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威尼斯如何回憶“威尼斯之女”?一部同名電影,把“威尼斯之女”的生活寫得如詩如畫,早上陪貴族們比劍,晚上和國王們上床,生死關頭,心愛的男人為她挺身而出——誰信呀,他連娶她的勇氣都沒有。曾經痛恨她的,男人的正妻,在臨終前懺悔自己的嫉妒,請求她的原諒。嗯,大圓滿了。
荷蘭怎樣評價它“市民與妓女”的年代?十七十八世紀,阿姆斯特丹作為“娼都”,大量海員和商人出沒,帶來色情業的極大發達。幽默的是,除了為“失足婦女”,還為洗衣婦、傭人、房屋租賃業以及音樂家們,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
我單知道有一國的外相說過:敝國的經濟起飛,是以犧牲一代女性為代價的。實話實說,卻激怒了他玻璃心的同胞們,眾口一聲的指斥。最后,外相道歉,鞠躬,辭職下臺。
而中國人,又怎樣回憶評價秦淮八艷、八大胡同……只視她們為漿聲燈影的一部分,淚濺在波心是冷月無聲,血灑在扇上是桃花一曲嗎?
看過那么多老電影,《桃花扇》、《玉堂春》……里面的青樓生涯都是一式一樣的:春天,河水,柳枝蕩漾,有個伶牙俐齒的八哥或者丫環嬌喚一聲:“某公子來了。”簾子一挑,盛裝麗人與白衣少年一見鐘情??傆袀€“媽媽”笑得一臉諂媚,一堆庸脂俗粉、鶯鶯燕燕來陪襯女主的不染塵。她當然是聲色藝三絕,不世出的才華與美貌并重,而愛上男主,只因為男主儒雅風流。她總是擲地有聲在說:“媽媽,我賣藝不賣身?!边@是導演對秦淮生涯的想象,也是大部分中國文化男性的共同春夢吧?青泥白蓮是全民族的精神偶像。
這想象已經夠美,而張愛玲還說:“良善的妓女是多數人的理想夫人。既然她仗著她的容貌來謀生,可見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道德?!鼻鼗磁影堰@理想又推進了一步:有才情,不愛財,她們只愛男人那熠熠生光的才華。
這樣的神話,感動過一代一代中國人吧:都自以為才華蓋世,都真心相信董小宛嫁冒辟疆是因為后者翩翩佳公子,而不是因為他有錢有勢有房有車,能帶來安定的生活。
忘了是哪位男性作家,曾經吐露心聲,愿娶一位仰慕他的、從良的妓女。因為良家女的愛情,不值得珍惜,她們見識短淺,不過嫁雞隨雞;而一個在風塵中打過滾的女子,見多識廣,慧眼識英雄,舍王公舍貴胄取文人,才證明自己的赫赫聲名,文功武略——這種事,歷史上發生過嗎?
然而永遠會有作品“代表中國流行著的無數的關于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前幾年有一部電影叫《金陵十三釵》:一群妓女犧牲自己來救另一群女性。人與人之間,不僅分三六九等,而且大家還直通通說出來,視為正當。
在想象與現實之間,有怎樣的天塹,我們不能起柳如是、顧橫波于地下,追問她們的心路歷程。只是以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天然同情,想象那以色事人,欺騙與被欺騙,背地的垂淚轉身的滿臉堆歡。她們想嫁好人家嗎?沒有好的家庭背景,不見得有嫁妝,精明計算的男人不會娶她們。即使她們死乞白賴嫁了,會幸福嗎?絕大多數都無子嗣的她們,將如何在大家庭存身……我不自禁打個寒噤。
而那些江湖流傳的故事……就當作紅倌人也自有公關文案,所以說得滴水不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