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天空的姿態（外二章）

李明月

每當看到鳥巢，我都充盈在感動中。那一個個樹上的居所，被樹枝舉起，裸露在風中雪中；每當看到鳥巢，我就會滋生一種溫馨：透過濃密的枝椏，閃耀著幽幽之光的“家”， 冉冉蒸騰，裊裊繚繞出“家”的氣韻——

有一股細細的暖流從腳心上涌，慢慢旋轉，沁潤我的周身。游離的空當兒：看到了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它們，從我的身體內部、從我的神經末梢飛上大樹枝頭，它們歌聲婉轉，繁衍著簡單和透明。

鳥兒的語言把我帶進遙遠的星空。它們，以接近天空的姿態，和地面保持著一種距離，銜來干枝、野草做成的“家”，只占據了一節樹枝的小巢，在天地之間，構成了“家”的全部資產……鳥巢向我寓示著某種深刻和簡單：漂泊久了，真想輕身回家的那種渴望！

我能輕飄地回來嗎？帶回我的散落在水中的千江月亮，帶回掛在露珠上的一個個太陽，帶回一路上被我丟棄的詩歌，現在，她們是一朵朵野花開在山間。我能帶著遠去的音符回家嗎？那些飛翔在我體內的七彩音符，如一個個閃光的嬰兒，她們被我的邪念趕出了體外，在我之中生活了千年萬年的太陽和月亮，她們都被涌進我體內的非分之想侵占了原有的空間……

今夜，我置身于一棵大樹的宙心，我在我之中入靜、俯瞰，深入時空的鏡面，看到一只黑鳥的翅膀在一輪明月中飄然律動：有一白衣女子，水袖長風曼舞輕柔，如風似韻，白云如蓮水天盡染……此刻，我感受到一種輕盈和存在的飄然。

肉身，沉重的肉身哦，積累了太多的紅塵幻象，以幻為真，貪婪虛幻，給沉重增添了重量。

今夜，我站在鳥巢下仰望，我把自己嫁接在樹上，我捧著曾經遠離的“家”，捧著天空，向上伸展入云，向下深入地心。

今夜，我離開地面，抖掉一身風塵，無思無想，從一個鳥巢出發，沿著樹干的紋絡和葉脈，進入蒼?！蜷_身體內部，看到一個正在生長的偌大鳥巢和剛剛出生的月亮。

在虛無之中，冥冥之上，“老家”的光芒，伙伴一般，在一聲聲鳥兒的星語中，從高處蔓延，天地之間，溫故知新——那久違的溫潤……

原來老天另有安排

今天這是怎么了？沒有一個迎面而來的人。

他們和我走的一個方向，我回家的方向。他們只低頭走路，不看別人。

我前面的人走向一條小路，我回家的路，過了一片白樺林，走上石板路，有一條清水溪流，過了獨木橋，就看到了一個在樹木掩映中的小木屋一個爬滿了古藤小木屋。

現在是秋天，晚霞沁染山林，野花椒已經熟透，山里紅如燈籠掛滿枝頭，星星菊開遍山嶺。

我的前面，好像越來越多的人，人們越走越慢，走上了小路時，排成了一條人龍。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我懵懵地跟在人們的后面，我的后面也有很多人，我不能后退，也不能越過前面的人。人們逐一走上獨木橋時，時而聽到有“咕咚”的聲音。

這時聽到有人說：“下一位……”

“下一位……”

是誰在說話？他要下一位做什么呢？

“下一位？”……

“下一位？？？”……

聲音從黑暗中蕩漾開來，我只有跟著人龍慢慢地向前挪動。我前面的人越來越少了，等我漸漸地看清楚，呀?。吭瓉砦仪懊娴娜硕甲哌M了我的小木屋。原來，今天路上一個方向的都是我的客人。那我……

我的前面還有一個人了，“下一位”就輪到我，我就可以回家招呼客人了。分明進去了很多人，我的小屋也容不下那么多的人？機關？他們……

“今天客滿?！币粋€黑穿長袍的小矮人掛出木牌，我再看身后，一個人也沒有了，分明剛才有許多人。

這也許是一場夢，我手里還拿著一捆青草，喂小白兔的青草。我嚼了一葉青草，感覺了青草的味道，我把青草舉起來，風吹草動，也感到了風……我摸了摸自己，五官也還長在臉上。

我坐在我的門口，我的小木屋燈火通明，不時地傳出各種聲音……

他們是我的客人，還是我是他們的客人呢？還是誰都不知道自己是主是客呢？都是跟著別人來的，大家彼此從眾，就像人們說的“隨大溜”……感到突然一陣不安，想到人們追求的時尚，大家相互攀比，被自己親手造就的物欲所圈養一一就像在建造一個迷宮，大家共同深挖一個大陷阱，迷宮越造越幽深，陷阱越挖越大，久之，人們忘記了“迷宮”和“陷阱”都是自己的作品。就被里面層出不窮的物欲花樣所迷惑，人們便迷失在自己的造物中，掉進一個共同的大陷阱里。便成了“集體的無意識”……并不是大家都這樣，你自己就做對了。

