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爾克·凡·維森達爾

安德亞在畫畫。他畫各種顏色的盒子,黑色、綠色、灰色、米色,把畫紙填得滿滿的。這周他還畫了一只像鸚鵡一樣五彩繽紛的烏龜。畫畫的時候,他吹著口哨,大聲歡笑著。
對安德亞·安托納羅來說,日子豐富多彩。父親弗朗克則認為,色彩是安德亞的情緒表達,是他無法說出的語言。
我們去美國度假好嗎?
2010年夏天,這位意大利自閉癥患者和他的父親背上背包,飛往邁阿密。他們來到墨西哥和伯利茲,穿過巴拿馬,繼續南行來到巴西,穿過亞馬遜。人們說,自閉癥患者不應該經歷太多,他們喜歡生活在熟悉的環境中,接受不了任何改變。醫生這樣說,父母也都這樣認為。
盡管如此,弗朗克和安德亞的旅行卻已經持續快三個月了。“啟程出發的念頭像病毒一樣在我腦海中不斷增長”,今天弗朗克這樣說,“有一天我問自己,安德亞需要的到底是一位怎樣的父親——當然是一個愛笑、脾氣好,能夠陪他周游世界的父親,所以我對他說‘我們去度假好嗎?去美國?”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臉:“美國好。”
是的,有時候安德亞會說這樣的話——“約翰·溫納好”“女孩好”“橡皮筋好”。生活確實能夠很美好,哪怕他是一個患有自閉癥的孩子。從作家弗爾維奧·埃爾瓦斯為弗朗克和安德亞的旅行所寫的書中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當我擁抱你,請不要害怕。”(這句話也成為整本書的名字)。這句話出現在安德亞各種不同顏色的T恤上,因為他會在學校出其不意地擁抱每一個人,像老虎鉗一樣抱得緊緊的。“這是他和別人交流的方式。”他的父親說。
安德亞把他的手放在陌生人的肚子上按按、摸摸,在那些他遇見的人的腰際戳戳。他在丹佛市的“女狼俱樂部”摸保安的肌肉,在圣莫尼卡的麗思卡爾頓酒店親吻一位穿著白色婚紗的新娘。他被女人扇耳光、被男人毆打或踢飛,有時也會引起他們的同情。他的父親則一直用英語解釋:“自閉癥患者,沒事沒事。”
世界不是難題
弗朗克·安托納羅讀了很多自閉癥方面的書籍。“所有的書都很讓人沮喪,它們把世界描述為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很多父母都為他們患自閉癥的孩子感到羞愧,弗朗克說:“這是不對的!讓你們的孩子走出家,和他們一起去參加派對,去看電影。你們的孩子也能去冒險、去經歷。所以,踩下油門,駛向世界吧!”
墨西哥的緝毒警察仔細搜查他們,甚至連內褲都不例外,而那些警犬在他們身上聞聞嗅嗅,就像在聞一塊美味的大骨頭。在哥斯達黎加,父子倆僥幸逃脫了警察封鎖線附近的一場槍戰,而就在那之前不久,安德亞還用一把玩具手槍襲擊了一個警察,把他頭上的帽子拽下來戴在自己頭上。弗朗克總是會被問到,他會不會感到害怕。他回答:“不會。在日常生活中,我的心中常縈恐懼,但是在旅行途中我們什么都不怕。”
這種恐懼自16年前弗朗克開車去錫耶納接妻子和兒子的時候就開始了。安德亞的檢查證實了這個他們都不愿意相信的結果。“那時我在車里痛哭、咆哮了三百公里。兩歲半以前,安德亞是一個完全健康的孩子”,弗朗克說,“他和爺爺打電話,模仿動物的聲音,像其他孩子一樣玩耍。突然有一天,他變成了一個憂郁自閉的小孩。他把抓得到的一切東西都扔進屋旁的小河里:鞋子、錢包、手提袋、相片。”
自閉癥孩子的家人是這個獨裁者的受害人和奴隸。“對的,我必須照顧安德亞吃飯、刷牙、換衣服、洗澡、擦屁股,防止他走失。”在糟糕的天氣,安德亞會重復說著同樣的句子,像壞掉的唱片。感到緊張或危險時,他會咬自己的手臂。弗朗克說,有時候太過絕望,他真想“把安德亞拆開重新組裝”。
在巴拿馬市,安德亞失蹤了。弗朗克找到他時,發現他和一個陌生人手牽著手,可是,總的來說,他們的旅行很順利。當父親由于魚中毒快要死亡時,兒子甚至勇敢地做起了他的守夜人。“可能他應該在海邊放一個折椅,每天都在同一片海灘看同樣的波浪?”弗朗克有時候問自己。但是不,他的自閉癥孩子體驗著狂野的生活。
