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水的草原

海江林

一

那一年，也就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春天，我被分配到了誰也不愿去的第一分隊三機臺工作。一分隊是到牧區打井的分隊，條件艱苦是可想而知的，很多人都因分到一分隊而苦惱，可我沒有。因為，牧區對我來說充滿了新奇和神秘。不久，我們便來到了塔日布草原打井。

塔日布草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廣闊無邊，而是兩山夾一溝那樣的草原或干脆叫山溝。我雖然也感到有些失落，但初春草原迷人的氣息仍然使我陶醉。

卸車的時候，我們倆人抬一根鉆桿。一根鉆桿足有三百斤重，但我們誰也不覺得沉。我們隨著鉆桿的顫動，一步一步向井位走去，小草嫩得叫我感到踩上去都有些心疼，但沒有辦法，不踩倒嫩綠的小草，我們的機器就沒法卸，井也就沒法打了。

我們倆人抬著沉重的鉆桿，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預定的地點，又以最快的速度甩下肩上的鉆桿，就在我要返回去的時候，我看見不遠處有一位扎紅頭巾的姑娘正向這面觀望。她的臉黑紅黑紅的，雙眼又黑又亮。我正仔細瞅著，我的同伴喊我，我趕緊回到汽車旁往下卸鉆桿。

等我再看那姑娘的時候，她已經走遠了。我們一件一件耐心地卸著車上的東西。

汽車上除了柴油機用三角架吊卸以外，其余東西都得由人工搬卸，重的有七八百斤，得由6個人抬，最輕的也有幾十斤重。什么塔架腿、鉆桿、鉆頭，除了鐵的就是鋼的，不然怎么能把巖石鉆進幾十米深呢。卸完這些東西，我們還得抓緊時間搭帳篷，不然就沒有地方吃飯、住宿。活兒雖然累，但我不覺得累，心里總是有一股莫名的興奮和激動。不知是因為第一次來到草原，還是因為真正成了一名國家工人的緣故，說不清。

卸完車，機長又帶領我們搭做飯用的帳篷，然后在帳篷內搭一個簡易的鍋灶。伙夫開始給大伙做飯，米面都是從城里帶來的。我們二十幾個人，在這廣袤的草原上，在烈日的蒸烤下，很快就搭起了三頂嶄新的帳篷。我們把用三角鐵焊成的床搭好，把帆布做的行李布鋪在上面，再把行李打開。那時，又有一種愉快的感覺從我心底涌起，終于有了睡覺的地方啦！我的鋪位靠窗戶邊。從帳篷的小窗看出去，遠處的白樺林整齊地排列在山坡上，威風凜凜，十分壯觀，隨著綿延起伏的山脈，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在兩條山脈中，塔日布草原平整如毯。這樣美的草原要是有一條小溪就好了，或者有一眼泉，汩汩流淌著清亮的泉水，牛羊隨時都可以來喝水，那多好啊。可偏偏沒有，偏偏需要打一眼井。我在小窗前沉思著，司機于師傅問我：“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那個姑娘呢？”不知為什么，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我趕緊縮回頭來說：“別逗了。”于師傅嘿嘿笑了起來。我縮回到蚊帳內閉上雙眼。

一連幾天的忙碌，井架終于高高地聳立在塔日布草原上了，鉆井的位置早已確定，那是分隊領導定下的。上面定了任務，完不成規定的打井數額是要挨批的。一切準備就緒，只要兩個泥漿坑里拉滿了水，就可以開鉆。開鉆前，機長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工作現場，然后低沉地說：“開鉆吧。”

圓形的轉盤在柴油機的帶動下，快速旋轉起來；方形鉆桿在旋轉中很快下降，混濁的泥漿從井口流出來，流到泥漿坑里，泥漿泵一下一下往方鉆桿內注著水，形成了循環水。

草原上開天辟地第一回響起了機器的轟鳴聲。塔日布大隊的領導給我們機臺送來了羊、豆油和白酒，祝賀我們開鉆。有的牧民騎馬跑來觀看這巨大的怪物，并發出嘖嘖的贊嘆聲。我心里充滿了一種自豪感。

