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慶
1964年出生,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理事、哈爾濱鐵路作家協會理事。中篇小說《草地狼》《山隼金羽》先后在《駿馬》《青年文學》等雜志發表。曾獲呼倫貝爾文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著有小說集《草地狼》。
一
滿鐵博克圖機關區呈請核批屬員立功呈報書
呈報:
康德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本機關區段擔當159次特殊列車之運輸,前部補機D-51型276號,機關士馮雅齋、助理機關士劉英、司爐宋簡、扒煤工王朋;后部本務機D-51型303號,機關士王德彬、助理機關士筱原芳二、司爐孫恩杰。牽引車輛25輛,總重1190噸。機后11-16輛為特殊車輛。18點58分于博克圖站開車。159次列車運行至沙力——新南溝間,線路坡度12‰,行駛速度35公里/小時,行至548公里700米處,機關士馮雅齋于瞭望中發現前方鋼軌面有異物,立即采取緊急制動措施。車頭排障器距異物半米處幸好停穩。停車后馮雅齋、劉英、宋簡,攜車備工具手錘、大錘前往查看,發現左側鋼軌縫隙揳有道釘一根,右側(距機車7點5米處)同于軌縫間揳有道釘一根,便與本務機車人員在押運部隊警戒下,砸下道釘,排除險情。馮雅齋懇請押運軍官為機車警戒,強行開車。途中,多名政治勞動犯跳車逃跑。按照押運部隊長官的命令,機車加快速度,全力沖入隧道,保證列車安全駛入興安嶺車站。
馮雅齋、劉英、王德彬、筱原芳二等員工,臨危鎮定,處置果敢,誓與皇軍協同必勝之信心,把事件之損失降到最小之程度,為此,本以機關區長之名義申報,懇請為馮雅齋等上述人員請功,準予嘉獎鼓勵,以使鐵道員工效尤。
博克圖機關區長伊東正太郎于六月二日
轉發滿鐵株電〔XT-440號〕嘉獎令
竭誠西滿鐵道局致:
濱洲西博克圖機關區D-51型276號機關士馮雅齋,心存東方固有之精神,胸懷日滿,奉公不懈,駕馭機車,操縱精湛。鑒于五月二十九日事件中,恪守本位,精誠果敢,排除列車顛覆之險況,功勛卓著。特此通令嘉獎馮雅齋為高級技師,榮發功勛國民獎章一枚。獎金100元。眷屬獲譽為國家之光榮國民。嘉獎該機班助理機關士劉英50元,司爐宋簡30元,扒煤工王朋20元。獎勵D-51型303號王德彬機班100元。獎勵當日博克圖機關區值班調度長竹尾安康20元。上述員工,皆為效力圣戰之典范,日滿親善之楷模。勉其再接再厲,為大東亞圣戰屢建功勛。
滿鐵株式會社勞工福利部
西滿鐵道局總調度室
大滿洲國康德十二年六月六日
二
“博克圖,嘎嘎冷,凍死人不償命的地方!——記得你說過的!”豬口在發車手鈴搖響的一刻,氣喘吁吁地攀上了“旅客止步”的軟席車廂。刻意的語調讓全車廂的人都愣愣地瞅他。炎熱時節,懷抱軍刀的中佐也依然是長袖的軍服,正襟危坐;里邊還有身著和服的頗有旅團長風度的長者,豬口甚感失態,慌忙整理軍儀,掏出手絹,細心地擦拭了座位,坐了下來。而至于惠藤為什么在心里老是和他過不去,豬口一直以為自己找不出理由。令人尷尬的搭配,竟然是副組長。
“幸虧是夏天。”回話時,惠藤略有前傾,平視豬口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紅眼睛,陰森的審訊室作派,讓他的面色在陽光下格外蒼白。自從去了聯合外事班,幾乎沒再跟這個矬子共過事,好在除了特勤科的杉崎和執行組的野島,再沒有誰知道他們還有著很直近的親戚關系,這讓惠藤心里好歹舒服些。但親屬之間怎么說也是微妙的。偏巧這陣子人手不夠,如果不全是屈打成招和審訊狂們日以繼夜的加油干,也只能歸結于連坐法的力度了,案子越審牽連得越多越亂套。
天氣悶熱,所有的車窗都全開或半開,大陸性氣候的干爽之風,夾雜著艾蒿和枕木油的怪味,在車廂里和煦地蕩漾。
列車穿過一望無際的碧綠平原,一路喘息著,逐漸搭上了興安東省的余脈。從省會扎蘭屯開車后,森林的景致映入眼簾,即刻,蝦夷松油脂的澀香撲面而來。豬口扳了一下惠藤的肩頭,讓他把貼向窗外的臉轉過來。“奔赴久別的地方,很欣慰吧?那幾年干得相當不錯呵,夜不閉戶的秩序。據說,即使在午夜拉響火警汽笛,居民也能迅速集結。”
“很簡單,把那些懶漢從熱被窩里薅出來,在操場蹲到天亮,再罰他們去勤勞奉仕,幾次就有規矩了。至于夜不閉戶嘛,冬天十九點,夏天二十二點宵禁,街上除了憲兵、督查隊,還有協和會組織的棒子隊,鐵路倒夜班的,幾乎就見不到行人了。”說這些話時,惠藤連眼皮都沒抬,但拿眼睛瞥他的時候,不覺加重了語氣。“要想改變很多人,是需要表率的。”
“這起案子由你牽頭搞,就是你對那里相對熟悉呀。”豬口用狎昵的語氣表示了對臨時組長應有的服從,倒也不讓人感到意外。
平緩的坡道,“D51”汽缸往復的節奏聲格外悅耳。巴林停車再開,前面就是曾經擔當過防護的鐵道轄段了,惠藤感慨無限,將頭探出車窗,瀏覽著熟悉的鐵道沿線。那時候,每有軍列或特殊車次,他都要踏上時速八十公里的被冠譽為“小鐵牛”的鐵甲車,沿途巡道。喇嘛山上那些冰川時代的奇石,像古代武士的頭顱或藝妓含蓄的舞姿,撼人魂魄;雅魯河穿山越嶺,扭扭捏捏地圍繞著兩道戰刀般延伸的鋼軌,遁向林海深處;水泡里成群奮飛的野鴨,翔姿宛若驚鴻;完工后的機場,掩蔽于林地間的墳冢似的飛機包,再沒有用水泥紙袋做短衫的光屁股勞工那垂死的陋相。跑道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到“KI-27”,只有一架頭上罩個大圓箍的蒼蠅似的笠川偵察機。啊——溝口的小孤山!一搭眼,怎么都能讓人遙想到列島火山的浩然輪廓。風撩起短短的發梢,“D51”煙筒里噴薄出來的熱騰騰的蒸氣蔓延開來,迅速潮濕了他的目光。煤渣落進了眼睛,惠藤也只是使勁揉了揉,沒肯縮回腦袋。裝滿了思想和意志的腦袋呀,今生今世,還能用這副肩膀把它扛回家鄉嗎?他心中不禁詰問蒼天!頓然,一股惡酸的感覺直沖入鼻孔。拋開昭和十四年的滿蒙邊境事件不計,現在,俄國人不但贏得了歐戰,也贏得了技術和氣勢上的絕對優勢,盡管長波段被干擾得厲害,但在聯合外事班,只要你略施技巧并肯保密,搞點小動作倒也未嘗不可。4月1日,莫洛托夫向日本宣布:由于日本“一再地破壞它(即1941年訂立的《蘇日互不侵犯條約》),此條約于即日起廢除”。5月30日,大本營陸軍部向關東軍下達了新的對蘇作戰要點,措辭間缺少了慣有的強硬:“擊潰入侵滿洲之敵,確保京圖線以南、京大線以東之要地,以利于堅持全面作戰。”明顯帶有戰略收縮的喪氣話,聽起來都虧欠底氣。更隱約地讓人預感,北極熊真的要蠢蠢欲動了!關東軍卓越的師團都被調往東南亞,誰要是看透了滿洲國康德十二年大戰在即的暗淡前景,誰都免不了噩夢纏身。
列車進站了。軟席車廂三分之一的旅客準備下車。為了暗示豬口,惠藤有意地將放在座位里邊的皮箱拎起來,往旅行小桌上一蹾,只身走向車門。豬口顯然驚嘆了一下,只好一手拎上一只皮箱,尾隨在后面。
剛在站臺落腳,接站的憲兵就迎了過來。戰爭年代,人事浮動,往昔的面孔沒有了。
“敬禮!現任分隊長御手洗三郎,恭候組長!”
