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春月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楊炯(650—693?),華陰(今陜西華縣)人。早慧,十一歲舉神童。高宗顯慶五年(660)待制弘文館。上元三年(676)補校書郎。武后垂拱元年(685),坐從祖弟神讓參與徐敬業起兵討武后之累,出為梓州司法參軍。天授元年(690)與宋之問同直習藝館。后為婺州盈川令,世稱楊盈川。他以文詞和王勃、盧照鄰、駱賓王齊名,人稱“初唐四杰”。其詩崇尚詞藻,內容卻較貧乏。只有少數描寫軍旅生活的篇章較有特色。這首《從軍行》是其代表作。
如果說頷聯意在言出師之順利的話,那么頸聯則側重寫戰爭之艱險。下雪,本來可使天地變成銀白的世界,一般說是不會“暗”的。這里說“雪暗”,不僅是寫自然界因云濃天低,景色暗淡,而且主要是為了烘托戰爭環境的險惡。“凋旗畫”,是說由于天色暗淡,使旗上的繪畫也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樣。“風多雜鼓聲”,是說風大,使震耳的鼓聲也為之淹沒。這里的“雜”字與出句中的“凋”字互訓,也用作動詞。這樣解釋,主要在于說明詩人的本意是為了表現戰爭生活之艱苦,而不是像有的論者所說的是“反映戰爭之激烈”。其理由有三:一是唐軍已包圍了“龍城”,敵人成了甕中之鱉,不戰自潰,無需再寫戰斗如何激烈;二是本篇意在抒寫詩人報國之情志,而不是為了描寫戰爭的具體情況;三是為了突出雪寒風厲,條件艱苦,以便為下句“寧為百夫長”增添感人力量,即邊塞無論是大雪彌漫,還是狂風怒吼,詩人的報國之志都是不可動搖的。
尾聯,是一篇之警策,語氣豪宕,壯志凌云。“百夫長”,一百個士兵的頭領。《書·牧誓》:“千夫長,百夫長。”這里是泛指下級軍官。這位投筆從戎的士子不以晉爵封侯為念,一心想的是捍衛邊疆,其精神是很可貴的。
楊炯這首詩在初唐詩壇上曾產生過積極影響。首先,它以明快的語言、鏗鏘的音調,以及兼有樂府詩的自由和格律詩的嚴謹的形式,擺脫六朝以來綺靡詩風的束縛,為詩歌的健康發展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特別是詩中表現的邀功馬上的主題思想,不僅對盛唐邊塞詩的發展有影響。而且對后來詩歌中所謂“盛唐氣象”的形成,也不無貢獻。
其次,聞一多先生說:“正如宮體詩在盧駱手里是從宮廷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臺閣移至江山與塞漠。”①從這個意義上說,此詩在題材的擴展上也是有貢獻的。
盛唐時期的李白也寫過一首五言的《從軍行》(還有一首是七言的)。其詩是:
從軍玉門道,逐虜金微山②。
笛奏《梅花曲》③,刀開明月環。
鼓聲鳴海上,兵氣擁云間。
愿斬單于首④,長驅靜鐵關⑤。
這首詩也是擬題之作,詩人通過歌頌漢軍長驅邊關,誓斬單于的勇武精神,表達了自己向往立功邊陲的壯志雄心。
值得注意的是,此詩與楊炯的《從軍行》相比,不僅表現的主題相同,而且藝術構思和寫作層次也有驚人的相似。即首聯都是寫邊塞有敵情,為報國而從軍;頷聯都是寫征途之盛況;頸聯都是寫戰爭的環境與氣氛;尾聯都是抒寫守邊將士,同時也是詩人的壯志。
但是這兩首詩也有許多不同之處。
其一,楊炯的《從軍行》所表現的主題,除了尚武精神外,還似乎露出一絲絲悲壯的味道,如“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就是給人這種感覺的句子。這可能是因為初唐時期,國力和軍威都還不夠強大,在戰爭中常常會遇到艱難和險阻的緣故。而李白的《從軍行》,調子則更為高昂,氣勢則更為雄壯。
其二,楊炯的《從軍行》是一首五言律詩,而李白的《從軍行》卻是一首樂府詩。不過,李白的這首詩也有特殊之處,即它是一首介于近體詩與古體詩之間所謂“初唐體”詩。此詩也是八句,雖拗句較多,但對仗卻較為工嚴。它之所以會寫成這個樣子,除了受樂府詩的自由形式影響之外,主要是詩人的氣質和風格所決定的。
其三,從藝術上看,楊詩采取跳躍式的手法,無論是寫時間,還是寫地域,都有較大的跨度。如第一句中的“烽火”本是先從邊境發出的警報,距離“西京”是很遙遠的,沿途傳警也是需要時間的,但僅用一“照”字,就把兩地連接起來了。又如第三句剛說“牙璋辭鳳闕”,第四句就寫到長驅“繞龍城”。這種跳躍式的手法,不僅具有強烈的節奏感,而且跨度之間又給人留下廣闊的想象余地。聞一多先生論唐詩時,曾用繪畫的技法作比,他說:“法國有一名畫家曾發明用點作畫,利用人遠看眼光把點連成線條,并由此產生顫動的感覺,使畫景顯得格外生動。”⑥
楊炯這首詩也恰恰具備這一特點。詩中的“烽火”、“西京”、“牙璋”、“鳳闕”、“鐵騎”、“龍城”等,都是這樣能“引起顫動的感覺”的“點”。而李白的《從軍行》,雖然所涉及的地域也有一定跨度,但給人的總的感覺卻是首尾相接,一氣呵成。
注:
①《唐詩雜論》28頁,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②《后漢書》:“竇憲遣左校尉耿夔出居延塞,圍北單于于金微山,破之。”
③《梅花落》,笛曲名。
④單于,匈奴天子之號。
⑤鐵關,即鐵門關。《唐書·地理志》:“自焉耆西五十里過鐵門關。”《釋迦方志》:“鐵門關,左右石壁,其色如鐵,鐵固門扉,懸鈴尚在,即漢塞之西門也。”
⑥《聞一多論古典文學》132頁,重慶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