中午，我們和當地領導一塊兒喝酒，機長向領導保證：一定能打成這眼井，讓牧民吃上放心水。當地領導很高興，說：“塔日布就是缺水，有水，牛羊就發展得更快了。再沒有水，牧民都該搬家了。”我以為那位姑娘能來看我們打井，可她沒來，難道她看不見這么高的井架嗎？井架有13米高呢，沒有風，井架上的小紅旗都會獵獵作響。站在它的下面，它好像在慢慢搖晃。我順著這個龐然大物的爬梯往上爬，剛爬到一半，雙腿不停地顫抖起來，就不敢再往上爬了，停在半空中，遠處山坡上，有幾個氈包，還有大片雪白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我慢慢爬下來，于師傅坐在草地上看著我嘿嘿笑著，什么也沒說。他能說什么呢？我只是向遠處了望一下，那有什么。這么高的井架對于我來說是新奇的。怎么也沒想到，我會由一名知青成為一個鉆井工人。如果不是下鄉那兒的生產隊長在隊委會上堅決主張把抽調名額給我，我就不會當上打井工人了。我由一名知青當上一個打井工人，這是做夢也沒想到的。我對這個工作非常滿意。我撫摸著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塔架，心里也熱乎乎的。

到了晚上，草原變得寒冷起來了。塔架上隔幾米遠掛著一只燈泡，把機臺照得通亮。草原上的蚊蟲、小咬圍著燈泡飛來飛去像在舉辦舞會。夜幕中，我們的塔架更加威武壯觀，仿佛是外星巨人，正站在草原上叫喊著。機器發出的永不疲倦的聲音，使你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那種感覺使人永遠不知疲勞。站在井架下，我思緒萬千。于師傅從帳篷里出來，問我在干什么。我說：“草原的夜色這么美，我在這兒享受呢。”他站在我旁邊解開褲子，嘩嘩尿起來，尿完又鉆進帳篷里。這時，我感到一絲寒意，回到帳篷里，帳篷里既亮堂又溫暖，人們沒有一點睡意，坐在一塊兒玩撲克。我脫掉鞋，爬進自己的蚊帳里，斜躺在行李上。

第二天早晨，我正朦朦朧朧睡著的時候，機長把我叫醒，叫我趕緊跟汽車去拉水。我急忙穿好衣服，于師傅早把汽車發動著了等我。我拎著工作服連跑帶顛地鉆進駕駛室。于師傅很快掛擋，汽車像箭似地沖向遠方。于師傅對我說：“你得感謝我，是我跟機長說讓你拉水的。”我說：“那真得感謝你了。”

汽車翻過山坡，來到一個接羔點。接羔點前面有一眼井，井邊早已安裝好了195型柴油機和抽水泵。我急忙跳下車，費好大勁兒把柴油機搖發動了。于師傅調車頭，我又爬上水箱，把好水管。于師傅把皮帶掛上，柴油機立刻冒出黑煙，費勁地帶動著水泵，水管一晃一晃地挺起來，我知道是水來了。我用力把著，白花花的水灌進水箱里，不到5分鐘，兩大水箱全滿了。于師傅戴上白手套，扳下柴油機的減壓閥，柴油機熄火后巨大的輪子反轉了兩下才停下來。于師傅鉆進駕駛室，扭了一下鑰匙，汽車就啟動了。于師傅問我下不下來坐，我說不下了，一會兒就到地方了。他一踩油門汽車嘩一下沖出泥地，走上干爽的路面。我雙手把著高欄，不敢坐在水箱上——上面灑了水，我只好蹲在水箱上向接羔點望去。這是一座用泥土砌成的三間平房，院子四周用柞樹棵子圍起來，院內被主人打掃得干干凈凈。圍欄內小羊羔咩咩叫著，想到草地上去吃青草。等我們把兩個泥漿坑拉滿時，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我們把水箱再次灌滿后，于師傅把車停在了接羔點的門前，正堵著接羔點的大門。他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說：“走！”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的后面向接羔點走去。當我們快到屋門口的時候，突然從窗下沖出一條兇猛無比的大黃狗，狂叫著向我們撲來。我嚇得急忙蹲下身，手在地上亂摸，可什么也沒摸到。于師傅罵了一聲，那狗就站在門前叫，不讓我們進去。屋門打開了，從屋里走出的正是昨天我見過的那姑娘。她用蒙語喊了一聲，那狗便夾起尾巴回到窗根躺下了。我嚇出一身冷汗，急走幾步，隨于師傅走進屋去。屋子里干干凈凈的，這是我沒想到的。于師傅也不客氣，脫鞋盤腿坐在炕邊，我挨他坐了下來。于師傅對炕里坐著的老太太說：“大嬸，我們渴了。”老太太用蒙語對姑娘說：“薩茹娜，把奶茶端來。”