“我是惠藤信,請關照。這是副組長。”
“豬口,請多關照。”兩手拎著皮箱的豬口不自在地向御手洗鞠躬,姓氏的尷尬讓剛剛相識的兩位都略有羞意。“嗨,不容易被重用啊。”御手洗調笑。
“開斬第一個的時候,想讓他臨死也該記住我是誰。我用刀鞘在地上寫給他,可這家伙竟然說:‘這是人的名字嗎?真他媽的混蛋!”出站臺時,豬口這樣的自我解嘲。
三
依照《春季討伐檢舉肅正綱要》,“日滿親善”的標語改成了“思想矯正”。分隊依然是老樣子。御手洗是第六任分隊長了,他的前任,惠藤熟悉的,鄉村教師出身的加治,酒后扳著手指頭歷數那些捐軀了的學生,多次流露厭戰情緒,影響非常壞,被調離到偏僻的二十六號采伐專用線,負責警戒。抗聯三支隊的一次夜襲,據說他和掌大柜的菊山都戰死得相當悲壯,唱著征歌豬突出屋子的,軍刀剛剛揮起,胸膛就被洞穿了。
剛照面,惠藤就猜出高啟德是高鳳黎的長子,當年手持靖國杖,胡揮亂舞的學生,短短幾年就成功地世襲了父輩的為官之道,扛上了硬杠杠,頂上了紅日藍天白山黑水滿地“皇”的徽章。真是一脈相承吶,粉紅薄大的兜風耳,稍一緊張就凝聚的五官,連斜端佩刀那套狐假虎威的架勢,都遺傳得毫無二致。酒后中風外加難以根治的“楊梅大瘡”,把高鳳黎折磨得不能再為大滿洲國效力了。“真是子承父業啊。”惠藤這樣說。
“是,是。高鳳黎,他老便是家父。他老經常感念您老的恩德。”高巡官眼睛靈活地眨了幾下,機智地回話。
惠藤撩起手腕看表,“匯報工作吧。”
“高,你的,說。”不知御手洗在滿洲干了幾年,漢語還是拗口。
高啟德立感到誠惶誠恐,壓力很大。“御手洗隊長,您老看這——”他將展開的一沓文件稿恭謹地遞向他。御手洗只將扶于手中的軍刀一蹾,高啟德立刻領會這是不容置疑的,但他還是謙卑地弓著粗腰向左右鞠躬,“您老”“他老”個沒完。
“這是憲兵隊!滿洲巡官更要像真正的軍人一樣!”豬口不耐煩了。
到底是國高畢業生,日語相當不錯。“鐵警署本著大日本皇軍討伐檢舉之要務精神,將159次特殊列車事件遺留的諸多疑點呈報了鐵道警護隊和憲兵分隊,再由分隊提交上峰。這么快就被掛號擬定為‘五二九新南溝鐵道案,隨即派來組長您老、副組長您老,承蒙厚愛,上級對下屬的注重!”高啟德就坐在會議室的角落,軍官們肩頭不動,威嚴的面孔齊刷刷地向他偏斜,令其不免緊張。滿系官員能在這種會議上被準予講話,怎么說也是神圣的。他用手絹抹了抹臉,流暢地讀了下去:“159次特殊列車存在諸多疑點如下,第一疑點:列車停于曲線半徑最小的地段,不能首尾相顧,甚至兩節車廂間都無法相望,顯然是提前預謀的;第二疑點:列車停于線路坡度最陡的地段,啟車再開,區間將無法再恢復先前之速度,便于勞動犯跳車逃命;第三疑點:上述兩點情況可以歸納為鐵道軌縫被揳入的道釘,經認真分析后懷疑,這恰恰是最可疑的疑點之一;第四疑點:假使合謀作案,在預定地段停車,機關士帶著事先準備好的鐵錘,迅速跑向機車前端,將道釘揳入軌縫,等到押運部隊趕來,再故意裝作排除故障。就是說,是機關士把剛剛揳進軌縫的道釘又當著皇軍的面砸了出來!這種可能,是有可能的!”
高啟德把自己的目光眨閃得像婦女一樣地柔情,還時不時地溜向惠藤,似乎要尋求一種毋須置疑的認同感,也為如此大膽的猜疑而揣測著他的用心。在他看來,此人就是太上皇了!稍頃,他激動的嗓音忽然變得尖厲起來:“第五——第五疑點!根據警備道暗查,5月26日,也就是事件的前三天,276號機車庫內洗罐,機關士馮雅齋更換工具時,領取新嗑絲鉗子一把,而事件現場,從掐斷鐵刺網護欄的斷面判斷,都是齊茬的斷痕。調查中,機車庫俄籍鉚工格力馬連科舉報,276號洗罐的下午,助理機關士劉英、司爐宋簡去了鉚工組,而他恰好新領不久的嗑絲鉗子就丟了!第六疑點:據督轄區警署外來暫住人口登記簿記載,馮雅齋家5月22日有外來人口入住,洮南的表舅和他兒子,警簿子上登的叫張余昉,孩子叫張菊林,25日離博,這時候還有走親戚的,情況甚為異常。以上所述,是在‘思想矯正中啟發的六條疑點,所以,有理由認定,這可能是一起陰謀反滿抗日,詐取功勞的重大懸案!匯報完了。”
高啟德再次掏出手絹,擦著鼻子上冒出的露水一樣的汗珠,然后揚起淌著虛汗的白胖大光臉,那份緊張后的釋負,不亞于剛剛做完一次競職演說的議員。他講話時,惠藤腦子里一直都在琢磨著一個看似偏激的問題,他和他父親無疑都是地地道道的壞蛋,可為什么一定要重用這些令人厭惡的壞蛋吶?滿洲國也不乏好人,就像亮煤和大豆一樣地層出不窮,為什么不能同好人一起來協同共管這片遼闊的國土吶?那樣的結果會更好嗎?哈哈,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這些想法真是見了鬼了。
四
離開會議桌,高啟德就鴉片煙鬼似的奔向走廊,點上“金雞”香煙,一股腦兒地吸。御手洗安排食宿。“這地方惠藤組長比我還要熟悉,鐵道北邊也沒什么干凈的館子,就在這里一起吃工作餐吧?然后就下榻在下坎的關東軍軍官旅館,小木,你這就把預訂電話打過去。”
“哎哎,御手洗隊長,家父已在家中備好了薄酒素菜。他老說,惠藤前隊長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您老一定要賞光啊!”高啟德左右逢源。
“今天太累了,承蒙轉告高先生,改日一定登門拜訪。御手洗君,剛才去會務室簽送信袋的憲曹是崔丙竣君吧?哎,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老班底。邀請一下,一起吃晚飯吧?”
