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 王羲之式的摯愛和厭倦

玩樂兒

黃酒和臭豆腐

我騎著單車經過她的院子。這里四季種著不同的花，在這個季節，是芍藥。斗大的花，顏色是曖昧的紅，張牙舞爪地盛開在粉墻黛瓦之間，有一種怪異的和諧。

就像那院子里傳出來的地方戲，它高亢激越得不可思議，但一旦飄蕩在陰柔的巷道里，似乎也隨著折射不出的光線而沉淀下來。

每一個少女，都曾經因為某個原因而急著長大。曾家姆媽，就是我的那個原因。她俯身研究芍藥花瓣，翹起的蘭花指令我著迷。

我正處在聞之令人膽寒的高中生涯，家人和老師向我日夜描述著種種誘人的未來，作為懸在象鼻子前的那根香蕉。

要再用十幾年的時間，我才能夠意識到，我想要成為的，不過是一個像女人的女人。

像曾家姆媽那樣的女人。

唯有在下暴雨的周末，用不著去上加強班，或奧數班，我們可以留在家里，盼望著這一天以一個雨停的傍晚畫上完美的句點。我們會沿著濡濕的青石板路，一路從以倉橋直街走到鑒湖后街。青石板因為年久失修而七高八低，踩出來的水濺濕了我們的球鞋，但我們滿不在乎地咯咯大笑，手里剝著街口買的新鮮蓮蓬，或煮花生。

雨后的街道上還有迫不及待出來沽酒的爺叔們。他們也是我們慣熟的模樣，臉上帶著和父親一式一樣工整的客氣，就像他們手上拎著的黃酒一樣，需要經過漫長的歲月來體會。

姆媽們等在家里，細細地煎炸出金黃色臭豆腐，等著沽酒的男人和玩耍的孩子回家。粉墻上是我孩提時淘氣剝去的斑斑駁駁，裸露著青磚。天井的墻下停著一口大水缸，屋檐上的雨水嘀嘀嗒嗒打在浮萍上，是這種天氣里容易令人忽略的背景。

它是一座小城，那種小得就像老街坊的招呼一樣綿密妥帖的小城。它的名字叫紹興。

水道和石橋

這里特別適合夏天，也許是因為水。

那些彎彎曲曲的水道，在冬日和深褐色建筑的夾擊中會有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蕭瑟。但一旦到了夏天，這一切都不一樣了。

八字橋邊的石階下，是我們每天必去的地方。為了脫了鞋踩那沁涼的青苔，也為了看阿佳的姆媽洗衣裳。雖然河水還算干凈，但那時已經少有人用河水汰衣洗菜了，除了個別連自來水費都要精打細算的人家。我們稚嫩的心開始隱約明白金錢在人生中占據的角色，也開始領受第一絲刻薄。

阿佳的姆媽在河對岸對著我們慈愛地笑，我們也呵呵地笑，笑早已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的阿佳。許多年后，阿佳家那位于河岸的陋居拆遷，得到了我們要賺半輩子的拆遷款，是生活還我們的一課。

我們沿著河岸飛快地騎車，自行車后座上往往還坐著一個。夏季的風曲折迂回地從弄堂的各個方向吹來，終于被我們用速度擰成了一股。

汗水沿著褲腳向腳腕處匯攏，但頭臉是涼爽的，我們隨著這股涼爽開心大叫，比賽著經過那一座座仿佛永無止境的石橋：景霞橋、東湖霞川橋、東雙橋、廣寧橋，一直到春波橋。

我們在春波橋上稍事駐足，一顆顆少女的心安靜下來。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故事，和那首詩：“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我們從中窺見屬于愛情的絲絲疼痛，有點好奇地，有點恐懼地，期待著屬于我們自己的愛情和詩句。