薩茹娜把一個小方桌放在炕上，然后端來了炒米、黃油、奶豆腐、奶茶。于師傅往前挪了挪，來到桌前，我挨他坐在炕邊。他笑著說：“脫鞋上里。”我順從地脫掉鞋，但還是坐在炕邊。于師傅開始吃喝起來。我偷偷看了一眼薩茹娜，她低下了頭。我也像于師傅那樣吃喝起來。不一會兒，我的頭上就冒出汗珠；我看一眼于師傅，于師傅也滿頭大汗。吃喝完，于師傅邊往炕邊挪邊說：“走！”我趕緊下地。我們把水拉到泥漿坑放完后，我們倆躺在草地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欣賞著其他人的勞動。于師傅從兜里掏出香煙抽了兩口，說：“你回帳篷吧，水一上午夠了。”我沒有回去，仍坐在草地上，看著塔架在柴油機的轟鳴聲中搖晃。

二

井剛開始打的時候，漏水漏得挺厲害，我們幾乎供不上。其實，井漏水是好事，說明巖石的水線發育良好，有利于出水，說明這眼井的位置選對了。一開始，我們每天要拉幾十車水，隨著井深度的增加，水漏得越來越少。有時一上午拉兩車就供上了，這樣我和于師傅在薩茹娜家就可以多呆一會兒了。于師傅雖然有妻子，但對薩茹娜好像也有好感似的，這使我對他有些不滿。他總愿意跟薩茹娜說話。有時故意找話說。薩茹娜呢，也總是應付他似的說些平平淡淡的話。而我就不能像于師傅那樣坐在熱炕上嘮嗑，我站在外屋看薩茹娜母親熬酸奶做奶豆腐，有時幫著往灶里填些干牛糞。薩茹娜母親把酸奶熬好后，用笊籬和勺子把水擠出去，然后裝在事先做好的精致的小木盒里。小木盒底部有的刻著牛、羊的圖案，有的刻著歪歪扭扭的“幸福快樂”的字樣。把這些小盒都裝滿后，薩茹娜母親就一盒一盒端走，涼在后屋里。過一段時間，這些新鮮的奶豆腐就可以吃了。新做的奶豆腐真好吃，不軟不硬，口感特別好。于師傅最愛吃這種奶豆腐。吃的時候，他還說回家帶點兒。薩茹娜母親聽了，滿口答應說：“啥好玩意，你們隨便拿去吃吧。你們是給塔日布帶來水的水神那，吃多少也不算多！”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起來。薩茹娜母親每天清晨都要擠牛奶，一直擠到太陽升起很高的時候，總算擠完。有時薩茹娜連臉都沒洗，見了我總是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低下頭。說來也怪，她沒洗臉倒顯得更好看。我真愿看她沒洗臉的樣子。她擠滿四大洋桶牛奶，累得精疲力盡。她母親望著這些牛奶對我們說：“你們愿意吃就拉回去吃吧，放在這兒也就酸了。”于師傅趕緊叫我裝車，我們把兩大桶牛奶拉回去，這下可把機臺上的同志們高興壞了。午飯幾乎是搶著吃的，結果有幾個人鬧起了肚子。有人說不要薩茹娜家的牛奶了；有人說上哪兒去吃這么好的牛奶，還是拉來吃吧。每天清晨，薩茹娜擠完牛奶，她母親都催著我們拉走。每天我們都能吃到新鮮的牛奶，我們的生活一下改善了，當然，取牛奶的事還是由我和于師傅干。這樣，我每天都能看見薩茹娜了，特別是她擠牛奶的姿勢更迷人。有時我就站在薩茹娜的對面，或蹲在她的對面，從牛肚子底下看著她雙手上下擠奶的動作。她的動作那么輕柔，只輕輕那么一擠，牛奶便像千萬根銀線一樣落入奶桶，并發出刺刺的響聲。響聲是那么清脆，那么動人心魄。薩茹娜開始用蒙語跟我說話。我呢，就用漢語回答她。于師傅看我嘮得熱烈，就躲在屋里抽煙或喝茶去了。薩茹娜也不客氣，有時叫我干這干那，有時叫我拴牛犢，我就像她們家的人似的干起活兒來。