當日的提示板上也有紅色粉筆標示的特殊列車,車次153,20點55分,御手洗前往車站負責警戒,小木帶上兩個憲補送惠藤和豬口去旅館。天邊盡是火燒云,把整個鎮子映得紅彤彤的。傍晚的道口,調車機牽動著類型雜亂的車輛推進牽出,堵塞著行人。陳舊的克式山炮蒙著發白的帆布炮衣,服飾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靖安軍更像童子軍,塌肩羅圈腿。他們在平板車輛上支了些一米多高的簡易帳篷,地震余震似的隨車叮叮咣咣。四零車皮的側門大多掀開著,里面是他們的矮腳馬,毿長的馬鬃遮擋著寬短的額面和眼睛,看著比人都欠精神。道口的橫欄以外,趕車老板子沒有弄好牲口后邊兜糞的吊袋,讓那頭灰眼球鼓脹的瞎牛拉得道口到處都是稀糞,竟然迸上了軍官的靴子,隨行的憲補戴上手套,左右開弓地搧了趕車老板子那張顴骨硌手的黝黑瘦臉。
下坎街面的俄式建筑,多是二十年代初期被紅色布留赫爾攆出遠東的高爾察克們倉促建造的,明顯地帶有暫居的簡易性,磚瓦結構的幾乎沒有。如今,“關東軍軍官旅館”把駢居的另一棟也給征用了。豬口嫌房間衛生差,調換了一間。白手套又從行李上拈起了一個不知是頭發什么的東西,非要求換一套不可。他這般挑剔,讓陪同的小木都很是尷尬。一間屋子,當中加了一層隔壁板,里邊的看上去更像個神龕。電燈熄過后,走廊堵頭的汽燈還亮著。兩個服侍的姑娘沒有敲門,像進自家臥室一樣不聲不響地進來了。她們都端著蠟燭,挎著扁竹筐的另一只手呵護著螢兒般的小火苗。惠藤住在里間,看得很模糊。
“真榮幸能服侍您呵。”她們說。
“等一等。”豬口開了腔,“這么大的臉盤,是朝鮮人吧?”
“不愧是憲警呵,多好的眼力呵……”始終垂著眼簾的姑娘笑顏呆板,嘴唇發抖地恭維。
豬口摘下扁竹筐,就著昏暗的燭光,讀著竹筐蓋上的文字:自寢五元,陪寢十元,承蒙關照。他把竹筐粗魯地推給她們,“哼,把寄到家里的錢付給你,家里人再這樣地去掙嗎?真是滑稽。去吧,去,去。”就這樣地把她們打發了,但卻微妙地亢奮起來,爬過來,拉開隔斷。“真是不倫不類。”他這樣說。“惠藤君,恕我直言,包括今天被你善待的崔丙竣,你知道,我對鮮系一向是不信任的。”
惠藤一下子坐了起來,一字一頓地告訴他:“崔丙竣是臺灣島人!不但有勛章,還是從教習隊的準預教官中提升憲兵的,知道嗎?對他們,越是歧視,他將越加懷疑自己的從屬!”
“原來是臺灣人呵,嘿嘿,小點聲,木刻楞屋子,不隔音的。”
“什么小點聲啊——睡覺。”惠藤就像中了彈,一仰身就躺下了。
迎娶堂姐荷子之前,豬口一家也像模像樣地走過一次親戚,還因為地域婚俗的一些事情吵了一架。事后,連小學校長的溫文爾雅的伯父也很是看不起了,說他們一家子是擇捉島上又臭又硬的咸魚坯子。嫁過去沒幾天,荷子就哭哭啼啼地跑回來,豬口那里也不知道盛行一種什么蟲子,咬得她渾身一片一片的紅包。無論怎么心疼荷子,家里人還是讓她帶上幾瓶涂抹的藥水和藥膏,灑淚揮別地望著她回婆家去了。現在的豬口可不一樣了,在惠藤眼里,他不光因病態的潔癖讓人反感,最令人發指的是他那套刑訊的手段,自稱是沒有他撬不開的嘴,別人夸他是最能干的,但在惠藤心里,真是為荷子姐姐懊惱透了!
五
“以往的151、153、155次,都屬于這種運送軍工和政治勞改犯的特殊專列,前后要附掛一節押運客車廂的。這一次的159嘛,五輛一時還查不出來自關內的什么地方,但從其破爛不堪的粗布軍服上判斷,顯然是八路,抑或摻雜了一些國民黨的非嫡系部隊。挨在后邊的是一節僅供押運部隊暫用的小守車,五常車站加掛的一輛,車上多是在‘歸屯保甲和‘糧谷出荷期間破壞綱紀的抵觸犯、勞動犯和經濟犯。這種編成也只能算是一列混編列車,夏天悶熱,等太久了容易引發瘟疫,估計是等不得編組整趟的專列,所以就被臨時混編了。”
惠藤雙手插進褲袋,左右徘徊地聽取小木伍長對列車編制的匯報。
“運送軍工的車輛,都是悶罐車,對車門一直以來也沒有具體的規范,主要的原因是車輛多數來自于支那的四面八方。進入暑季后,為使車內通風,防止整罐悶死,一般都是敞開或拆卸車門,焊接鐵柵欄,或用鐵刺網將門口層層纏死。即便是這樣,區間或停匯站,逃跑的事件也偶有發生。如果該案件成立,鐵道員工合謀放跑勞動犯,這還是第一次。”
“初審的情況怎么樣?”豬口打斷了小木的匯報。
御手洗解釋道:“現在看,還缺少一些相關的證據。所以沒有驚動。”
豬口一聽就惱了:“怎么會是這樣?工作效率太差了!高昨天的舉證還不夠多嗎?嫌疑犯早都該抓了!難道我們從齊齊哈爾趕來,還要東跑西顛地給分隊充當抓捕的人手嗎?”
惠藤停止了徘徊的腳步,雙手端起了肩膀:“是在機關區長那里有顧慮吧?哼哼,這個伊東正太郎,帶兵的時候自詡愛兵如子,復員后卻對滿鐵的火車司機百般呵護了。”
“是。我們這里,都說他護犢子。”小木說了這話后,眼睛溜了溜御手洗,自感多嘴了。
惠藤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跟這個人打交道,肯定棘手啊。嗨,記得有一年,一個外號叫‘胡大巴掌的司機單機下嶺,死冷的天,把火車制動機的分配閥都給凍裂了。大小閘全部失靈,也是在新南溝,你們猜怎么樣?咣——把停在3道匯讓線上的‘小鐵牛就給撞上了。”仿佛又回到了分隊長的年代,惠藤忘了長官的架子,講得眉飛色舞,連請御手洗在報表上簽字的崔丙竣都站在那里不走了。“……那時候,野戰部隊和鐵道憲兵,建制上還沒有現在這么規范的區分,白田敏夫,裝甲車的射擊長、廣瀨師團過關斬將的老骨頭啦,兩顆眼珠活生生地就給震出來了!鋼鐵撞擊的力量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吶!博克圖一進站,我帶憲兵登上機車,不由分說,把‘胡大巴掌扭到了分隊,這頓狠揍。”
“應該就地斬首!劈了他!”豬口再次沖動起來。
惠藤不理會豬口的沖動,繼續講:“憲兵逼他交代,‘說!大鼻子給你多少錢讓你把大日本皇軍的鐵甲列車撞壞了!‘胡大巴掌抗刑不過,開始胡說八道了。最先招供斯大林給了二百個盧布,藏在他家的醬缸里吶。我們去起贓,憲兵用槍托把滿洲國家家都有的大醬缸砸碎,軍刀一陣撥啦,一個盧布也沒有,回去揍得更狠了!這一次變本加厲地說了三百盧布,藏在他們家的炕席底下啦。再次上當的憲兵正要往死里揍他,在海拉爾開特運會議的機關區長回來啦。這家伙,當著憲兵就發火了。‘你們通通不懂鐵路!博克圖是什么地方?知道嗎!是通往呼倫貝爾的門閂,也是突入松嫩平原的咽喉,興安嶺隧道是什么?是草原與平原相互洞開的鎖芯!鎖芯懂嗎?再說明白一點,這里是抵御蘇聯唯一的天然屏障!我們沒有足夠的人手,本機關區的滿洲機關士,必須大大地優待,優待!懂嗎?他反復上報,陳述,到底按滿鐵的行車事故處理章程解決了這個事件。事后又脅迫我,跟他一樣換上了和服,親自登門向胡道了歉。砂糖、罐頭、硬餅干,裝了半雪橇,他還不停地鞠躬,我也只好違心奉陪了,日本繁瑣的禮節,看起來是多么的可笑。伊東正太郎,哼,這就是伊東正太郎。”
戰事頻頻,風雨飄搖的歲月,能令人如此開心地調侃一次,多么的難得啊!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唯獨豬口死板著毫無表情的臉,好像是嫌扯得太遠了。笑聲略有收斂時,他很不耐煩地站起身說:“諸位,如果對嫌疑犯暫不做抓捕和審訊,我很想知道,159在博克圖進站和發車這段時間里,更為詳細的情況?”
