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的愛情

胡遲

我一直以為，那張父親坐著、母親站在他身后的照片是他們的結婚照。因為從我記事起，這張照片就掛在家中顯要的位置。看到的朋友都會驚嘆父親的英俊和母親的時髦。

后來聽父親說，這張照片拍攝于20世紀60年代，比他們結婚的時間要晚幾年。那么他們的結婚照呢？我總是糾纏著追問。問得多了，有一天，父親開始認真地翻箱底。“照片找到了！你要不要看？”父親拿出照片來，有點兒得意。

“要看！”看著這張照片，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兩個人怎么看都不搭調，怎么就能走到一起呢？而且一牽手就是五十多年。

當年，父親是當地有名的才子，而母親是軍區醫校的優秀學員。按照當時的愛情模式，父親應該娶文學女青年，母親則應該嫁給軍隊干部。他們倆能成為一對，許多人都沒有想到。

據說，當年父親為了追母親，寫了整整三年的情書。父親的情書一到，母親的小姐妹們就雀躍著爭搶，父親那些漂亮的句子沒打動母親，倒先把她們感動了。可母親一直不喜歡戴眼鏡和高鼻梁的男人，父親偏偏兩樣都占全了。

于是，在父親狂轟濫炸的攻勢面前，母親一直拗著勁兒。她想：男人多半沒耐心，鬧騰夠了就撤了。沒料到，父親鐵了心似的。母親說：“我不了解你。”父親就把自己的所有日記和讀書筆記裝了幾大箱寄給她。父親邀她一起過中秋節，她不答應，父親就定制了一個面盆那么大的月餅寄給她……

后來，他們戀愛了，然后結婚了。

拍結婚照的時候，父親知道母親對眼鏡的忌諱，特地摘去了，讓自己含情脈脈的眼神永遠定格在膠片上。而母親的眼神還有些空，她沒有那么強烈的幸福感。她不知道，這個鐵了心要娶她的男人會給她帶來什么樣的命運。

都說文人多事，父親果然給了母親跌宕起伏的20年。

動蕩的歲月中，父親遭到批判，一向開朗的他憂心忡忡，面對母親，他極力掩飾自己的處境，可細心的母親察覺了。母親提議去照相。照相的師傅擺弄了半天，才確定了他認為的最佳造型：父親坐著，母親立于身后。照片出來了，父親的憂郁流露在眉梢眼底，身后的母親卻淡定而沉靜。那時的母親并不能洞察這場運動的是是非非，但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父親這一邊。愛，讓她勇敢而堅定。

沒多久，父親被發配到農場。很多人開始“挽救”母親，他們甚至自作主張要給母親介紹對象。母親不聲不響，拿了她站在父親身后的那張照片放大，掛在墻上，還在自己的錢夾里也放了一張。她用這種方式告訴別人：她要做父親身后的女人，不論他有什么樣的命運，她都會和他一起承擔。接下來的歲月，母親是在歧視、抄家和謾罵中度過的，她甚至因此癱瘓多年。好在母親終于等回了父親，那張見證了他們愛情的照片一直被珍藏著。

轉眼到了20世紀80年代，父親憑著學術成就聲名鵲起，許多年輕人慕名而來，父親的淵博和儒雅令他們欽佩不已。而當他們把目光投向旁邊一直插不上話的母親時，總感到詫異：這對風雨同舟的夫妻似乎并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當他們知道父親寫了三年的情書才把母親追到手時，更覺得匪夷所思。

父親與母親現在除了聊些家常瑣事，的確很少有真正意義上的溝通。但父親永遠擺脫不了對母親的依賴。比如，他一定要母親陪在旁邊才能睡熟，看見墻壁上的爬蟲，健碩的父親大呼小叫，總是瘦弱的母親沖上去消滅……父親內心深處的某種脆弱，全憑著母親在支撐。

這世間總有一些我們無法了解、割舍不斷的東西穿越歲月的風塵，將兩個生命緊緊維系在一起……那是什么呢？我一直不知道。

（摘自《安徽文學》，本刊有刪節）（責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