一次，薩茹娜跟于師傅說，她們家想讓我們的汽車給她在烏拉蓋放牧的父親送糧食去。于師傅說得跟機長商量一下再給她信兒。機長左右衡量起來。現在機器轉著，水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會塌方；可不停就不敢讓車去那么遠的地方送糧食，一旦第二天返不回來，這兒又缺水怎么辦？機長難住了。于師傅說：“咱們兩家處得這么好，又天天吃人家的牛奶，再說大隊還答應給咱一頭牛讓咱拉回來殺吃，連伙食都搞了。”最后機長又問：“到烏拉蓋河究竟有多遠。”于師傅說：“也就有四百里地，貪黑走，第二天下午怎么也回來了。”機長說：“那還得順利。如果出差錯了，就不能按時返回了。”于師傅說：“車是沒有問題的，剛檢修完的。”機長說：“那就去吧！”回過頭又對我說：“你就不用去了。”這大大出乎我的預料。我知道薩茹娜一定去給他爸送糧去，我急忙懇求說：“我也非常想看看烏拉蓋河。”機長說：“車里裝不下。”我說：“我坐外面也行啊。”機長沒好氣地說：“你不怕凍死啊！”我說：“不怕。”機長繃著臉不作聲。等糧食裝完了，于師傅對機長不知說了些什么。機長對我說：“我不去了，你去吧！注意安全。”我高興得差點蹦起來，說：“多謝機長了。”我們把機長送回機臺，我和薩茹娜一塊坐在駕駛室里。下午的陽光照進駕駛室里，駕駛室里悶熱無比。我和薩茹娜倆人都有些緊張。于師傅詭秘地對我笑著說：“你還得感激我呀，不然這座位就輪不到你了。”我用力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于師傅做好了跑長途的準備。他穩穩地把著方向盤，一點不著急，那種神態，真令我佩服。汽車沿著山根路奔跑起來，非常平穩，偶爾轉彎時，我和薩茹娜的身體互相撞一下。那時，我的全身就會無可名狀地發熱。我們彼此誰也不說話，只聽于師傅一個人講一些離奇古怪的故事。薩茹娜差不多有一半話聽不懂，但她還是笑著點頭。夜幕已經降臨，而烏拉蓋河卻遙遙無影兒。我感到又渴又餓，但我不敢吱聲，只好硬挺。我看一眼于師傅，他雙眼緊盯前方，沒有一絲疲勞的樣子。聽說他在部隊時就是開車的能手。他開車的技術誰也比不了，動作干凈利落，車開得飛快，在打井隊是有名的。汽車引擎發出有節奏的均勻的聲音。這種均勻的聲音，給人一種安全感。我把手伸出車門外，感受著汽車的速度。在這茫茫無際的草原上，我們不敢下路去找水喝找飯吃，那樣容易陷進沼澤。我看見于師傅全神貫注，精神抖擻，有一種超常的戰斗姿態。他把煙盒和火柴遞給我，要我給他點燃一支煙。我把煙點燃后遞給他，他一手把著方向盤緊抽了兩口，好像更精神了。汽車在草原彎彎曲曲的路上疾弛著，發動機蒸發出的熱量使駕駛室更加悶熱起來，使人昏昏欲睡。薩茹娜終于挺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我的身上睡著了。這時，我才敢認真看她。她是那么美；她的臉蛋雖然被曬黑了，但仍然很細嫩，一對大眼睛緊閉著，濃密的睫毛又黑又長，在這樣偏僻的草原上，竟有這樣漂亮的姑娘！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牛奶的芳香。我像喝了酒似的有些醉的感覺。

后半夜的時候，我們終于到達了烏拉蓋河的牧點上。薩茹娜的父親找來幾個牧民卸糧。于師傅鉆進氈包后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躺下了。卸完糧，薩茹娜的父親忙著給我們殺羊。他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尖刀，用刀背把羊肚上的毛分成兩瓣，然后輕輕一劃，羊皮立刻出現一個白嫩的口子，薩茹娜的父親順著這個口子把手伸進去一拽，羊很快就瞪眼死了。草原上稱這種殺羊法為掏心殺法。薩茹娜的父親一個人忙活到天亮才把羊肉煮好，然后又找出好酒招待我們。