“詳細情況嘛……”御手洗掩飾著不易察覺的掃興,再次從庶務掛上摘下了根本就沒有什么新內容的《軍列記事簿》,那上邊不過是原有的幾行到發日、時、分的累計形式。“當時是這樣,159次18點43分進站,58分開車,15分鐘的站停時間,鐵道防疫所給特殊車輛外部和押運部隊消毒就占用了一半,然后就是車輛檢車員作業,機車掛頭后的制動機試驗。這一切,都是在嚴密監視下進行的。”
小木說:“我帶第二組負責列車另一側警戒,當班的檢車員是一個叫牙果·布林的猶太人,檢查特殊車廂時,緊捂著鼻子,檢車的錘子沒掀開幾個軸箱蓋,連軸溫檢測時也想蒙混過關,上等兵大倉浩勇用槍托逼他返了工。這樣的懶家伙,總不會把作案工具塞進車廂里去吧。”
御手洗略有補充:“快開車的時候,我提示警戒在守車上的押運部隊和輕機槍手撤下來,告訴他們,列車就要進入隧道啦。就這些。再有嘛,砸下來的道釘也帶回來啦,在庶務班的窗戶臺上,成田,去取過來。”
把現有的相關檔案和旁證材料基本匯齊后,專案小組擬定了取證途徑。
六
下午,鐵甲列車利用區間空閑的間隔時間,前往新南溝,對事發現場進行了偵測。
俄國于世紀之初修建的興安嶺鐵道路段,整體設計蔚為壯觀。進入小洞子的時候,另一列火車興許正在上面交叉運行,然后是環形展線,幾戶俄式建筑組成的新南溝車站就被圍在這圓環之中。為了減小線路坡度,列車在新南溝攀爬了一個完整的圓后,再扭頭緩緩地鉆進近4公里長的隧道,貫穿大嶺。
“按車輛類型和輛數計算,停車后,押運守車所處的位置應該是我腳下的地方。在這里向前看,最多也只能看到一輛半。”站在“小鐵牛”牽引的裝甲車廂上面,環形交叉的鐵路線一覽無余。偏西的太陽,把車廂頂面烤得滾燙,熱浪不斷地向上蒸騰著,豬口整個人兒都煥發著紫色的光焰。“你看,隱蔽在下邊的落葉松林里,伸手就可以把鉗子和鋸條遞進車廂去。前邊的環形展線,跳下路基就可以隱入茫茫林海。即使躲在這些粗壯的落葉松后面,憑借山體的偏斜度隱蔽起來,運行中的射擊也都是死角。真是行家里手的選擇,一個籌劃得多么周密的停車點吶!”
惠藤擦著臉上的汗,不管用,河似的汗水汩汩橫流。“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更在意機關士作案的跡象。既不能漏下疑點,也最好別搞錯。看到這段線路的險惡,就不難理解伊東機關區長一向采取懷柔政策的良苦用心了,在這里,機關士的手心里攥著我們的千軍萬馬呵!單就案情分析,我以為紅胡子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活躍在林區一帶的王明貴、王均部,據說已經流竄外蒙,又一說法是在蘇聯被整編,可關于他們的消息,一直都是不準確的!”
下了車,去線路工區調查的小木也回來了。除了防止夏季高溫脹軌,每年五月末都要調大軌縫間隙外,也沒什么太有價值的。
晚上,以約見的形式,邀請了事件中唯一的日本人。筱原芳二是活躍在鐵北青年宿舍里的在鄉軍骨干,宿行臥車上也有住處。優厚的工資待遇,讓這位日本助理機關士奢侈的程度,堪比滿洲國黑省警務科的偵緝大隊長。“鶯歌”手表,三接頭的“派仕”皮鞋擦得锃亮,他騎著自行車,晃晃蕩蕩地來了,連門崗的敬禮,也擺出了榮轉老兵的派頭,直到見了軍官,才肯端正身架。
“要不是馮大機關士操縱,后果真是不可想象!”他開口就這樣恭維,“博克圖機關區,不會有誰能在如此彎曲的線路上一眼就辨認出楔入軌縫的道釘,更不會把閘使得那么穩妥。只差半步遠!真是太驚險啦……要不是親眼所見,誰也想象不出列車在他手里有多么馴服,進給水站,‘嚓——一閘下去,看表,往報單上填寫到站時分,然后拎上檢點錘下車。腳落地時列車還在徐徐運動,停穩后,他恰好站在機車后鉤的地方,開始檢車。而給水工拉上水鶴,嘿!恰好就對上了煤水車的水箱蓋!無論是滿洲皇帝陛下出巡,2600年大祭,還有昭和十六年的‘關特演,所有的停車站,馮機關士都是一把閘——車門對地毯!真是厲害。連伊東機關區長都肯向他敬禮,日本技工更是不在話下了。這么精湛的技術,我們必須仿效他!”
豬口往長桌上蒙著的綠軍毯上重重地蹾了一下手里的道釘,“怎么說他也是個滿洲國的雇工,不至于這樣崇拜吧。筱原君!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懷疑這個馮機關士等人,擅自停車,將這些道釘揳入軌縫,造成企圖顛覆列車的假象,蒙騙皇軍,放跑勞動犯!你要為事件舉證的!”豬口這么兇巴巴地喊,真可謂單刀直入了。
筱原芳二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怎么會是這樣?不會吧?”
“說一說停車后的情況吧,你親眼看到的情況。”惠藤問。
筱原不假思索,“停車以后嘛,我跟王德彬機關士下了車就向前跑,這人也很勇敢鎮定,換別人,早抱頭趴到地板上了。還沒等接近276前部,助理機關士劉英喊著要大錘,我又回返本務機車取大錘。他們的大錘柄砸斷了!手錘根本不頂事,我跑過去不由分說,‘叮叮咣咣就掄了起來。可以吸支煙嗎?”被準予后,筱原點上香煙,接著說,“故障排除后,馮懇請前來警戒的押運隊長和他們的輕機槍手留下來保護機車,押運官也覺得前部的事態很重要,就留在了機車上。列車啟動不久,后邊就響起了槍聲、喊聲。‘逃跑啦!‘直轄夫!‘停車!押運官怕遭伏擊,命令加速。可這個區段全憑動能闖坡,停車再開根本就提不起來速度。276鳴笛催促,自己卻突然打了一溜的空轉。覺得馮機關士是不應該的,事后才知道,是站在他旁邊的押運官太心急了,擅自拉了汽門,這么一來,列車‘吭哧、吭哧更是跑不動了……”
“哼!輕機槍手也上了火車,對逃犯再也形成不了威懾啦!讓他們肆無忌憚地逃!”豬口打斷了筱原的敘述,筱原也真是不給曹長面子,垂下眼睛,只顧吸煙,不開口了。
“說下去呀。”豬口這么敦促。
筱原又深吸了幾口煙,才說:“反正就這么對付著鉆進了隧道。興安嶺側線停車,我特地跑過去看了看,一輛除了幾具死尸和爬不動的病犯,整個車廂逃空了。另一輛顯然豁口還沒有剪大,犯人們就爭先恐后了,鐵刺網上掛著血紅的布條和人肉,僥幸逃掉了一半。押運官羞愧透了,把進站時蹦下來被步槍射傷的兩個,都當場劈死或刺殺了。”
“一定是滿洲機關士搞的鬼!”豬口又沖動起來。
稍頃的沉默。惠藤問筱原:“馮跟你有交往嗎?”
