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失落的儒家社會

Chose Sang-Hun

近幾年來，韓國自殺案件發(fā)生率出現了爆炸性的增長。不久前一起令人震驚的78歲孤寡老婦自殺案件，成為了韓國大選期間社會和媒體熱議的話題。與其他自殺案件不同，這名自殺老人沒有選擇默默在家中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在一個傍晚坐在市政廳的門口，喝下了農藥，最終不治身亡。這成為了她向政府做出的最后抗議，抗議自己不該被社會遺棄。這名老婦生前剛剛被停發(fā)了福利保障金，市政官員給出的理由是她的女婿已經找到工作，政府因此再沒有義務去保障她的生活。

事后警察在老婦的尸體旁發(fā)現了一封遺書，上面寫道：“你們怎么能這樣對我？法律應該是服務人民的，但它卻保護不了我。”韓國老人的自殺率在這幾年里翻了兩番，這項令人震驚而沮喪的統(tǒng)計數據，讓韓國成為發(fā)達國家中老人自殺率最高的國家。老人自殺的盛行與韓國的經濟成就形成了刺眼的對比。如今，幾個世紀以來構成韓國文化根基的儒家社會契約正在土崩瓦解，韓國正陷入一場社會危機之中。

以往韓國的社會契約建立在“父母傾盡一切照顧子女，子女成熟以后照顧衰老的父母”這樣一個基礎上。在40年前，情況還沒有發(fā)生太大變化，父母耗盡一生的積蓄來滿足子女的教育和其他需求后，在子女的贍養(yǎng)下度過自己的晚年。那時韓國不需要什么養(yǎng)老保障制度，養(yǎng)老院也十分少見。

然而近幾十年里，韓國有抱負的年輕一代大量從農村涌入城市，在充滿競爭的環(huán)境里奮斗，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們的努力直接促成了韓國經濟騰飛的奇跡，然而他們的父母，卻被留在了農村。如今很多韓國老人在農村過著了無生機、無人照料的生活。

這種社會轉型在工業(yè)化時代并不少見，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轉型給韓國帶來了十分痛苦的陣痛。這些遭到成年子女拋棄的韓國父母，要求社會推行養(yǎng)老金計劃，彌補他們所做出的犧牲。他們認為自己在戰(zhàn)爭的廢墟中重建了國家經濟，是如今社會轉型的締造者，不應該成為被遺棄的人。

韓國原州尚志大學社會福利學教授樸智英說：“在韓國，家庭就是一個延展的自我。孩子是父母未來的全部，他們期望子女照料他們衰老的身體、給予物質幫助以及提供舒適的晚年生活。子女取得的成功，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他們的成功。”

如今老年人面臨的嚴峻局面，與政府脫不開關系，但政府也對傳統(tǒng)家庭結構如此迅速地解體束手無措。

韓國政府在1988年開始推行公共養(yǎng)老金制度，但是大多數老人都反映他們獲得的養(yǎng)老金不足以滿足日常生活的基本開銷。此外，許多高齡老人沒有被納入養(yǎng)老金體系內，原因是當養(yǎng)老金制度建立時，他們已經退休。2011年一項政府報告顯示，韓國65歲以上人口中，10人中只有4人能夠享受到退休金或退休儲蓄。

在那起公開服毒自殺事件發(fā)生后，人們發(fā)現韓國法律的一些相關條款規(guī)定，當老人被認定其子女有能力贍養(yǎng)他們，政府就有權停止發(fā)放養(yǎng)老金。這條規(guī)定看起來似乎沒什么問題，但現實是這條規(guī)定逼迫許多老人向政府證明他們的子女不愿或是無法贍養(yǎng)自己。在韓國這是一個十分恥辱的處境，雖然這樣做可以享受到政府的養(yǎng)老福利。對于政府來說，這或許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決策，但對于許多老人來說，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抉擇。樸智英說一些老人寧愿選擇自殺，是因為他們感到自己無人可以依靠，還有一些則是害怕自己拖家人的后腿。

老人自殺事件就這樣以驚人的速度增加。65歲以上老年人的自殺人數，從2000年的1161人，飆升至2010年的4378人。

韓國人的生活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世世代代都遵循祖先的傳統(tǒng)，父母與長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如果家中無子，就會從親戚那領養(yǎng)一個兒子，繼承家族香火，并依靠這個孩子養(yǎng)老。村鎮(zhèn)還會立碑表彰“孝子”，幾十年前還有許多村鎮(zhèn)會給孝順父母的成年子女發(fā)放包括電視和現金等物質獎勵。然而在20世紀后期，韓國工業(yè)化迅猛發(fā)展后，一切都變了。

近年來由于致富的機會與日劇增，父母更愿意不惜代價來確保子女在將來獲得成功。他們傾盡所有為孩子提供好的教育，生活的主題也幾乎全部圍繞孩子展開。有些家庭因此出現了“教育致困”的現象，父母花費了大量金錢支付子女的教育費用，除了正常學費外還有大量補課費用。越來越多家庭的成員甚至彼此分隔千里，有很多母親帶著自己的孩子去國外讀書，目的是能夠讓孩子說上一口流利的英語，這可是在大公司獲得好工作的關鍵。

同樣，韓國有很多高爾夫少年球手，他們的父親辭去自己的工作，專職做他們的經理人。許多家長還會耗盡積蓄為子女買房。《朝鮮日報》對這種現象一直持反對意見，它的一篇社論評論道：“這是多么可笑的行為，為了孩子父母甚至放棄了他們自己的未來。”

其他各類報紙以及老年人權益倡導人士也開始日益強硬地呼吁改革，出臺政策，改變現狀。韓國發(fā)行量最大的《東亞日報》通過那位老婦人服毒自殺的事件向政府施壓，建議政府為老年人提供更多的援助。它的社論指出：“當今社會，家庭固有結構解體的速度太快，我們已經不能強求子女贍養(yǎng)他們年邁的父母。”

家庭結構的解體儼然成為韓國的社會焦點，關于這一主題的小說《請照顧好媽媽》已是韓國近年來最暢銷的的小說之一。對此韓國政府計劃提高退休年齡，以便人們存更多的錢，然而當前韓國年輕人的失業(yè)率居高不下，這項計劃很難展開。政府還在各大城市設立了自殺預防中心，據說它們在工作上取得了一些進展。

金曼沾今年73歲，她的丈夫于2011年過世，她的兒子沒有打算接她同住，她感到十分失落，而且她其實也不想成為兒子的累贅。在一次采訪中，她跟記者說：“我看到一條領帶，就想到了死。”所幸一位社工及時發(fā)現她上吊的行為，挽救了她的生命。

造成這種不幸的元兇是韓國社會結構的瓦解，這個問題現在看來依然無法得到系統(tǒng)化的解決。雖然總數不大，但老人死后無人認領的現象正在增加，沒有人為這些老人舉行傳統(tǒng)葬禮。

金錫正在釜山成立了一家公司，專門管理老年人的財產。他說去年2月一位73歲的老人死后幾個月才被人發(fā)現，這種現象至今仍讓他深感不安。金錫正沉重地說道：“她墻上的日歷還是前年10月的。當我看著他們的下場，我好像看見了未來的我和我的同齡人，我不想這樣死去，真的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