薩茹娜見到父親問長問短，關心著父親的生活和身體情況，她還抓緊時間給父親洗衣服。聽到父親那粗獷的笑聲，薩茹娜是那樣的幸福。喝奶茶的時候，薩茹娜的父親耐心地傾聽著女兒的敘述，偶爾，她父親認真地看看我，使我有些不安。看著他們父女暢談的場面，我深受感動。喝好奶茶，于師傅問薩茹娜還有什么事沒有？薩茹娜笑了笑跑出氈包。于師傅戴上白手套，我們就要離開這天然草牧場了。薩茹娜的父親捧著好多牛肉干跑來放在于師傅的腳下，于師傅馬上下車和薩茹娜父親握手告別。汽車慢慢調頭離開烏拉蓋。在回來的路上，薩茹娜異常興奮。她用最笨的漢話說，她最想念的人是她父親。于師傅開玩笑逗她，她格格笑著，不時東倒西歪撞我一下，她也毫不理會。我們的身體緊緊地挨在一起，我們的心似乎也相通了。我們雖然不是在擁抱，但勝過擁抱。我從沒有這么激動過。不知不覺中，我們又回到了薩茹娜的家。

薩茹娜的母親出來迎接我們。于師傅連看都沒看我徑直走進屋去。薩茹娜的母親很快就把煮好的羊肉和咸菜擺上來。于師傅一點兒不客氣地吃上了。薩茹娜的母親拿來一瓶白酒，給我們每人倒上一杯，讓我們盡情地喝。我們的順利歸來，讓她感到興奮無比。她不停地看著薩茹娜，想從女兒的眼神中了解一下丈夫的情況。薩茹娜用流利的蒙語向母親講述著父親的一切，她母親不停地點頭。于師傅和我好像功臣似的大口大口地吃著手把肉。可不是么，要不是我們的汽車，要是用勒勒車送糧，她們母女來回要半個月還多呢。薩茹娜的母親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流露出無限幸福的表情。我們走時，薩茹娜送我們出來，什么也沒說。但從她的眼神中，我卻看出她有好多話要說。回到機臺，于師傅把薩茹娜父親給的牛肉干藏到床下，誰也不給吃，并且告訴我要保密，我點頭表示照辦。

三

雨季到了，天空中只要有一小片云彩就會下一陣大雨。

由于道路被洪水沖毀，送柴油的車上不來，機臺只好停鉆等待柴油送上來再開鉆。井也打了50多米，但前景似乎不妙。我很擔心，一旦打不出水，怎么向塔日布草原交代？機長說，硬著頭皮往前走吧，實在不出水也沒辦法。閑著實在沒有活兒干，晚上幾個人一伙打撲克，一直打到天亮，白天睡大覺。

遠處山坡上，銀灰色的霧氣纏繞著嫩綠的白樺林，白樺林在霧氣中顯得更加郁郁蔥蔥，分辨不清哪是山峰哪是白樺林。塔日布草原被霧籠罩著，仿佛待嫁的姑娘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似的。由于停鉆，于師傅和我沒有再到薩茹娜家取牛奶。可薩茹娜每天早晨趕著勒勒車給我們送來。我主動幫薩茹娜把牛奶倒進鋁鍋里，然后把牛奶桶放到勒勒車上。每當她坐在勒勒車上揚起樹條抽打一下老牛的時候，她總要回頭看我一眼，然后再看看車上的東西有沒有掉的危險，這才扭頭走去。我目送薩茹娜遠去的背影，真想追過去坐在她的身旁。等她走遠后，我就一個人在草原上漫步，滿腦子就薩茹娜一個人。一次，我在草原上獨自散步的時候，發現了長在草叢里的花臉蘑，這是草原上最好的蘑菇了。我順著圓形的蘑菇圈采摘起來，后來采下的蘑菇沒地方裝了，索性脫下衣服，用衣服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拎回帳篷。全機臺的人這下可有了豐盛的晚宴了，炒鮮蘑。每人都喝了一點白酒。喝酒時，機長還表揚了我一番，然后下令，明天全體人員出動采蘑菇。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等薩茹娜送牛奶來，好坐她的車一塊兒走。我是多么想能坐在她的車上，走向我們自己的天地啊！可是薩茹娜沒有來。

