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破亦執迷

李兆忠

當我時不時地強迫自己去注意那張臉的時候，

我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擔心這張美麗的臉會突然崩壞枯萎，如同一場精彩熱鬧的好戲突然落下帷幕。

CHAPTER 1

走在東京街頭，常為這樣的情形所困擾：遠處的摩登女郎，到了近處，變成了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到了眼前，則成了一個濃妝艷抹的老太太。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莫過于伊豆小姐了。

那時我剛到東京不久，有一天在銀座繁華的街頭閑逛，偶爾闖進了一家畫廊。當明亮的玻璃門徐徐地自動打開，隨著一聲清脆柔軟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歡迎光臨），幽柔的燈光里，在周圍浮世繪美人圖的映襯下，一個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正在笑吟吟地向我鞠躬，她是那樣的光彩照人！一張俊俏的臉，含情的眼，甜甜的酒窩，還有那優美的脖子，無不使人心馳神搖，不能自已。說實在的，比起墻上的那些江戶佳麗，眼前這位美人看上去毫不遜色，而且，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呼吸，有體溫。

用不著掩飾我當時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實在是太迷人了。可以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美人，我幾乎連正眼面對她的勇氣都沒有。然而，在她親切的引導下，我的慌亂很快變成了仰慕。她說的日語動聽極了，語調婉轉動人，宛如仙樂。我恍恍惚惚，聽她解說這些浮世繪名作的時代背景、藝術風格以及收藏價值，其實未必明白她在講些什么。

最后，鬼使神差般的，我爽爽快快掏出兩萬日元，買下一幅喜多川歌麻呂的浮世繪美人圖。需要說明的是，我是個窮留學生，靠打工度日，平常花錢很小心，兩萬日元，幾乎相當于我一個月的伙食費。

從那以后，我再也忘不了這家畫廊，一有機會就往那兒跑，腳底好像裝了定位器一樣。對我的每次光臨，伊豆小姐總是熱情接待，殷勤有加，使我如飲美酒，陶醉不已。時間長了，伊豆小姐發現我不是真正的買家，也沒有顯出任何的冷淡，這使我感激萬分，大有為她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意。伊豆小姐隨口說點什么，我就記在心上，想方設法為她效勞。

其實，作為一個外國留學生，我的能力極有限，所能做的無非就是為她提供一些信息，跑跑腿而已。好在我是一個美術愛好者，對東京的美術館、畫廊非常熟悉，幾乎達到如數家珍的地步，而這些地方，幾乎是我寂寞的異域生活唯一的消遣之處。因此每次去伊豆小姐的畫廊，總能帶去不少新聞與話題。看得出伊豆小姐對美術市場的行情很敏感，對我提供的信息十分關注。就這樣，我們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系。我對伊豆小姐的崇拜之情也與日俱增。

CHAPTER 2

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伊豆小姐的電話，激動得差點背過氣去。電話里，伊豆小姐問我能否去她畫廊幫忙一段時間，說最近業務特別忙，需要一個幫手。我握著電話，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差點引起她的誤會。

然而，使我深感意外的是，自從成為這家畫廊的臨時雇員，伊豆小姐對我的態度隨之一變，簡直判若兩人。那天我興沖沖地提前三十分鐘去上班，像往常一樣和她打招呼，得到的卻是冷淡而有禮貌的回禮。伊豆小姐換上了一副不卑不亢、公事公辦的面孔，使我一時如墜五里霧中。

但是，等我再次看到伊豆小姐笑吟吟地站在畫廊門口向到來的客人發出清脆柔軟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時，我終于覺悟了。我認識到，自從我成為這兒的臨時雇員，我同伊豆小姐的關系發生了質的變化。我已經從上帝降低到打工的，而伊豆小姐則從仆人上升到我的老板。因此，她對我這種態度上的變化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明白了這一點，我便有了自知之明，伊豆小姐及時地醫治了我自作多情的毛病，我對伊豆小姐的崇拜一點不減。

畫廊的工作與我原先想象的不大一樣。說是幫忙，其實跟做小工差不多：搬運畫框、布置展覽、捆扎裝箱、清掃場地、給客戶送作品，所有的粗活、力氣活都由我一個人干。盡管如此，我依然干得有滋有味。說實在的，能和伊豆小姐這樣的美人在一起，聽聽她天籟般的聲音，看看她仙女般的容貌，聞聞她身上迷人的氣息，便是人生莫大的福分了，吃點苦、受點累算得了什么？只是有一天，一個偶然的小發現，讓我驚奇了半天。

