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不再問好

王力

有一段時間我在倫敦住，大不列顛給我的最深印象除了完善的交通和遍地的風衣之外，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友好了。

我還記得在住進宿舍的當晚，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外面下著倫敦常見的綿綿細雨，內心愁苦萬分。這時聽到有人敲門，然后幾個白人很熱情地沖進來，興高采烈地說有個派對，邀請我去參加。盡管在一個中國人的眼里這看來非常突兀，但我還是跟著去了，并度過了一個難忘而愉快的夜晚。

后來我有時候在路邊抽煙，會有倫敦青年跑過來借火。對方點著之后，不會匆匆而去，而是熱情地與我攀談起來：“我聽說你們那個國家……”或者“我們那個女王就別提啦……”這種事情經常發生，甚至有一次我坐在海德公園的椅子上吃盒飯，一位跑步的英國老人居然停下來跟我套近乎，提醒我風大，小心吃壞肚子，說完他就跑著消失了。

我回到熟悉的祖國后，這種事情就沒有再發生過。在機場借完火的中年人面帶憂慮，緊皺著眉頭快步離去。搬到新的小區永遠不會聽到有人敲門，來的除非是做人口登記的警察。

跟我的同胞比起來，我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我見到乞丐后仿佛一陣風掠過，面對陌生人的搭訕十分警惕。曾經有一次，一個路邊迷路的小學生向我借一塊錢坐公交車回家，我仔細盤查了她的學生證后才給了她。等她道謝走了之后，我才怔怔地回過神來，為自己感到羞恥。

這一切的發生既平常又讓人感到怪異，以前并不是這個樣子。在我小的時候，人與人之間沒有那么多隔閡。基于社群鄰里關系而建立的基層組織，構成了中國社會最穩定的基石。隨著20世紀90年代以后城市化的大規模發展，消費主義席卷一切，傳統的東西逐漸被拋棄，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和信任，都變得越來越淡，我們都成了陌生人。

羅伯特·帕特南寫過一本叫《獨自打保齡》的書，描繪了美國社群生活是如何走向衰落的。在20世紀60、70年代的美國，正如80、90年代的中國，人們熱衷于各種有組織的生活，閑暇時間則在和鄰居喝茶聊天中度過，喜歡建立各種俱樂部。這種公民對參與和互助的熱情成為美國愛國主義的根本，于是，“一代人在那里互相問好”。

然而，后來也發生了變化。盡管制度不同，但中美的某些軌跡是相同的。美國人從俱樂部里的熱鬧繁榮演變成了獨自打保齡的一群人，中國人從和睦友好的鄰里關系脫離出來，變成一個又一個宅男宅女。當普遍的冷漠被推向極致的時候，18個路人對躺在地上的小悅悅視而不見，或者摔倒在地的老人被眾人圍觀也不再是一件讓人感到意外的事情，而是一個必然出現的結果。

我們一邊匆忙趕路，一邊抱怨著世風日下，卻從未想過問題出在哪里。我們的傳統秩序已在悄然遠去，但新的秩序卻沒有因此而揚帆起航。我們能否以自己的切身行動，為這個不夠友好的世界，增加幾分暖人的溫情，讓那些原有的美好卷土重來？

（摘自《不愿說謝謝的人》 云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