我拎著一只鐵桶無精打采地向薩茹娜家的方向走去。等我走到接羔點的時候，發現那輛熟悉的勒勒車沒在院里。那條大黃狗看見我，搖晃起尾巴親昵地用頭貼著我的手，我摸了摸狗的嘴，走進屋里。屋里只有薩茹娜母親一個人，見我來，她非常客氣地讓我上炕里坐。看得出，她對我比對于師傅更親熱。我也不客氣脫掉鞋爬到炕里坐下。薩茹娜的母親仔細地端相著我，并用溫和的口氣打聽我家幾口人，都有什么人。我如實向老人匯報了我家的情況。我告訴老人，我家是農村的，父母都是農民，家里生活很困難。老人好像并不在乎這些。她又問我是不是正式工人，我說是。老人又問這地方能不能打出水來，我說肯定能打出水來。我向老人描述了一陣未來的美好景象。老人唉了一聲，說：“要是能打出水來，那塔日布草原就會更好了，牛羊就不愁沒有水喝了。”最后，老人說：“薩茹娜經常提到你。”從老人的話語中，我感覺到了薩茹娜的心意。可她今天到哪兒去了？我問老人，老人慢條斯理地說：“她去供銷社買鹽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先喝茶。”我早晨沒吃飯，現在喝什么茶呀。老人把新做好的奶豆腐拿來，讓我吃，我也就不客氣地吃起來。等我吃完也沒見薩茹娜回來。我說：“我不再等了，我得去采蘑菇，不然會挨機長訓斥的。”老人沒攔我。我拎著鐵桶出來，大黃狗又向我跑來搖起尾巴。我摸了摸它的頭，它用頭在我身上撞了撞。我離開薩茹娜家向遠處暗綠色的山坡走去。我一個人在草地上漫游，尋找草原特有的花臉蘑，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漫山遍野的黃花、鮮紅的薩日朗花卻總在我眼前晃動。我無精打采地走著，沒有薩茹娜，什么興趣都沒有了，什么都變得暗淡無光了。我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覺得很累很累，好像怎么也走不動。沒意思，我得回到機臺了。我低著頭正往山下走的時候，看見山下有一個紅點在蠕動，而且在向我這邊蠕動。我站在那兒心跳加快。是幻覺還是現實：薩茹娜正在向我跑來，在這空曠的原野上，我膽子驟然膨脹起來，大聲喊：“薩茹娜！薩茹娜！”山坡上回蕩著我的喊聲，我的喊聲在白樺林中傳遞著，傳向很遠很遠。薩茹娜也喊起來：“我來了，你來看啊！這兒有好多好多蘑菇呀！”我向她沖去，鐵桶在我手中搖擺起來，碰到蒿草叮冬亂響。我跑到薩茹娜跟前又猛然站住了。我的理智強硬地控制了我，畢竟，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長。我急忙退到一邊。薩茹娜今天更漂亮了，她水靈靈的大眼睛里仿佛有一種藍光在噴射著。我急忙低下頭，問：“蘑菇呢？”她笑起來說：“在草叢里。”我向草叢里搜尋，卻怎么也找不見。她大聲笑起來，說：“逗你呢，跟我走保你采到蘑菇。”我們來到一片平緩的草地上。她說：“找找看。”我邊找邊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她笑著說：“這是秘密，反正我知道你來這兒了。”在草叢里，我果然看見剛剛長出來的花臉蘑。我急不可耐地采摘起來。嚯！那些剛剛冒出頭來的粉紅色花臉蘑在墨綠色的草叢里真是好看極了，一個擠著一個組成一條美麗迷人的彩練。就在我盡情地采摘的時候，我摸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我以為是蛇，嚇得我急忙縮回了手。聽別人說，毒蛇有時候就盤在蘑菇圈內睡覺。我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原來摸到是薩茹娜的腳。她裝作生氣的樣子說：“抬頭看看天吧！又陰了。還不快回去。”“我還沒采夠呢。”她站在原地就是不躲開，我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她的身體晃了晃，腳終于移開了蘑菇圈。但是我沒有再采，而是和薩茹娜擁抱在了一起。在她身上我又一次聞到了牛奶的芳香，那是薩茹娜特有的芳香，那芳香叫我沉醉了。天空中突然響起嘎嘎的聲音，把我們嚇了一跳，幾只烏鴉從我們頭上飛過。天空中滾動著黑云，風也刮起來了，暴雨就要來臨了。我們快速朝山下跑去，跑到山腳下，我回頭看了一眼剛才采蘑菇的地方，巨大的蘑菇圈顯得非常清晰，把山坡裝點得異常美麗壯觀。