然后我們繼續出發，從攤晾著的被褥和筍煮毛豆中呼嘯而過，背后跟著姆媽們憤怒的大呼小叫。但我們的內心并不真正害怕，因為知道姆媽們不會真的和我們生氣。

這夏日的水城，一切都細細微微，不含怒氣。深棕色的城市是孩子們的游樂場，這是從魯迅先生的少年時代就默認了的規則。

倉橋直街和咸亨酒店

不知不覺地，紹興的音樂頻道越來越多，那些格式化的磁性嗓音終于令我們厭倦。

我們在課間十分鐘頭碰頭湊在一起，用收音機的旋鈕急切地搜尋快樂。

這種城市也令大人們厭倦了，他們如今著迷于用陰險生長的高大建筑，一寸寸地蠶食黑瓦白墻。我們的左邊和右邊，分別有一個城市正在迅速變樣，我們不甘落后。

一排屋檐變成了高架，一個池塘變成了高樓，青藤書屋的出口變成了春天百貨。我們有點不解地看著這一切，手中的收音機里，“李青的音樂枕頭”說：曾經以為有許多放棄不了，其實放棄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于是倉橋直街成了奇異的時光分界線。東邊是解放路、喧鬧的人流和琳瑯滿目的品牌；西邊是老房子、集市，戴烏氈帽的菜農吆喝聲此起彼伏。站在越王臺上看著這人世熙攘，我們恍然覺得自己擁有了上帝的角度。

我們雖然向往著東邊，但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留在西邊。因為它是我們的童年、快樂和所有。只要我們還在這深棕色的歷史里，就被時光保護著，永遠不會長大。

每個周末，我從西邊穿越市區去練習小提琴。沿途經過九個公交站，于是我看了九遍王羲之練字的故事。故事里的那口墨池，據說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我在想王羲之為什么要做這一切。我試圖穿越過幾百年的光陰，去感受另一顆少年的心，到底是摯愛，還是徹徹底底的厭倦和無奈。

我到底沒有將屬于我的那口池塘練成墨黑，所以在那一年的七月收獲的只有失望。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和伙伴們在咸亨酒家的二樓相聚。

這是我們第一次上到二樓。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們點了很多女兒紅，抱著一醉方休的念頭，有些人是為了醉后歡笑，有些人是為了醉后痛哭。

而我當然屬于痛哭的那一群。那么沉甸甸的失望，我失去了小城旁邊那所夢想中的大學。我將不得不遠走他鄉。屬于青春的喜悅自信，脆弱如一張新鮮的蟬翼。再小心翼翼轉身，也難免將它打破。

烏篷船和水紅

我和我的小城從分離后開始相愛。假期回到家鄉，我瘋狂地迷戀用照相機記錄它的每個角落。那一張張的照片，是我寫給小城的一封封情書。

我驚異地發現：小城是黑白的。無論你用黑白或是彩色膠卷，拍出來的照片都是黑白色的，黑色屋檐下的白色磚墻，角落里開放的一抹紫色，像是一個走錯了門的夢。

于是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愛小城的理由：因為它的簡單。于簡單之中透出雋永，就像我每個學期開頭帶回宿舍的一罐梅干菜燒肉，被室友形容為：猛一吃有點淡，但越吃越想吃。

大學畢業，我回到小城。可小城裝不下男友的夢想，于是我們選擇遠距離戀愛。或者說，我們選擇用遠距離戀愛這種方式來漸漸告別。因為不想哭著離開，因為最初還會想念。

我常常在咸亨的二樓獨酌。離開又再回來，成長賦予我的最大不同，是我不再害怕孤單。

我從父母家中找回了那輛黑色的自行車。我騎著它重新穿梭在河邊，這里經過了童年的質樸和少年的繁華，如今變成了一片精心打造的歷史。旅游節定制的烏篷船穿梭水上，船幫漆得油亮，艄公和游客忙著討價還價，蓮花落的唱腔心不在焉。只有我看得出來，它們離這個城市真正氤氳的水汽，有多么遙遠。

我又騎著車經過她的院子。曾家姆媽已經不見，和許多人一樣，她隨兒女遷去新城，這里不知道是租掉了，還是賣掉了。

院子里如今一片荒蕪，拉桿上晾曬著幼兒的衣服。我躊躇地靠近這個過去承載許多少女夢想的地方，看見院墻外的角落里，不知從什么時候攀爬了一片野薔薇。

我俯身拾攜那朵羸弱的水紅，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捻起了和曾家姆媽同樣的蘭花指。歲月終于將我變成一個女人，卻沒有賦予我向往的快樂平靜。而那些曾經以小城的名義放棄的愛情，其實不過是因為，還不夠愛。

就這樣，許多很大又很小的憂愁，日子一天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