羊相反。他們認為,鹽鐵由國家經營,直接危害就是影響民生。“昔文帝之時,無鹽鐵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見利之所利也,而見其害也。且利不從天來,不從地出,一取之民間,謂之百倍,此計之失者也。”(《非鞅》)盡管桑弘羊等人可謂計算周密,但鹽鐵政策的推行并未實現經濟繁榮,反而導致“國家衰耗,城郭空虛”。鹽鐵官營名義上打擊了奸商,實際上擴大了貧富差別。“今欲損有余,補不足,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嚴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奸,而奸猶不止。”(《輕重》)鹽鐵官營還敗壞了社會風氣,“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本議》)最重要的是,富商大賈被消滅了,然而權貴集團隨之興起。相比于商賈對社會的危害而言,權貴得到巨額財富支撐后,對朝廷的危害更猛烈。賢良文學直言不諱地指出:“自利害之設,三業之起,貴人之家,云行于涂,轂擊于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非特巨海魚鹽也;執國家之柄,以行海內,非特田常之勢,陪臣之權也……”(《刺權篇》)言下之意,敗壞社會風氣、威脅國家安全的,正是掌握鹽鐵工商的官員。同民間商賈相比,秉持利權的大臣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擅長冶金的歐冶、朐邴,不過布衣耳,成不了什么氣候。“工商之事,歐冶之任,何奸之能成?三桓專魯,六卿分晉,不以鹽鐵。故權利深者,不在山海,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蕭墻,而不在朐邴也。”(《禁耕》)言辭之犀利,幾乎要直接說桑弘羊才是朝廷的最大隱患。
值得注意的是鹽鐵官營引發的經濟技術層面和管理層面的爭論。民營和官營,哪種經營模式更有利于改進生產技術和提高產品質量?更有利于降低制作成本和市場價格?更有利于社會需要?會議上雙方圍繞著鹽鐵產銷表達了截然相反的觀點。桑弘羊認為,政府財力雄厚,設備齊全,而民間資本缺乏,技術不精,所以,官營更有利于鹽鐵生產水平的提高,由于避免了商人中間盤剝而更有利于平價銷售。“縣官日作公事,財用饒,器用備。家人合會,褊于日而勤于用,鐵力不銷煉,堅柔不和。”桑弘羊從邏輯上推理,政府經營應該是最能適應社會需要的,“吏明其教,工致其事,則剛柔和,器用便。此則百姓何苦?而農夫何疾?”然而,賢良以事實為據反駁桑弘羊。他們指出,官營為了完成生產指標,不切實用,偏好制作大件產品。“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官府生產的鐵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根本不能滿足農夫需要。從價格來看,民營鹽鐵時,鹽價低廉,鐵器實用,到了官營,則價昂物劣。“故民得占租鼓鑄、煮鹽之時,鹽與五谷同賈,器和利而中用。今縣官作鐵器,多苦惡。用費不省,卒徒煩而力作不盡。”家庭經營不像官營卒徒那樣不盡力,“務為善器”;官營的產品則沒人重視是否合用。農忙季節,民營產品可直接到地頭售賣,銷售方式多樣,可以貨易貨,可用錢購買,也可以舊換新,還可賒欠,不影響生產。“農事急,挽運衍之阡陌之間。民相與市買,得以財貨五谷新幣易貨;或時貰民,不棄作業。置田器,各得所欲。”現在官方產銷,價格一律,東西粗笨,不但不實用,而且沒有選擇余地。“今總其原,壹其賈,器多堅 ,善惡無所擇。”加上官商服務惡劣,農民只能去衙門購買,有時跑幾次還找不到人,又不能多買儲存,儲存了會生銹。大老遠買器具,浪費了寶貴時光,耽誤了農忙時令。“吏數不在,器難得。家人不能多儲,多儲則鎮生。棄膏腴之日,遠市田器,則后良時。”由于鹽鐵價貴,百姓不便。有的貧民,只好“木耕手耨,土耰淡食”。最可恨的是鐵官把賣不出去的器具硬性發售給農民,工人趕不出活時又征發民眾為他們趕工。“鐵官賣器不售或頗賦與民。卒徒作不中呈,時命助之。發征無限,更繇以均劇,故百姓疾苦之。”(以上均見《水旱》)可以說,賢良把官營工商業的弊端,揭露得淋漓盡致。
鹽鐵經營方式的利弊之爭,本來是一個事實問題,然而它對管理思想史的研究具有重要警示作用。思想需要邏輯推理,但邏輯推理必須經得起事實驗證。桑弘羊對鹽鐵官營優勢想當然的陳述,被賢良用事實擊得粉碎。時至今日,總有一些學者或官員,往往以一廂情愿的邏輯推論代替事實表述,忘記了理論需要驗證,致使某些在實踐中已經千瘡百孔的學說依然在書本里大行其道。對此,值得管理學者深省。