四

合金鉆頭用沒了，機長叫我隨車回單位去取。于師傅聽說要回家，再也坐不住了，他對我說：“咱們連夜趕回去。”我說：“你行啊，回家就能睡熱炕頭，我三更半夜到哪兒去住呀？”他說：“到你哥哥家嘛。”我說：“只能到哥哥家了。”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機長這時帶幾個人正在往車上裝一只破舊的水箱。于師傅樂滋滋地拎著一包東西上車了。有人問于師傅拎的是什么，于師傅撒謊說是舊衣服，只有我知道，那是牛肉干。

夜色降臨后，秋意就更濃了。

黑暗中，車燈像伸出的兩把利劍刺向黑夜。機長和同志們都在帳篷前送我們，我向他們揮手告別。

路過薩茹娜家的時候，于師傅把車停在接羔點的外面，說：“我去一下就來，你坐著等我。”我不好意思下車。我知道他要奶豆腐去了。我一個人坐在車內，望著薩茹娜家從窗戶透出的桔黃色的燈光。薩茹娜在家嗎？她在做什么？她知道我來了嗎？我正猜測著，于師傅出來了，手里拎著一大兜東西，對送他出來的薩茹娜和她母親說著客氣話。走到車前，薩茹娜看見了我，我從車里跳下來和薩茹娜母親打招呼。薩茹娜的母親看見我，有些生氣地說：“這孩子怎么不到屋呢？薩茹娜快去拿奶豆腐。”

“大娘，別拿……”

薩茹娜站在那兒沒動。

她母親埋怨說：“你看這姑娘多不聽話，你等著，啊！”老人轉身跑了幾步，那微微有些彎曲的雙腿在夜幕中邁得飛快。于師傅急忙喊起來：“大娘，我這兒這么多，給他分點就行了。”薩茹娜的母親根本不聽，她打開門走進了昏暗的屋里。薩茹娜仍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急忙追進屋里。老人正把新鮮的奶豆腐往一個白布袋里裝。我說：“有點就夠了。”可她把涼著的奶豆腐全部裝了進去，說：“拿去吧，啥好玩意，多吃點兒，打井也有勁兒。”我拎著這沉甸甸的面袋，一步一步走向汽車。薩茹娜站在黑暗中，一句話也不說。她一定是因為我生氣了。我也不理她，反正不關我的事。于師傅打開車燈等我，在車燈的余光中，我看見薩茹娜的臉上有晶瑩的淚花在閃動，她哭了。薩茹娜，我不下車是于師傅的事，你原諒我吧。我默念著從她身邊走過。她低著頭，我沒去跟她說什么。我不想讓于師傅知道我們的關系，所以我十分冷酷地坐進了汽車，心想：生氣就生氣吧，過幾天回來再向你解釋。于師傅向薩茹娜的母親喊著：“過幾天我們就回來。”我也喊道：“回來的時候，給你們帶點新鮮菜。”喊完我后悔了，何必先說出來呢。薩茹娜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于師傅又喊：“都快回去吧！”他的話里包括著薩茹娜。汽車慢慢開動了，離開了黑暗中的薩茹娜。

等汽車上了大路，于師傅轉過臉來說：“給哥點根煙。”我從他的上衣兜里拿出煙，點燃，遞給他。他的嘴唇一夾抽起來，狠抽了幾口，過足了癮，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干不干？”我說：“你別逗了。”他說：“真的。”我問：“哪兒的？”他說：“薩茹娜怎么樣？她母親挺相中你的。你也是蒙族，民族相同。”我說：“那你為什么不讓我進屋。”于師傅笑了，說：“是我的不對，我不知道你和薩茹娜有這么深的感情，你看她都哭了。”

“我怎么沒看見。”我故意說

“那是你笨，怎么樣？過兩天回來我就去說。

“你先別說，等咱打完了這眼井再說。再說她父親不知同意不同意呢。”

“她父親肯定同意。他上哪兒去找你這個城里女婿呀？”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有哪個牧民小伙子已經看上了薩茹娜。

“那可就看你的了。”