“交往嘛……應該說是有一些。他這個人跟一般的滿洲國人不一樣,技術頂好,人也有教養,日語更不賴,堪稱師傅是沒問題的。春節邀請我們去他家吃餃子,新瀉的中申勇,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說一口下去、一口下去就嘗到了壽司和媽媽的味道……”
這能算是詢問嗎?豬口相當不滿意,他坐不住了,忽地起立,將軍服上的扣子“砰砰”解開,不屑地埋怨道:“惠藤君,我相信你跟這種人準能談得來。”
七
凌晨3點11分的快車。
一小時后,惠藤、崔丙竣在烏奴爾下車,豬口和小木前往海拉爾的北山要塞,去調查勞動犯。豬口說分頭調查取證可以節省時間,而惠藤更以為豬口就是想自命不凡地跟他較勁。
即使是鐵警護軍少佐,也免不了要經過嚴格盤點。核實之后,跟隨一個叫飯啄的二等兵去了山上的四大隊。隊務室里很正規地張貼著《國民勤勞奉公法》和《勞動者緊急就勞令》,稍等片刻,大隊長就回來啦。大隊長是個現有權力大得很的軍曹,迸在軍裝上的殷紅血漬還沒有干透。“我是靜岡縣的森本,森本喜四郎!”他這么激動,好像是希望對方能轉達給他一個期待很久了的消息。說明來意,森本的情緒卻一下子低落下來。“怎么還有這樣的事,只要到了我們這里的,基本就不同外界發生關系了。”聽了惠藤對案情的簡單陳述,森本不以為然地說:“那就應該是5月30日解到的,我這里興許還有一些吧。好吧,我帶你們去看看。”
路上的景象慘不忍睹。森本刻意提醒道:“要是審訊,可別忘了用家伙,避免直接接觸,天熱,當心瘟疫傳染。”
來自五常的,盡是鄉下人,沒必要再浪費時間逐個問了,除了看見有人遁入林子,槍聲不斷,車廂也略有騷動外,其他的就一問三不知了。看到惠藤的執意,森本稍事猶豫了一下,“據說,押運部隊為了隱瞞過失,半車人頂一車交給了烏奴爾。像這種欺上瞞下的事,金井中佐竟然也應承下來了。他們是八路!要是還有活下來的,一準是在北山口要塞。”
滿洲興國會的勤奉隊長們,見皇軍軍官來此,便耀武揚威地打罵吆喝,以此來彰顯他們做事的忠貞不二。干硬的木棒打在骷髏一樣的骨骼上,咔咔作響。
一個軍曹掌管著如此龐大繁雜的軍事施工,讓森本相當豪邁。“幸虧是烏奴爾,要是你們去了一線要塞,哼,那里的俘虜都被編入特殊勞動隊,能活一個月的都算是神仙啦。我們這里有得是焚燒尸體的木材,海拉爾的敖包山可倒好,死尸全扔進一個大沙坑里去了。信嗎,我這兒還有一個白俄‘老壽星哩!說‘老壽星可真是不假呀,他竟然活過了兩個冬天!——兩個冬天吶!真是了不得的養生之道。多渴,他也從不和別人混用鐵罐;多冷,也把該穿到身上的裹給他的手和腳;多餓,也愛吃被消化過一次的橡子面,哈哈,就是吃屎!最愛吃從別人屁股里摳出來的熱屎!”
在水泥大垛旁邊,森本把興國會和露系班那些人從篷布搭成的涼棚里轟開,邀請惠藤和崔丙竣就坐。一隊扛木頭的從棚前走過,最后面的一個幾乎裸體,哆哆嗦嗦走近了,竟然沒有一根手指頭,只剩下了兩個蹄子似的手掌,腿上還淌著膿一樣的痢疾,沒法不相信他不是鬼,若在街上,肯定會把路人嚇得通通跑光。惠藤湊向崔丙竣,“這樣的,也就十天半個月了吧?”崔丙竣緊捂著鼻子和嘴,認可地點頭。
一隊濕漉漉的灰色人流被押解過來了,從頭到腳全是灰色的,像是出自地獄。他們顯然好久沒有見到日光了,全都捂遮著唯恐曬瞎了的眼睛,搭著肩膀,蹣跚至近前。參差不齊的七個人,被槍托驅趕著站成橫隊。水泥漿在炎熱的太陽照耀下即刻凝固,毫不吝嗇地把他們幻化成了一排石頭的雕塑。
相關的問訊沒有回答,這些人真像是凝固了。
“……人間苦難都大大嘗盡了吧,本少佐不情愿再給你們施加壓力,只有一個問題,列車區間停車后,什么人給你們遞的鉗子?掐斷鐵刺網的鉗子!說出來,送你們回家!”
森本也相機威嚇:“將情況如實報告皇軍,會受到優待。給監工做駁役,以后就不再下坑道干了!死也不會被水泥砌在洞底下的!”
“回家!是回家!金井中佐允許我把人帶走,我就有權放你們回家!”惠藤格外強調。
押解和看管的軍人、監工,都圍攏過來。好久,中間的一個被攙扶著的翕動了嘴巴,臉上的水泥灰噼啪地迸落,現出丑陋的花臉。“當時,我在車廂的最里邊,要是挨在門口,不但能看到,興許早跑了吶。誰還在這活棺材里——受這份死罪!”
“我也在最里邊,什么都沒看見。”說這話的,像個孩子,露出潔白的牙齒。
“殺了我們吧!死也不下地獄了!”旁邊的高個子猙獰地喊。火辣辣的太陽把這些雕塑烘焙得全身脆硬,他們的體力逐漸不支,像一堵隨時都要栽倒的墻。
一個監工說:“該死,怎么他媽跟皇軍說話哪,啊?”