在鹽鐵會議上還有許多爭論,這里從略。然而,關于均輸平準的爭論仍值得一提。按照桑弘羊的說法,“平準則民不失職,均輸則民齊勞逸。故平準、均輸,所以平萬物而便百姓,非開利孔而為民罪梯者也。”然而,均輸平準的推行,桑弘羊也承認會使“商賈無所貿利”,這就意味著這一政策的本質是徹底否定市場,勢必會導致由權力配置財富并引發供應短缺。正如文學批評的那樣:“百姓賤賣貨物,以便上求。間者,郡國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難,與之為市。吏之所入,非獨齊阿之縑、蜀漢之布也,亦民間之所為耳。行奸賣平,農民重苦,女工再稅,未見輸之均也。縣官猥發,闔門擅市,則萬物并收。萬物并收,則物騰躍。騰躍,則商賈侔利。自市,則吏容奸。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奸吏收賤以取貴,未見準之平也。”(《本議》)顯然,賢良文學只能從現象上進行批評,而看不到市場的真正意義。如果今人依然從桑弘羊的角度主張均輸平準,或者從賢良文學的角度反對均輸平準,都不過是把思想拉回到計劃經濟或者自然經濟狀態。今人研究思想史,固然需要對古人寄予理解之同情,但不可使自己沉湎于古代。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鹽鐵會議爭論雖然激烈,但會后的政策變化卻微不足道。會議上賢良文學的主張集中表達為“皆對愿罷鹽鐵酒榷均輸官,毋與天下爭利,視以儉節,然后教化可興”。而桑弘羊堅持管制經濟政策,“以此為國家大業,所以制四夷,安邊足用之本,不可廢也”(《漢書 "食貨志》)。最后的結果是僅僅廢止了不占主要地位的酒榷,其他依舊。元帝時由于災荒出現“人相食”,于是在位的儒士又說起不能與民爭利的老話題,倡言罷置鹽鐵官、北假田官(專管耕地租賃)和常平倉。元帝遵從了這些建議。很明顯,這種遵從,一半是治國理念的變化(元帝好儒),一半是救災形勢的逼迫。但三年后因為國庫用度不足,又恢復了鹽鐵官。漢代以后,鐵器生產逐漸放歸民間,但鐵器經銷在不少朝代都由政府管控,至于鹽業,一直是國庫收入的重頭戲,所以歷代基本都不放手,但鑒于官府生產的弊端,后來的王朝吸取教訓,往往采用民間生產、官方專賣或者特許經營的方式,即富有中國特色的“統購統銷”。正是鹽業的專賣收益,支撐了安史之亂后搖搖欲墜的大唐王朝,培育了滋生揚州風月的兩淮鹽商,此乃后話。從西漢開始的鹽鐵爭論,并未改變政府對鹽鐵的管制,直到民國,政府始終未能把鹽鐵經營完全放開。這說明,道理歸道理,利益歸利益,批判的武器在武器的批判面前終究是弱勢。所以,參加鹽鐵會議的賢良文學,不得不在“正義”的同時“謀利”,在“明道”的同時“計功”。也就是說,現實會迫使思想退守,思想家一旦接觸現實,總會在一定程度上“和光同塵”。
然而,如果據此認為思想就沒有價值,則會走向另一個極端。我們也要看到,道義并非毫無實際效用,正是治國指導思想上的爭論,會對逐利行為產生相應的制約。正是賢良文學的堅持,使得桑弘羊們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顧忌民間的呼聲,適當調整自己的政策。那些把桑弘羊歸入法家的學者,也承認桑弘羊的思想已經同先秦法家思想有了很大不同。另外,即便是賢良文學的退守,也不能視為“同流合污”,而是在退守中反映出儒家管理思想的演進。賢良文學對現實政策的討論需要實現義和利的統一,就反映了儒家思想變化的一面。從今人的角度看,鹽鐵爭論的管理學本質是尊重市場還是尊重權力的爭論;相對于權力的擴張天性而言,賢良文學的力爭,有利于在權力和市場之間形成更合理的邊界。溫故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知今。
有趣的是,鹽鐵會議還反映出政治權力斗爭與思想爭論之間的復雜關系。徐復觀認為,鹽鐵會議反映了西漢昭帝時的朝廷權力之爭。漢代從武帝開始,在中樞形成了中外朝格局。所謂中朝,是皇帝身邊的親信人物構成的決策班子,以大將軍為首領;所謂外朝,是法定的中央政府,以丞相和御史大夫為首領。武帝死后,主持中朝的霍光為了收取外朝權力,以及剝奪桑弘羊執掌數十年的財經大權而策劃了鹽鐵會議。在徐復觀看來,鹽鐵會議不過是霍光為擊倒桑弘羊而做的一個“局”,正是這一特殊背景,使得這一會議形成了史無前例的政策爭論和思想對撞。徐先生的觀點可以在研究鹽鐵會議時聊備一說。即便不接受徐復觀的觀點,他的這種研究也足以向人們提醒,一個王朝的政策變化,往往同權力斗爭相關,甚至同朝廷派系相關。管理思想的發展一旦進入政策領域,即同人事關系和權力消長交織一起。研究管理思想史,有必要注意權力動態對思想變遷的影響,尤其需要注意政治權力對思想的壓抑或者支持。但是,即便接受徐復觀的觀點,也絕不能把賢良文學抨擊桑弘羊的行為僅僅看作是霍光打擊政敵的工具,霍光利用儒生是一回事,儒生借機倡揚自己的主張是另一回事,盡管二者相關。徐先生指出,“說到利用,也是互相利用”。而且更進一步說道:“在皇權專制政治下,知識分子只有在矛盾對立、相持不下的夾縫中,才有機會反映出一點政治的真實,《鹽鐵論》的價值正在于此。”(《兩漢思想史》第三卷P77)尤其是辯論雙方的唇槍舌棒,明喻暗諷,言辭中的劍拔弩張,話外之音,確實是政策辯論的絕好史料。有興趣從權力斗爭角度觀察鹽鐵會議的讀者,可以參閱該著。考察這段歷史,可以使人們更好地理解權力與學術的關系。
盡管這是一場兩千年前的爭論,然而,《鹽鐵論》的管理思想意義依然值得今人發掘。兩千年前的鹽鐵會議,是管理思想演變由思辨轉向實踐的爭論。《鹽鐵論》一書,充滿著政策之爭和學派之爭的交錯。在桑弘羊身上和賢良文學身上,反映出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沖突,彰顯了政治斗爭與思想表達的關系。對此,值得進行學術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