或者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主客之分呢？都是屬于“下一位”級別的……這么一想，這世界什么是你的我的，人死了能帶走什么？這個空間里的東西都是大家的。我唯一的可以棲身的小木屋也都是大家的，唯有這滿山的秋風，一彎新月現在屬于我自己，當然，也屬于任何一個生靈。這么一想，對自己還有點滿意，心里有些空蕩蕩的，這種感知的“空”，倒讓我有種“真空妙有”的實在感。

我坐在我的門口，時而看看柴扉緊閉的門，四野秋聲起伏，新月出嶺。

“嘭”的一聲，一根老藤從崖縫中彈了出來，側身望去，眼神接住月光，發現這根秋千老藤，是從這彎新月中間拋下來的，哦……

哈哈，原來老天是另有安排！

越來越近了

此地沒有一棵樹，一座山，一條河，這是一片不毛之地。我成了唯一的風景。能走動的風景。

我跟著一個夢來到這個地方，繞了很多圈子，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我在這片荒野等待什么？不清楚要等的什么，又像是無盡期的等待。

我想尋找什么？也弄不清要尋找什么，總覺得自己要找什么。

是我在追趕什么嗎？為什么我惶惶不安，還是我被什么追趕，那我丟失了什么嗎？一個天真的笑臉，一封多年前的情書，一張發黃的老照片，還是一個默契的眼神……

那些往事——清煙般繚繞——又以一場大霧彌漫在我的四周，溫柔著我，激動著我，提醒著我，像最初的小溪……

我想從現在抽出身來，我想把自己看的清楚一些，透徹一些，我是怎樣的一個東西：長著四條腿，有天使般的翅膀，甩著鯊魚尾巴的，有著大象的胃口的，身上長滿了的刺猬的刺，大腦溝紋里具有人的復雜一個欲壑難填的混合物，這就是我的現在，我鄙視的，超越不了自己。

我以前只有一對翅膀的重量，那時我心系藍天，身輕如燕，自從我被一個聲音蠱惑：只要在“金水潭”沐浴一次，就會得到長生不老的金剛身?！敖鹚丁苯鸸忾W動，香風八面，可進入里面確是污水翻滾，臭氣熏天。之后，我的翅膀沉重異常，我再也不能棲息在樹上。我變得越發貪心，體態龐大，變成了異形。我的思想越發復雜，看見華貴的東西，就想方設法得到，本來我以前只吃露水和花粉，現在變得越來越貪戀肉味，沒有憐憫，胃口膨脹，吃成了大象羈……我的肉身沉重，尾巴如千金墜，鍍金的翅膀成了一個虛設……

我想被時間拋出一段時間，讓自己更迷茫些，空靈些，讓自己沉重的肉身，重新回到飛翔的翅膀。然后，我會像一個空心稻草人一樣守候這個啟示的早晨……守候翅膀扇動的聲音，守候黎明的光和飛翔的影子。

仿佛從意識的深淵里漸漸醒來，一下子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契約，我答應智者要做一件事：讓自己高興、別人也開心的一個契約。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我遺忘在那段迷茫的時空了！我曾經許諾，無論歲月怎樣蹉跎，我一定要如約完成。一個個夜晚，在離月亮最近的高臺，我真心懺悔、我呼喚，被我消耗的能量——散失在一個個空間的能量，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時光在不盡的等待中延伸。一個夜里，感覺我的腳趾生出了無數條根須，一根根地扎進了石縫……又一個清晨，我的雙手被一股氣牽引成了一個造型，太陽從我的手上冉冉升起，定格的一瞬，我成了小女孩一張可愛的笑臉。

“當……當！”不毛之地第一次響起了鐘聲：一片片小草的隊伍，一朵朵野花的腳步，一棵棵大樹的方陣，在一陣陣的鐘聲里，我聽到各種生靈的腳步聲……我知道，已經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時間一到，我就會帶領大家一起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