我不再說話了，閉上雙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于師傅把我捅醒，說：“別睡了，快到家了，給我點根煙。”我又給他點上了一根煙。他仍然那么精神地開著車。不一會兒，我們遠遠看見了城市的燈火。于師傅說：“我先把你送回去，然后我再回家。”我說：“行。”他說：“明天不用去太早。”我說：“行。”就這樣我們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8點多鐘，于師傅還沒有來，我就坐在收發室里等他。過了一會兒，于師傅叼著煙來了。他沒看見我。他招呼院里的一名工人往下卸水箱，水箱太大，他們倆人推了幾下沒推動。我急忙跑過去爬上車，可就在我剛剛上車還沒站穩的時候，水箱滾下去了，我被水箱帶下去，只覺得“嗡”地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附近部隊的醫院里，一名醫生正在用一個鐵片似的東西劃我的腳心，測試我的反應，判斷我摔傷的程度。我的腳心隨著他劃動而抽動。緊接著是給我剃頭。我聽到頭發被刀刮的刷刷聲，醫生們在準備給我縫合傷口。只聽一個醫生說：“唉，傷口這么大呀。”另一個大夫說：“縫！”不一會兒，我被推出來送進302病房。我的頭痛得厲害，護士過一會兒就給我打一針。我身體的其它部位沒有受傷，要是脊椎摔斷了，那可就成殘廢了。

中午，于師傅哭喪著臉來了，他說：“下午我得回機臺去，那面等著鉆頭著急呢。卸車的時候，我沒看見你上去，所以就出了這事，真倒霉。”我說：“把我的行李捆好捎下來，千萬不要告訴薩茹娜。我給你50元，你給她家買點菜。”

“行了，你好好養病，一切都由我辦，錢不用。”他從兜里掏出50元錢遞給我，說：“這點錢你買點好吃的東西補補，一點心意。”說完扔下錢走了。我沒法追上去還給他，躺在床上干著急。

在醫院里簡直是在受煎熬。白天昏昏沉沉的睡得太多，到了晚上睡不著覺胡思亂想。于師傅走時，我不讓他告訴薩茹娜，是不是錯了，或許應該告訴她，讓她知道我沒有回去的原因。

如果于師傅說我沒事，那為什么不回草原去，薩茹娜會怎么想呢？究竟告訴對還是不告訴對，難道我們的關系就這樣斷了嗎？斷了也好，免得連累她。我整夜整夜思考著這些問題。

不久，機臺也撤下來了，井打到70米沒水，是一眼廢井。我的腦袋有點兒發暈。廢井？我們一春帶一夏的辛苦白費了，牧民的希望也落空了。我昏昏沉沉地出院回到了宿舍。于師傅把我的行李扛到宿舍，神秘兮兮地說：“去找薩茹娜去吧，她飛了。”我的頭一下子巨痛起來。自從摔了以后，就留下了這樣的后遺癥，一遇緊張事就頭疼。我雙手抱住頭，蹲在地上，連睛眼都睜不開。于師傅看我這個樣子，說：“跟你開玩笑呢，薩茹娜還在等你呢。哪天我拉你去一趟。”

五

春節很快到了，天氣驟然冷起來。

于師傅來到我的宿舍，對我說：“塔日布大隊給咱們單位牛肉，要咱們去拉。明天你跟我去一趟。”我說：“咱們還有什么臉去拉牛肉，井都沒打出來。”于師傅說：“你操那心干啥，你到底去不去？”我說：“去。”

嚴冬的草原，被白雪覆蓋著，沒有綠色，沒有百花齊放、百鳥齊鳴的景象了。遠處的山脈更加清晰可見了。白樺林顯得清秀挺拔起來。道路不時被雪坎阻隔著，于師傅謹慎地開著車。

我和于師傅趕到塔日布草原的時候，已是下午2點多鐘了。大隊領導見了我們，把早準備好的手把肉端上來，我們與大隊領導共進晚餐。于師傅問大隊領導：“牛肉準備好了嗎？”

大隊領導說：“早就放在倉庫里了，就等車來拉走。”于師傅說：“找人先裝吧，我們吃完就趕回去。”

車裝好后，我和于師傅直奔薩茹娜家駛去。薩茹娜家在凜冽的寒風中，顯得更加孤獨了。走近薩茹娜家，漆黑一片，往日的景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于師傅開著車圍著房屋轉了一圈，看出沒有人的樣子，說：“早搬走了，這鬼地方怎么住啊。”我說：“我下去看看。”

于師傅說：“別去了，外面的風像刀子似的，早點往回趕，免得出差錯。”我坐在汽車里茫然若失，眼睛里積滿了淚水。汽車飛馳著離開接羔點，在寒風中拚命奔跑起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看見薩茹娜。她那站在黑暗中與我告別時偷偷流淚的樣子，我卻怎么也忘不掉。

（選自西部作家論壇http：//www.xbzjwc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