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堅



當代藝術的當代性含義,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被重新界定。雖然當代性在世界不同的地域會有著相對不同的內涵,但在一個逐漸全球化的當今世界,不同地域的人們面對著越來越相同并相關的問題。冷戰結束后的20多年加速發展的全球化進程,使世界不同的經濟、文化、民族和社會得到了史無前例的互利性交流,伴隨著網絡的普及和高科技設備的瞬息萬變,地球上每個角落發生的一切幾乎都可以即刻傳遍世界。不同的民族和文化之間似乎的確是越來越靠近了,地球也因此確乎變得越來越小了。然而,全球不同發展中國家在受益的同時,其自然的資源也受到了破壞性的開發和掠奪性的利用,而所造成的地球氣候惡化、空氣污染、大地和海洋資源的無限度消耗,也逐漸讓那些最早倡導全球化的西方發達國家嘗到了苦頭。21世紀更加快速的全球化也使不同的文化、社會和宗教之間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碰撞和沖突,息息相關的全球經濟的動蕩,更是讓世界上所有的人們處在一個對現狀充滿不安和恐懼、對未來缺乏信心和期待的忐忑不定狀態。全球生態的急劇改變和人類生存環境的不斷惡化,已經引起了全球越來越多藝術家們的關注。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從5月12日至9月2日舉辦的《博覽1:紐約》展覽即是以這樣的主題探討全球生態環境的變遷和社會政治的動蕩給人類的生存發展造成的挑戰和沖擊。
最早倡導維護生態環境的藝術家,當屬活躍于20世紀中期的美國攝影家Ansel Adams(安瑟爾·亞當斯)。他對自然現象的入微觀察、沉靜思考和自覺保護,使他成為第一代環境主義者,對后來者的啟迪和影響迄今不衰。《博覽1:紐約》把亞當斯作為藝術中環境主義的先驅和旗幟而特別陳列,并以《沉思的政治》為題,就在情理當中。亞當斯對于自然的哲思態度也因此成為這個以“黑暗樂觀主義”為主題的展覽的基調,也就是說,在悲憫現代科技、全球經濟和社會政治動蕩給人類生存制造了史無前例的不穩定感的同時,對開啟人類新時代的可能性并沒有失去希望。冰島藝術家Olafur Eliasson(奧利弗·埃里森)把取自冰島最大的冰山上的巨大冰塊直接布置在展廳當中,展廳的溫度控制在冰點以下,觀眾在穿梭于這些凝固了時間的古老冰塊之間的同時,現場體驗到了埃里森與亞當斯一樣對于原生自然的思考,而他的題目《你對時間的浪費》似乎是在暗示人類文明的歷程不過是無盡自然歷史中的短暫時刻。
回歸自然還是推進文明,是人類歷史上永遠糾結難解的課題。回歸自然的呼聲從來沒有停止過,但推進文明的努力也從來沒有放慢過。美國藝術家Meg Webster(梅格·韋伯斯特)的動態裝置《水塘》就把這個難題視覺化為室內的個案。這個貌似原生態的水塘及其中的一切植物和微生物,其實都不過是人為創造的結果,抽水泵、水管、腳手架和圍合水塘用的橡膠材料,無不是人類工業文明的產品。這個人造自然的概念,與中國古代園林造景的概念有些不謀而合之處,但藝術家對工業產品不加掩飾的做法,凸顯了人類在自然與文明之間選擇的兩難境地?,F代人類文明從工業革命到科技和信息發展,再到生物和基因工程的飛躍式推進,使得對于回歸自然的呼喚,既迫切而又無奈。21世紀應用生物科學的進步,可以讓自然與非自然生命之間實現基因的對接和轉換,生物變成了可以改變生命存在狀態的一種軟件,從而挑戰達爾文的物競天擇的根本原理。由藝術家和策展人Josh Kline(焦希·克萊恩)策劃的小組展覽《益生物》(ProBio),以紐約新興的藝術家為主,緊扣“黑暗樂觀主義”主題,探索科技文明對人類身體和生存條件的沖擊。華裔年輕藝術家程一安(Ian Cheng)的《熵斗士》結合電腦動畫和錄像剪輯演繹了技術和生物科學可能為人類世界創造的無窮無盡的變幻以及難以預料的結果。這種對人類文明——特別是現代文明——潛在破壞性的黑暗面的警惕和恐懼,令人震撼地體現在阿根廷藝術家Adrián Villar Rojas(艾德瑞安·維拉·若哈斯)的大型裝置作品《動物的無辜》中。整個展廳就像是若干光年的未來人類文明消失之后由非人類發掘的一個考古現場,充斥著由泥塊和混泥土制作的象征人類發明的多種物體。這些原本由人類創造的有象征意味的物體,在人類消失之后,到底會具有什么含義呢?它們還會不會被當做藝術品呢?