事情是由一次不經意的開懷大笑引起的。伊豆小姐平時很少這樣大笑，偶爾即使有盡興一點的笑，都是用手捂住嘴，顯得禮貌而優雅。可這次，那位闊氣的社長太太，不知說了一句什么特別好笑的話，竟讓伊豆小姐笑得前俯后仰，來不及捂上嘴。結果，兩顆結實的虎牙在我眼前一亮—那時我正好去給她們上茶！

雖然這只是極短促的一剎那，不知為什么，從此以后伊豆小姐露著虎牙開懷大笑的樣子時不時地在我眼前出現。那一副天真未鑿、充滿稚氣的神情，同眼前彬彬有禮、舉止高雅的畫廊掌門小姐風馬牛不相及。于是我開始對伊豆小姐有一種新的眼光。

伊豆小姐擁有各式各樣的長裙與和服，數量品種之多，可以開展銷會。伊豆小姐走起路來昂首挺胸，露著好看的脖子，長裙下擺一直落到腳后跟，看上去又飄逸又瀟灑，樣子煞是動人。

我很欣賞伊豆小姐對長裙的選擇，但真正對此中奧妙的理解，是在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

那之前剛剛下過一陣暴雨，通往地鐵車站的道路上殘留著一片片淺水洼。伊豆小姐昂首挺胸，不緊不慢地趕著路。在經過一片比較大的淺水灘時，伊豆小姐略一遲疑，撩起長裙，不經意間撩得高了些，兩只險峻高聳的皮鞋后跟支著一對渾圓粗壯的小腿肚子，驀然暴露在我眼前，我驚異地發現：伊豆小姐的小腿竟是那么短！

CHAPTER 3

真正使我受到震撼的，是兩個星期后的一個下午，我崇拜的偶像此時瀕臨崩潰。

那天下午四時許，伊豆小姐出席完拍賣會回到畫廊的時候，我居然沒有立即認出她來，而且用了只有客人光臨時才用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來歡迎她。不消說，她的模樣全變了，我根本無法把眼前的她同那個曾經笑吟吟地站在畫廊門口迎接我、含苞待放的美少女聯系在一起。出現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個中年婦女。

我一時陷入恍惚，竟有時空錯亂的感覺。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叫我目瞪口呆，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見伊豆小姐迅速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只小荷包，疾速朝化妝間奔去。十五分鐘后，她又同往常一樣，光彩奪目地回到了畫廊。

如同變戲法一樣，伊豆小姐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我此時才恍然大悟，今天上午出門時，伊豆小姐忘了帶那只生死攸關的荷包。我這時也才明白，伊豆小姐為什么每天一吃過中午飯，就要去化妝間待上一段時間，然后又青春煥發地回到畫廊。

從此我得了強迫癥，伊豆小姐的臉每時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動，它一會兒露出虎牙開懷大笑，一會兒松弛耷拉、老態龍鐘，一會兒青春煥發、含苞待放。當我時不時地強迫自己去注意那張臉的時候，我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擔心這張美麗的臉會突然崩壞枯萎，如同一場精彩熱鬧的好戲突然落下帷幕。

與此同時，我對時間變得格外的敏感，每隔幾分鐘就要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因為我知道，伊豆小姐的臉正在經受時間這個天敵無情地挑戰與考驗，那里正在無聲無息地進行著一場文明與野蠻、美與丑、真與偽的艱苦卓絕的搏斗和較量……

然而，奇怪的是，在西洋鏡終于戳穿的現在，伊豆小姐對我的吸引力依然不減。我發現，伊豆小姐身上那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不僅僅來自化妝藥水與長裙的掩護，更來自一種氣質，一種超現實的幻美。日本人執迷于這種美，不管過去還是現在。目睹伊豆小姐在客人面前出神入化、一絲不茍的表演，我備受感動，無暇注意別的細枝末節。

我終于體會到，伊豆小姐能在銀座這片畫廊云集、競爭激烈的寸金之地上做生意，游刃有余，正是得力于這種魅力。伊豆小姐為她的客人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神話，為此，她本人儼然就生活在神話里。久而久之，現實與神話合而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面對伊豆小姐那張變幻莫測的臉，我恍恍惚惚如墜夢境，就像兩千年前的莊生夢蝶，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

（選自《東瀛過客》九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