“哪個放的屁,還算個中國人嗎?”中間的一個佝僂者瞎子似的嚷叫。
“混蛋!”戴眼鏡的手持圖紙的日本技術軍工也罵開了。
“老子他媽滿洲國人!你他媽的才是中國人吶!你個中國人!我打你個中國人!”興國會的監工從地上抓了一把馬糞,打在了佝僂者的腦袋上,那堵弱不禁風的石灰墻訇然垮塌。
惠藤制止了監工,“再問最后一遍,什么人給你們遞的鉗子?!說啊!什么人?!”“走!下地獄!”被攙拽起來的佝僂者聲若悲鳴,七塊被日頭曬得瓦白的石頭,相扶著向后挪步,干硬了的衣褲像鐵片一樣嘎吧嘎吧地折響,七拐八拐地走向地下要塞的縱深……
鮮系報告,這伙人里還有個活著的,在病號間。
所謂病號間都不算是個棚子,不過是山腳的一塊圍了蘆席的平地,就在警示掛的旁邊,皆有木牌標示。警示掛是埋在地里的一截兩米多高的礦坑窄軌,上邊折了一個彎,末端的接軌孔里穿擰著雙股鐵線,被火熏黑了的圓環依舊保持著套人腦袋的弧度和牙齒嚼嗑的痕跡,在熱風中搖曳著。頂尖落著一只碩大漆亮的老烏鴉,地上盡是燃燒后的焦土炭屑。走過時,上百只蒼蠅轟然炸起。但是,與病號間的相比倒也不足為怪,附近轟鳴著成千上萬的綠豆蒼蠅,那聲音能讓人聯想到九七式轟炸機。惠藤掏出手套,捂住鼻子,另一只手驅散著眼前的迷亂,他不想讓兩個鮮系監工暗嘲他沒見識,迎著沖天的惡臭,一步闖進了病號間。板皮搭建的一圈“床”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東西。鮮系監工開始辨別,趕跑了密聚的一層蒼蠅,現出了尚且活著的人臉。四下里更是慘不忍睹,老鼠舔噬著潰爛的瘡口,蛆蟲爬出了口腔……讓人只想嘔吐……惠藤扭身奔出。
講究的監工用鉤子鉤拽出了要找的人。他顯然是逃跑未遂的,小腿被電鋸鋸斷,成群的蒼蠅追隨著,爭先恐后地叮在那兩根竹管似的半截小腿的潰爛處……監工雖然不情愿,也只好盡量地湊近些,翻譯他那奄奄一息且還讓人勉強能聽得懂的方言。監工分辨出了一些不中聽的,用鐵鉤子打了幾下,他就昏死過去了。
“你只管翻譯,就可以了!”惠藤強忍住了頭昏腦漲,發號施令。
半桶水潑上去,他再次活了過來,監工把那些斷斷續續的彌留之語費事地做了翻譯。“小鬼子……老子……山西八路軍……小鬼子……你們……慘無人道……會……遭報應的……小鬼子啊……操你祖宗!”最后的一句,盡管監工沒有翻譯,惠藤也聽懂了。說完這些,他伸出了煞白的舌頭,殘缺不全的身架猛烈地抽搐幾下,僵直地一挺,硬了。
返回時,森本軍曹親送了一段路,臨別又站在摩托車的挎斗上,將揮動的手攏成喇叭,放聲地喊:“懇請轉告上峰!如果針對蘇聯采取守勢,關東軍明年一定要加大戰略防御體系!烏奴爾二線工程實在太小啦!”仿佛他倆會把他的見地,最次也能轉達給司令部的作戰參謀。
八
從明治到大正到昭和,能為日本國鐵建立汗馬功勞的三朝元老家族,固然是榮耀的。士官學校以前,伊東正太郎學的是鐵道動力機械專業,從能征善戰的第五師團榮轉時,順道去哈爾濱的部隊長竟給予了親送的顯赫,滿鐵當時的內部簡報上,都刊登了歡迎這位精英時的隆重和排場。這個人,擺弄起機械的時候,癡迷得完全像個貪玩的孩子。在廊坊,他因戰受傷,摘除一段盲腸和脾,腸胃功能怎么也適應不了野戰部隊風餐露宿的環境了。雖然軍銜也是少佐,但伊東的戰功和資歷,足以讓你相信他就是個理當敬仰的前輩。
因為早有預料,所以他在電話里就發了脾氣:“胡鬧!把滿鐵當成了什么?剛立了功的滿洲機關士隨即又被帶進憲兵隊?太荒唐了吧?這不行!詢問也不行。一定要詢問就來我這里吧!”
保證不做刑訊逼供的應允下,伊東勉強同意了。
“哼!一個退役的少佐,擺什么架子。即便是他本人,也不例外!憲兵有對高于自己軍銜三級的審查權!”一旁聆聽電話的豬口曹長真的被氣夠嗆。他不光從海拉爾北山帶回了一身勞工營的腐臭,還帶回了一個很值得斟酌的口供——“穿鐵道制服的身影,把鉗子遞上了車廂!”“可惜是聽說的,親眼所見者幾乎都死絕了,這個人能僥幸存活到現在,因為他是工地上相當奇缺的手藝人——木匠!”豬口一路發著牢騷,嗔怪惠藤太忍讓了。
“去機關區,可以直接查看機車上的工具。”惠藤這樣解釋。從烏奴爾回來,他的腦子里像鉆進了一群蒼蠅,整天“嗡嗡”響,揮之不去。
276號機車庫停在整備線上,另一臺303號正駛往昂昂溪。值班區長打開機車工具箱,不但有換了新柄的大錘和手錘,令人感到意外的還有一把嶄新的嗑絲鉗子。“這不能說明什么。”豬口嘟囔道。隨即讓隨行憲兵拿上這幾樣工具,直奔機關區長的機關樓。惠藤擔心豬口的犟脾氣若與伊東鬧僵了,既不利于搞清真相,還會讓核實工作拖泥帶水;而豬口則擔心惠藤一味地遷就,會助長滿洲國人的抵賴勁頭,那個伊東可能更不好對付。在如此心照不宣的狀態下審訊疑犯,可真夠讓人顧慮重重了。
276號機務組的四個人,早已被協和會帶到了,于是開始分頭提取口供。
在協和會事務長辦公室,惠藤和善且又不失威嚴地請馮雅齋和助理機關士劉英就座,然后從皮包里拿出一本近期的畫報。封面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新京流線型高速列車,封底是奉天豪華的街巷,里面的內容也多半是農夫在田地上戳起一捆足可以當魚竿用的高粱稈子的擺拍,相當不錯。“我略有事宜,先請二位看看,年輕的大滿洲帝國屹立在東方的雄姿,看看吧。”他這樣說,將畫報遞給馮雅齋,鋪好筆錄卷,故作沉穩地書寫卷頭。明眼人不難看出,馮雅齋絕對是那種城府很深的、狡猾而又內斂的人,你不得不認可那是文化的熏陶,儒家的中庸之道給這種穩健的性情注入難以撼動的定力。與此類人打交道,有時真的會讓統治者感到力不從心。惠藤躊躇不決間,竟夸耀起了畫報的內涵來。“靠國民的擁戴而自由組建的嶄新國家,在大日本帝國意志的扶持下,十年勵精圖治,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滄桑巨變。據我所知,支那百分之九十的人沒有見過火車,而滿鐵綿延兩萬里!再有,支那的鄉鎮根本就沒有電,可幾年未曾造訪,這山溝的小鎮已然是電燈通明,夜色璀璨,盡現出五族協和的王道樂土呵。這就是共榮圈中最有力度的典型例證,是任何政治偏見都詆毀不了的發展史!是這樣的吧?馮機關士,我想恭聽,您這位功勛國民對當下時局的看法。”
“是啊。一百三十萬的土地,三千萬民眾,我們親歷了世道變遷。”他那處變不驚的談吐甚是高妙,讓人看不到內心里一絲的掙扎與周旋。
惠藤抬眼直視:“最新統計——四千萬!你不加入日韓開拓民的算法,嚴格說是有傾向的!這么強調,是提請你以后多多注意。馮機關士,我看過你親手寫的事故經過,沒有出入的話,可真詳細呀……”沒等再問下去,隔壁事務長助理辦公室的豬口和憲兵們卻忍不住火,噼噼啪啪地動起刑來。
惠藤沖開房門,那個叫宋簡的司爐已被打倒在地。“無賴!馬鹿!”豬口破口大罵,“帶回分隊!先把腳趾甲一個一個地摳掉,再不好好說話,腳趾頭也一個一個地砸碎!”他郁憤難消地迎向惠藤。“真沒見過這樣的滿洲人!該死的東西,我問他,格力馬連科新領的嗑絲鉗子丟了,猜他回答什么——他新娶的老婆還跑了吶!組長大人!案子再這么搞,沒法干了!”