全球化所導致的世界經濟的起伏不定、社會政治的動蕩不安、都市化進程的無法放緩、技術無休止的競爭、人們對于信仰的逐漸喪失,這些都加速了人類對于已然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自然的疏遠。重新親近、了解和返歸自然,變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任務。美國藝術家Marie Lorenz(瑪瑞·羅仁茲)借助一條小木舟在紐約港的漲潮期與大浪潮共進退。這個名為《浪潮出租船》的計劃,提供人們一個與早已經熟視無睹的真實的自然環境重新零距離接觸的機會。由“隨意國際”(Random International)小組合作的《雨屋》,是一個由數碼技術控制的展廳,模擬的雨水從天花板上直直落下,觀眾可以在雨中任意地行走,而其行為會改變人造雨水的形態。這種人與自然通過技術而得以互動的理想,在悲憫全球化的黑暗時代中注入了一些樂觀主義。
但是現實依然是現實。去年美國東海岸破壞性巨大的桑迪颶風,是全球化時代氣候變遷的一個警示。以紐約為例,桑迪颶風造成了當地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先例的特大自然災害,長島洛科威海灘一帶的受害尤為嚴重。這個災害引起了對于全球化、都市化等問題空前的關注和討論?!恫┯[1:紐約》借此邀請藝術家、建筑師、設計家等各方人物,就如何重造都市環境、公共空間、社會空間,以及如何保護海岸線、如何建造新型的人類居住模式等等問題,提供各自的構想。展覽為此特別在洛科威海灘搭建了一個空間,用以展示和交流所征集到的創意方案。自然的災害加之經濟的搖擺,已經不再是世界上少數地區的問題,而是人類作為一個共生群體必須共同面對的課題。阿根廷建筑公司a77利用廢棄的再生材料,在現代藝術博物館的PS1當代藝術中心的庭院中,搭建起了一個看似雜亂無章卻關聯互通的臨時居住地。這個被稱為《殖民地》的怪物似的建筑體,邀請到了藝術家、建筑師、思想者和各路文化機構的人們在一起共同生活和工作,體驗在可能的極端自然和人為災難突發的情境下,人類共同應對生態環境變遷的能力,以及尋求可以替代傳統家居生活方式的可持續性人類居住條件的可能性。這個創作的靈感不僅來自越來越多發的全球性自然災害,更來自全球經濟波動所造成的因付不起房貸而放棄的無數房屋的衰敗景象。社會現實的不穩定性導致的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在21世紀已經引發了全球多個地區的政治動蕩,包括北非和中東的革命,以及由占領華爾街運動啟發的美國和西歐多國的抗議經濟和政治震蕩的騷動。
對現狀的危機感和對未來的不可預料感,正在逐漸成為世界當代藝術的一個重要的主題。這樣一個趨勢在年輕一代藝術家的創作中越來越清晰。網絡雜志《三重雨棚》(Triple Canopy) 特邀墨西哥藝術家José León Cerrillo(侯賽·里昂·賽銳羅)合作,建造一所臨時的學校,以“推測”(“未來是________”)為命題,邀請藝術家、作家、技術工程師、經濟學家、社會活動家、生態學家和學院研究人員,利用文字或者圖像對于未來做出各自的推測。參加者可以各盡所能地隨意發揮,但唯一的要求是,無論現實和未來是多么的黑暗,基本的態度必須是樂觀主義的。這也是整個展覽的基本主題。這個展覽在實施之前,已經得到了廣泛的期待。正如很多批評家所認同的,它將是世界當代藝術史上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因為它敏銳地察覺并參與到了全球化時代人類所面臨的困境和必須應對的挑戰。相比之下,中國當代藝術在過去近20年來,因為藝術財富的急劇增加,作為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中重要成員的藝術家群體,常常被財富帶來的奢華所蒙蔽,因而失去了曾經具有的批判性和前衛性。作為全球化最大經濟受益者之一的中國,面對惡性的資源開發、高速的都市化、無法控制的空氣污染和食品安全的毫無保障等等的危害,以及這一切所造成的潛在的社會政治危機,似乎已經是無力應對,而只能選擇性地進行忽視,并繼續沉浸在急速增長的財富所制造的快感當中。紙醉金迷的現實也使中國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全球化的受害者。與此相呼應的是,中國高速成長的經濟繁榮所帶來的藝術財富的瘋狂積累,讓中國的當代藝術界對所有迫切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種種問題,同樣選擇性地視而不見。不過,我們可以相信,隨著這些迫切的問題不可避免地干預到社會政治的日常生活當中,中國當代藝術家不久也會關注并參與到關涉到全球人類的生態、環境、生存等話題當中,而成為“黑暗的樂觀主義”的追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