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姝苗
“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帶著對書無去無從的渴望,我打開木心這兩本《文學回憶錄》。
如果想在繁冗塵世尋一個清新的所在,那么我是找到了。這是一場八十年代末的文學講壇,木心客居紐約,在異國開講“世界文學史”,本想一年講完,卻未料作了長達五年的“文學的遠征”。
學生陳丹青說,“當年這樣地胡鬧一場,回想起來,近于荒謬的境界:沒有注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不過是在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我看《文學回憶錄》也是“出神”般有癮,兩大部書十幾天就看完,而似感意猶未盡,又到電子版的報紙連載上續讀。我是希望在這種緩慢、重復中發現一些于己有益的事來。比如找到東西文化的共融,比如在古典文化里淘到滋養今人的元素。他把黛玉許給卡夫卡,讓陶潛不種菊花,改與西蒙種葡萄,都因其學貫中西,而能進出自在。
木心這部“文學回憶錄”,其實是學生陳丹青的聽課筆記,共八十五講,逾四十萬字,結集成書時,是木心如同己出的一部“荒誕小說”,是實踐了如尼采所說,“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他從古希臘神話、新舊約,到詩經、楚辭;從中世紀歐洲文學,到二十世紀文學世界,東方西方通講,知識靈感并作。從先秦典籍,孔丘,到尼采、拜倫、雪萊、海涅;從托爾斯泰墳頭不設十字架,不設墓碑,而談及薩特的葬禮。他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他談了幾章“十八世紀中國文學和曹雪芹”,他說《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曹雪芹的偉大有二,一是細節偉大,玲瓏剔透;戲說波德萊爾比之精細,不過是劉姥姥的海外親戚。再者是對書體的整體控制力,誰死誰生當斷則斷,絕對冷酷。木心的文學課也是在嘗試一種“整體性”,為什么要學世界文學史?就是在文化的廣義整體性中,取得一個我們自己的制高點。他說回國后想寫《魯迅論》和《曹雪芹論》,便是抓住了國學的內核。只要提到中文,誰能逃得出這二人呢。
“文學是腦的藝術,無聲無色,和感官沒有關系,卻感動你,魔術性最大就是文學,你感動了——就是幾個字呀!”1994年1月9日,木心講了他世界文學史的“最后一課”。那時他已是67歲,便引用伍爾芙夫人,“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他講《詩經》三百篇,完全是童貞的;一個人來到世上,要看過、聽過、吃過、愛過。最后,都愛過了,但還要做點事。木心心中的文學是人學,文學背后有兩個基因:愛和恨。它會幫助你去愛,去恨。
許多日來讀木心,聽他一言——“至少,每天要看書。”《文學回憶錄》如一股清新之風,讀來似沾染了文學上的水、空氣。在載了千百年征程的厚重的紙頁中,我沒有掩卷而生疲累之心,就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