在哥斯達黎加,他們遇到一位22歲的自閉癥患者約格。約格和祖母一起生活,睡在一張磨破的墊子上。由于肌肉萎縮癥,他只能移動手和頭。弗朗克說,約格一生只吃過芭蕉、米飯和豆子,一年只離開家一次去看醫生。弗朗克用出書的收入給他造了一棟房子,買了一把輪椅。
像救生圈一樣的語言
安德亞看到了大峽谷,在巴西瑪瑙斯市見到了德國的螞蟻研究專家,在關塔那摩一個薩滿人的墓地祈神賜福。他幫旅店清潔工折疊手巾,在餐桌上幫坐在旁邊的客人擺放餐具,用番茄醬和紙巾在一個餐館搭起一個多層蛋糕——一個自閉癥患者的世界級杰作。
今天,在接受完繪畫療法回家的路上,安德亞和父親手挽著手,有時候他會慢騰騰地落在后面。他撿起一個煙頭,把它踩碎。一個攝影師緊身上衣的拉鏈吸引了安德亞,他把它拉上來,又拉下去,不知疲倦地循環往復。父親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說:“別這樣,你會煩著別人。”安德亞的動作沒有停止,仍然上上下下地拉扯著拉鏈。
父子二人總是保持接觸,父親的撫摸是贊美,輕輕地拍臉是斥責,比如當他粗暴地對待拉鏈或是當他回答問題只是重復問題的一部分時。“他應該盡可能使用更多的詞匯,對他來說,語言就像救生圈,否則他一個人居住的小島會越來越小。”
在安德亞8歲的時候,一個女醫生說,他可以閱讀。“我的第一反應是,我想打掉她的鼻子,那時候安德亞甚至還不能說出他自己的名字。”實際上,今天他甚至學會了寫字。弗朗克一步一步耐心地教他。他站在兒子背后,摸著他的脖子,安德亞往電腦里輸入字母。有時候他會寫出這樣的句子:我看見那些詞,卻說不出來。“實際上我并不知道他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弗朗克說,“他不會告訴我們他的快樂、悲傷,抑或饑餓。”
在意大利,《當我擁抱你,請不要害怕》在十個月內售出25萬本,直到今天,每天都有幾百讀者來信抵達弗朗克的郵箱。“那些人想要我給他們一些建議和幫助,實際上我給不出來。很多人都認為我是一個英雄,但是,和一個身體完全健康的孩子旅行,到底哪一點像英雄呢?”
將來,在路上
弗朗克·安托納羅52歲了,去過五個大洲,沒有金錢上的煩惱。“我已經三年沒有女友了”,他說,“我的戀情往往在開始前就結束了,因為我沒有精力關心除了安德亞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父子倆和安德亞的母親比昂卡、12歲的弟弟阿爾伯特已經分開四年了。“家庭生活難以為繼。”弗朗克說。弟弟應該有正常的生活,不應該受自閉癥哥哥的影響。“實際上我們就生活在相隔幾百米的地方,有時候一起吃飯。和很多不完整家庭相比,我們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安德亞很樂意拍照:和父親一起,或是單獨一個人;在畫彩色盒子的時候,或是在老城墻前散步時。這次美國之旅改變了兒子的生活,弗朗克說,它激發了他的自我價值觀念。朋友們認為安德亞變得安靜些了。“但是我知道,他的自閉癥沒有半分好轉。”弗朗克說,是他自己從這次旅行中獲益良多。“以前我總是追逐各種東西——職場的成功、愛情、時間,我的兒子卻不會有一個朋友、妻子和孩子,他永遠都不會和別人說話。最近他給我寫了一個句子:我是個沒有將來的人。與此相比,我面對的問題簡直微不足道。”
“安德亞可能要一個人生活30年。”弗朗克說,“如果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他會怎么樣?他可能住在一個養育院里,早上吞藥片,一整天都坐在電視機前。”他知道有些父母會在死亡的時候帶走自己的自閉癥孩子。“我能理解這種父母,有時我問自己:舉辦一個大派對,點燃煙火,然后從這個世界消失,這樣會不會更好?”
七月初,安德亞終于將從就讀了13年的中學畢業。父子倆會再次騎上摩托車去希臘、巴爾干半島,往北到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往南到法國、西班牙,甚至可能到北非。“重點是保持在路上的狀態,我們會堅持下去。”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