“助義來啦。”走廊里隨即響起了伊東區長急促的腳步聲。
豬口的莽撞,讓惠藤甚感失言,臉上很不自在。伊東倒也沒埋怨,只是用日語招呼宋簡的名字:“梢根,能站起來嗎?”見他捂緊的臉不住地向地板滴血,便又向走廊里邊大喊一個姓張的職員:“翹商!翹商!叫醫務室的人快來!”
豬口堅持要把人帶走。
“惠藤警佐,亮不出能讓我說服日滿機關士的確鑿證據,這么帶走人是不行的。”伊東不理睬豬口的固執,把話只說給專案組長。
豬口更不肯領會他的高傲,“您也是位久經沙場的人,這樣做,未免太感情用事了吧?”
“閣下在說什么?您在提示我干預了鐵警護軍的公務,過分了是嗎?好,我現在就把電話打到防衛司令部去,除非你們拿出淺澤中佐親自簽發的拘捕證,不然的話,誰也別想從我這里帶走人!在我這里,不管是哪一個,蠻橫是沒有用的!”伊東就敢這么硬頂,美男子兩腮邊,頭發一樣茂密的黑胡須格外地動人。
回到分隊,碰了一鼻子灰的豬口歇斯底里:“道貌岸然的伊東!別以為不會有什么干系,罪名一旦成立,他在事件中是負有責任的!至少也是用人不當!”
御手洗端給他一缸清涼敗火的釅茶,“豬口曹長,你怎么能搬得動他嘢,新近就任的滿鐵總裁小日山直登,都少不了在節日里寄給他明信片和禮品的。以往的大村卓一也是這樣。”勸慰的話聽起來更像是當頭一悶棍,豬口很快卸了勁,只管低頭吹著缸子里漂浮的茶葉沫了。
可能都是很壓抑的吧,惠藤沒再謝絕邀請,把高啟德感動得差點兒流出眼淚:“您老來博鎮好歹也有日子了,他老說,您老再不賞光,他老真就在鄉親們跟前掛不住臉了。”
高鳳黎打發管家站井樓子旁邊,遇到路過和挑水的就搭話:“咋不問我戳電線桿子這兒干啥?替俺當家的接貴客吶!頭些年咱這兒的憲兵隊長,榮升到鐵警護軍的惠藤大佐,想老朋友啦!這玩意兒不論哪國,是人他就講情意。唉嘢媽呀,一閉上眼睛就是俺當家的,一閉上眼睛就是俺當家的,俺當家的說,再想我也不能不睡覺哇!過來敘敘舊吧,這一說倒好——特地從齊齊哈爾‘騰一家伙就趕過來啦!”
“欲求東亞共榮首須日滿親善;祈禱王道樂土理應父子敬神”,在供奉著狐貍和黃鼬的龕聯之下,狍子肉、河鯰魚、斑鳩燉蘑菇,摞了滿桌子的關東大菜。豬口情緒憋悶,一股腦地同御手洗和腦滿腸肥的父子撞酒盅,很快就灌得爛醉了。管家踮著腳進屋催促,第二次耳語后,高啟德聲稱例行公事,像踏著云彩,飄飄悠悠地隨他去了。
豬口圓瞪著眼睛,一定要御手洗理解他去年沒被晉升少佐的怨氣和郁懣,御手洗趴伏在飯桌上,不知所以地點頭應諾他那些未必能占得住理的牢騷話。惠藤朝高鳳黎打個手勢,老東西故作領悟,“啊——好事好事。呵呵!應該的,應該的!”這個意思,用漢語是很好表達的,他以為自己的兒子竟然擅用了美人計,真是把皇軍的心思都琢磨透了!
天黑了,鎮外一片蛙鳴。惠藤穿過大院套和扛活的住的小院套,貼近牲口棚的拐角,婦女哀切的哭求聲隱隱傳來:“……你二大伯賣了騾子作盤纏,在哈爾濱打聽三天哪,皇軍都住在大樓里,哪兒住平房呵……你二大伯從打回來,血就一口接一口地吐哇……求他大兄弟再給打聽打聽,親戚是不敢攀啦,可從你舅母那邊論,他大兄弟,好歹再給想個法子吧,救救俺一家老少……俺這一窩子可算垮啦……”
“哎哎,別在我們家嚎喪。說得輕巧,拿啥救?咋救?白救?”高啟德無恥地要挾。
“他大兄弟,家里點燈都沒洋油了……我老婆子也豁出這張老臉……求你了,上回老媒鴇子傳話,俺兒媳婦不是不應呵,身上見著紅吶,又鬧段日子小病,怕大兄弟嫌臟不是……”
“呸!在他媽博克圖,啥倔驢、啥尥蹶子馬,老子沒騎過,還沒人敢這么卷我面子吶!”
“他大兄弟,他大兄弟!”老婆子緊攆著高啟德,哀求不止。惠藤敏捷地閃到牛欄后頭。“俺兒媳婦犟,不懂事,我罵她啦……北屋的炕她都燒上啦,大兄弟求你了……”
“今晚陪惠藤太君喝酒吶,沒空兒。明晚有特殊列,后天,后天我拿警刀扒拉你們家院子外頭的柞木障子,讓她聽動靜就給老子開門!”
九
豬口嘔吐得一塌糊涂,還對前來攙扶的露系(白俄)警察們耍了一通酒瘋。惠藤擔心這樣回旅館很丟人,打算讓豬口在警署對付一宿,但豬口醉嚷著,說什么也不干。安頓下來后,惠藤實在聞不得他那身酒氣,干脆去分隊睡了。
真沒料到,豬口當晚還是惹了個大麻煩。早晨先下小雨,旅館老板就給惠藤打來了電話,雖然怒氣沖天,卻也給足了面子。但照了面,當然就不客氣了:“這還是天皇陛下的軍官嗎?簡直是紅胡子!雖然偶爾粗俗的事情也曾有過,可沒見過這么禍害姑娘的!大東亞圣戰打的是什么——是金屬!一公斤鋼鐵,二百七十克出自婦女稅收,不能懷有感恩的心,《軍人敕諭》忘光了吧!關東軍最初的組建宗旨就是保護僑民!”豬口昨晚把一個叫秀子的姑娘掐擰得全身斑駁青紫。
替豬口掏了腰包,再三地給老板、老板娘和秀子道了歉,回房間再看豬口,依然像死豬一樣的鼾聲如雷。這樣也好,沒有他礙手礙腳的,趕緊叫上崔丙竣,把機關區那邊的詢問筆錄結束。雨下大了,可旅館老板卻拿不出一把像樣的雨具來,著裝的警佐怎么可以打上一把宛若藝妓的花傘,惠藤急不可待地奔入雨中。就這么忙了一大天,直到傍晚回來,看見神情恍惚的豬口正在洗漱間,用軍用資生堂的大牙刷捅他那張臭嘴,惠藤真的想迎面給他一拳。
“快吃飯吧,今晚的車次還叫159,去看看站停后的警戒和作業情況。”
雨后濕潤的空氣格外清爽,戒備森嚴的博克圖站內,防疫班的消毒兵和檢車工的作業都有憲兵步步跟隨,嚴密的防衛是無可挑剔的。整列十三輛的勞工悶罐車,用鐵刺網做門的也有兩節,繭一樣的層層盤繞,看上去比鐵柵欄的車廂都不容易對付。列車前后各有一節押運的客車廂。補機連掛后,馮雅齋從司機室下車,從容地與站長核簽運行交路,顯然,伊東對他照樣是信任的。
惠藤走上前去:“辛苦啦。”
馮雅齋停止了機車檢查,轉向惠藤:“辛苦是理所應當的。為了這個國家,再大的委屈也能承受。可是,惠藤警佐,我的家人都大大地害怕啦,正好前些日子從洮南來還錢的表舅,說那頭的日子過得好啦,祖輩上的宅基地也還在,唉,經這一鬧,老娘可真動心了。如果搬家,真是舍不得這個行當啊。”
“給您惹了這么大的麻煩,真是對不住。”惠藤再度鞠躬,馮也適度還禮。這些,都是在豬口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做的。
忽然,站臺一陣騷亂。勞工們竟然打開了一節車廂的柵門,紛紛跳下來,不顧一切地搶喝站臺洼地上積存的雨水,任由刺刀和槍托的戳砸。憲兵最后拽來了軍犬,才把他們趕上車。“怎么會有這樣的事!”跑過去的豬口掏出了手槍,這時,一雙拿了一把圓形大鎖的干瘦老手,從車廂里面伸了出來,隨意地帶上了柵欄門的鎖鼻子,喀噠一下,鎖了。豬口上前用力一拉,鎖又開了。竟然是把壞鎖!“快去找鎖來!”他沖上站臺,吆喝把守出站口的憲兵。惠藤向車廂探了探頭,問道:“為什么不逃跑?”又問了一遍,稍頃,里面傳出一種讓人聽得更別扭的方言:“啷個跑,啷個跑吳七爺哪里還了逮?吳七爺是會長,跑啷個,殺啷家……”
氣喘吁吁的憲兵拿來了鎖,豬口嫌太小,另一個飛跑回來的憲兵手里的鎖看上去也像是鎖抽屜的,都被豬口鎖在了車門上,“反正也不跑。”他嘟囔著,隨手把鑰匙撇向了夜空。檢查了所有車廂的鎖后,御手洗親口通知押運的曹長,這一節是需要嚴加防范的危險車廂。機車鳴笛要信號了,汽缸噴薄著蒸氣,滿載著一列牛羊一樣老實的農夫,徐徐開動。
真是沒想到哇,第二天傳來消息,免渡河停車后,發現機后第4節車廂,就是換了鎖的那一節,勞工逃光了!
