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者無言
口 信
如果你們有誰見到李炳穩
請轉告他:
吳美麗結婚了,現育有一子,家庭和睦。
請勿念
另:高三時他文具盒里的那塊寫著“我喜歡你”的
橡皮
不是吳美麗放的,那只是我們臨時起意的
一個惡作劇
請原諒
——李炳穩,我高中時的同學
在二○一一年夏汛來臨之前,他走失于一條河流
生前在地方法院工作
患抑郁癥多年
后遺癥
他提著吱吱呀呀的椅子
追趕著四月的陽光
在斑駁的樹影里,一點點向前推進
動作緩慢、艱難,但又執著、堅毅
像是在攻克一個山頭
這個快要散架的老伙計跟隨他很多年了
跟隨他的還有一條空蕩蕩的袖管
和衣服下隱藏著的那些永遠也褪不去的疤痕
現在,腰間又多出了一個
散發著異味的尿袋
常常有一個漂亮的女孩皺著眉
從他身邊繞過
高興的時候也叫他一聲太爺爺
女孩扭動腰肢,將細細的高跟鞋踩出
噠噠噠的聲音
此時陽光正努力地鉆出烏云
他下意識地支起耳朵
恐懼迅速爬上了他千溝萬壑的臉龐
就像抗美援朝戰場上
美國機槍響起時的那樣
陌 路
他照例是先來一瓶啤酒
這個習慣多年來未曾改變
而她,已不再鐘愛咖啡
整個見面過程,她那雙捧著白開水的手
像一把生銹的鎖,一直未能打開
咖啡館寬大的桌子像一條看不見底的河流
將咫尺隔成遙遠
周圍陌生的低語、輕柔的音樂
以及十多年未曾耕種的光陰
都在用力地制造著隔膜
他們也曾努力地搜尋彼此身上
曾經熟悉的東西
但換來的卻是更多的
沉默、客套和欲言又止
這真讓人失望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先是她的,然后是他的
他們匆匆地起身道別。并沿著來時的路返回
誰也沒有看到對方
如釋重負的樣子
雷鋒日
選擇在三月五日這一天學雷鋒
因為它應景、有規模,名正言順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喜歡弘揚正能量的人
所以在學雷鋒這事上根本不用號召
以前我也經常做,并非為了爭名逐利
我只是迷戀自己眼睛的清澈和內心的安寧
但今天是真的不行了,因為今天有一個人
急著要來見我。當然
我也急著想見她
見面的過程有些曲折
但她總算按時到了。守時
是一種難得的品質,這一點讓我非常欣賞
她六斤六兩。粉粉地、皺巴巴地、咿咿呀呀地
來到我的跟前。卻不拿正眼看我,顯得優雅又清高
這讓我在大幸福面前有點小失落,小尷尬
不管怎么說,她還是讓父親兩個字
驕傲地站了起來
這已足夠令我找回顏面
二○一一年三月五日十二時十二分
一道幸福的閃電擊中了
我三十一年的青春
在持續的眩暈中,報喜的短信飛越山川、平原和
河流
我和我的親人因為這個人的到來
而集體高升一級
陰 影
晚上回家,路燈拉長了我干瘦的影子
回家的路還很長,但是一盞盞路燈
不遠不近地跟蹤了我。它們不斷地扯著我的影子
朝街邊的圍墻撞去
這個新工地的圍墻剛剛補上
新舊交替的痕跡像一個剛剛閉上大嘴的怪獸
嘴角掛著的斑駁的血跡
一個異鄉人曾在這堵圍墻下失去心跳
在事故現場,我看到了他死不瞑目的憤怒和遺憾
作為無用的圍觀者,我一直心懷愧疚
想必他也是被路燈追趕著,直至無路可去
一頭撞向了圍墻
可以想象那倔強、堅硬,寧折不屈的影子
至死也沒能穿過那道簡單的屏障
如今路燈又追上了我
巨大的恐懼從我心底升騰
此時,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影子軟弱無力啊
城市的燈火照亮了每一處角落,以及來來往往的人
但是我依然倍感孤獨。而比孤獨更嚴重的
是我這個外鄉人的擔心
我擔心圍墻再次倒下,沒有人替我搬去
壓在胸口上的沉重的磚頭
插 曲
準備為你寫一首詩
可是想到你正忙于
為他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我又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
轉而去和街坊聊天、吹牛。完了請他們
喝頓小酒。微醉
想當年我占山為王
放下話去
欲娶你為壓寨夫人
你紅著臉
沒說同意
也沒說不同意
他還沒有停下來
頭頂和雙鬢的霜越積越厚
他還沒有停下來。他仍攥著砍刀
一路揮砍。他仍彎下腰
一塊塊搬去路上的石頭
他已過了六十歲,他已到了
拿把椅子追趕太陽的年齡
他還沒有停下來
歲月在他的關節、血管、臟器里下了蠱
讓他蹣跚、遲鈍和眩暈
他還沒有停下來。他高舉著滿是豁口的砍刀
用力地揮向生活的荊棘
我看到了它們交火時飛濺的火星
我看到了他早期帕金森的抖
他還沒有停下來
兒女也收起了鋒芒。他們的話語開始溫軟
他們的目光開始憐惜、柔和
他還沒有停下來。外孫和孫女
足夠纏綿、令人疼愛
他還沒有停下來。他停不下來了
因為他心中一直住著的另一個他
也一直沒有停下來
距 離
她沒有穿新衣服
也沒有站在村口,像其他人那樣手搭涼棚,張望
兒子就要回家了,她似乎已經聽到
那些闊別多年的腳步聲和
兒子熟悉的呼吸聲
她守在院落里,腳下像生了根
歲月拿走了她年輕時的干練和井井有條
為了掩飾小小的慌亂
她一次次地給豬添食,給雞撒谷
鍋里的臘肉早已煮熟
她還在不停地向灶膛里填塞柴禾
看著走進門的高大成熟的男人
和身后漂亮陌生的女人
她語無倫次,擠出訕訕的笑。也偶爾
撩起圍裙擦擦
被風迷了的雙眼
尾 聲
北風像一支響箭,追著這一年
所剩無幾的時光
冰封的水面鎖住河流內心的秘密
到了該寫下這一年總結的時候了
有人試圖拿起去年用過的那支筆
但是墨水已盡
窗外傳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
她們嘗試著把一只凍僵的風箏
交還給天空
空調屋子里那個氣急敗壞的男人
急于脫掉濕熱的棉襖
而他的體內,剛剛下過一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