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阿姨

陳宏

這幾天的天氣真是反常，明明還在正月間，氣溫卻沖到二十八九度，一動就是一身汗，突然間就聽到朱阿姨走的消息，心里突地一下，就涼了下來，太陽雖然還是亮，卻有點散。

朱阿姨是最喜歡坐在太陽下的，總是那樣樂呵呵地看，跟鄰居打著招呼，上班??？上學啊？我們家剛來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跟我們打著招呼，如同多年不見的老友，而她的鄉音，也讓遠離家鄉的我們，生出幾許親切來。

我的父母是支援三線建設從大都市來到這個小山城的，天天忙于工作的父母沒有感覺到什么，繁華與貧瘠的反差，環境與居住的變化，卻讓我這個小小的人兒極不適應，聽不懂當地人的話，吃不慣幼兒園的飯，甚至本能地拒絕融入這樣的生活。小精怪。朱阿姨這樣說我。她帶我到處轉，還到山上去挖薺薺菜。我從來不知道還能從山上挖菜，這樣挖出來的菜也還可以吃，拎著小筐，提著小鏟，山風吹得人心情舒暢，最后我挖了一大堆山寨版的薺薺菜，惹得朱阿姨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也澆開了我心里的陰霾。

在我印象中，朱阿姨只哭過一次。當時我只覺得奇怪，朱阿姨怎么就哭了？怎么就倒在床上拉也拉不起來？她的腳在床上亂蹬，手把床板拍得嘭嘭響，聲撕力竭地喊著：“這讓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她家伯伯的黑框照片高高地掛在了客廳里。她家伯伯我認識，個頭高大，面色紅潤，長了一個大大的紅鼻頭，一笑起來，臉就往一塊擠，把鼻子擠在中間，像極了匹諾曹?？墒乾F在這個像個大柱子一樣的匹諾曹走了，把曾經的快樂和歡笑留了下來。四個孩子圍著朱阿姨，只流淚，不作聲。

沒多長時間，朱阿姨就又和以前一樣的忙了，她要幫大女兒帶外孫，做飯洗衣，忙得不亦樂乎。我記得她喜歡在面條里放香油，每次我去的時候，總看到外孫子嘴邊掛的全是面條沫，她邊用勺子擼邊罵道：“小東西，你知道這有多貴嗎？還不好好吃！”接下來，老二的孩子也出世了，倆孩子相差三歲多的樣子，她喂了小的，忙大的，除了洗衣還要打掃房間。盡管這樣忙，她也要在有太陽的時候出來站站，她說，讓太陽曬著，就是舒坦！

老三是她唯一的兒子，小伙子長得很是帥氣，高鼻梁，雙眼皮，可就是婚事讓她放心不下，最后兒子終于相中了一個，是在啤酒廠工作的，姑娘皮膚很白，牙齒也很白，一笑起來，嘴咧得太寬，顯得牙齒格外的大。這姑娘有一樣，不愛收拾，不光不收拾房間，就連自己也省了，難得穿一件可人的衣裳出來，那領子上還綴滿了星星點點的頭皮。磨磨嘰嘰地過了幾年，兩人離婚了。朱阿姨托人給兒子又介紹了幾個，總沒有順意的。兒孫自有兒孫福，朱阿姨最后自己想通了，通了也好，在太陽下和老鄰居們說個話，嘮個嗑，不比操心強！

有天我下班早，正好碰到朱阿姨坐在樓下，很是意外地戴了一個大眼鏡，這讓我大吃一驚，朱阿姨你真是時尚啊。她沒回答我，而是用一只大手絹擦了下眼睛，咋了這是？朱阿姨四下里一看，無人，這才悄悄地告訴我，年紀大了，眼睫毛倒著長，扎著眼睛疼。我去醫院拉了一刀。我仔細一看，本來就是雙眼皮，看不出來了。你往下眼皮看。朱阿姨指著說，這里拉了一刀，雙眼皮變下面了。這下可好，成四眼皮了。這事，讓我們笑了好久。

這件事還沒笑夠，朱阿姨又主動找上門來，親自帶來一個笑話，她自己說這個是笑話。朱阿姨老是一個人在街上轉來轉去，就讓人盯上了，盯上她的是一個老爺子，主動說，你是一個人吧？我也是，你看我們倆怎么樣？朱阿姨講到這里的時候，笑得頭也抬不起來，說，羞死人了。媽媽說，你要是覺得合適，處處也好。朱阿姨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是一個勁地說車轱轆話，他還說我好看，還好看呢。我都這么大的年紀了，這么大年紀了。羞死人了，羞死人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居然意外地紅了，紅撲撲的，眼睛里盡是嬌羞的光，讓太陽照著，一閃一閃的。朱阿姨后來碰到媽媽兩回，說的全是這事，媽媽說，人家找過你三次，你覺得行，要不？就？朱阿姨笑夠了，還是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再也不提此事了。

沒多久，她四十多歲的大女兒和她父親一樣，突發腦溢血，同樣的疾病帶走了大女兒，幾年以后，小女婿又突發急病，撒手人寰，留下她的小女兒和外孫女。我不敢去姐姐家，我不知道姐姐會怎樣的傷心，我也不敢找朱阿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如何讓一個老人家來承受？

可是幾個月之后，朱阿姨又出來曬太陽了，只是不再走遠了，她說腿沒有勁了，再也走不到那個老頭子能看到她的地方了。

朱阿姨走了，她走的時候，也是有著明晃晃太陽的好晴天，一如她心境，順暢，卻又事事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