“想一想,木頭一樣蠢的送死鬼,一路行程,為什么偏偏在這個區段跑掉?!”
下午,在高警官的殷勤促成下,豬口找到了一些在他看來又是值得推斷的疑點。“伊列克得3道正線停車,補機摘解轉4道,一定是機關士在兩線近如咫尺之間,悄然告訴那些老實貨,他們去的是一個什么地方。‘快逃吧,再不逃沒命啦!”
“誰都不會像你那樣,棉褲上系了根銅卡子皮帶,穿更生布衣服的手白沒繭子,就給抓進了審訊室。你呀,思想矯正得太過敏,太神經質了。”惠藤這樣挖苦他。
這話豬口聽起來十二分的別扭,半天才說:“來這兒之前,我正搞北貨場的軍米失竊案,稀里糊涂就被派來了。一個直轄夫能抵得上一袋軍米嗎?哼,現在的作風真是沒輕沒重。”
“我知道,當副組長委屈您了!”當著憲兵分隊的人,惠藤真不愿意這么吵。
豬口可是毫不示弱:“副組長好歹也是長!我現在就把所有的想法,向淺澤中佐匯報!”
惠藤朝桌上的電話努努嘴,示意他可以這么干。但他心里明白,豬口不敢。他在自命不凡和越級胡鬧上是出了名的,因為這個,可沒少挨淺澤的罵,甚至被打過耳光。“分頭調查吧,你說過的,分頭調查取證,節省時間。”不饒人的話,惠藤也真能說得出口。為了不至于在鐵路住宅區引起恐慌,惠藤和崔丙竣竟然穿上了便服去察訪。這么一來,豬口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他更看不慣伊東那份誰也模仿不了的盛氣凌人,不能傳訊機關區的人,簡直無所事事,連消息靈通的高啟德都不照面了。當天半夜,惠藤和潛伏的憲兵們把一絲不掛的高警官從玩著女人的腥被窩里薅出來,干脆押進了西大營的陸軍禁閉室。保密的程度,連小木伍長都不知道。
“拖到明天一星期了!再這么磨磨蹭蹭地到處瞎逛,我干脆回齊齊哈爾算啦!反正也是沒干的!”豬口簡直是發泄了。
胸有成竹的惠藤也不加理會,命令崔丙竣:“去,把他帶到這里來!”
即使是個胖子,兩天不吃飯也夠受的,摘下了扎著脖子的軍用麻袋,露出了滿洲國警官的肥頭大耳。惠藤喝道:“高啟德,派你去北山要塞,當勞工了!”
高啟德蜷伏的身子立刻跪下來,磕頭不止,“惠藤您老!惠藤太君!侄子不懂事,侄子不是人!侄子要是有啥對不住您老的,求您老賞個槍子兒吧,您老可別送侄子出勞工啊……我不出勞工……御手洗隊長,您老快給他老過個話,開開恩哪……”高啟德嚇得渾身篩糠。
惠藤掀開記事本子,一件件地數落:“真是美不勝收哇……讓男人攤勞工,再長期霸占他家的女人,小河沿的于月英,被你誘奸兩年多;生計所后院的基梁婼娃,你一次次地哄騙她,男人在皇軍那里香腸就伏特加,牛奶泡列巴,不打不罵,下次去就領人回來,是這樣的吧?西溝里的孟趙氏,被你的皮靴踹得流產……你父親劫財,你吶——劫色!上坎的張子城是掛了備役國兵的,為什么強派勞工?他的童養媳大梅、妹妹二蓮,你都沒放過吧?說!”
高啟德除了求饒,什么都不顧了:“太君,勞工生不如死,死也別讓我出勞工啊……”懺悔絲毫沒有,唯有怕苦怕死才是本能。“啊啊……”他的嗓子眼像被勒住了,干啞地嚎啕。
惠藤“嚯”地站起身:“好一個國高畢業的精英呵,《教育敕語》提倡的‘皇道精神哪里的去啦?”他睥睨著地頭蛇,心中萬分鄙視。“良心越來越小,膽子可是越來越大!對日滿有功的榮譽國民也不想放過,機關士的妻子們很年輕漂亮吧?他們還有沒出嫁的姐妹,就讀高小的女兒,都像黑土地上長出來的水蔥,嬌嫩得很哪——是吧?依賴權勢,把命寄托給你們這些所謂的青天大老爺,真是人種固有的陋習。衡量一下你的祖輩,亂世左右逢源,盛世青云直上,越是膽小怕事的良民就越發恭順你們,越恭順你們,他們的命在你們的手心里也就越不值錢,我說的不錯吧?少尉候補生!”
高啟德仰起被鼻涕和汗漬粘膩得不成樣子的骯臟大白臉,眼淚巴巴,他筋筋鼻翼,耳朵兩邊的肥肉拉動上唇,咧咧方形的嘴巴,煞費腦筋地苦思冥想,最后也只是懵懂地搖了搖腦袋,表示皇軍說的話太深奧了,他實在是聽不懂。
惱羞成怒的豬口突然沖上去,甩開皮靴,踢踹得高啟德狗一樣地尖叫,滿地打滾……
十
惠藤終于等來了淺澤中佐的電話!此前一直忐忑地拖拉,擔心他會遠距離遙控指揮,那樣會無所適從的;可又怕被訓斥為放任不匯報,現在好了,準是人手不夠啦!
“……預想核實后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淺澤在電話里就下了這樣的結論,堵在惠藤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你做得對。嗯,高啟德這種瘋狗以后還是要用的,與秋田犬比,至少嗅覺還算靈敏。什么?賄賂二百現大洋?哈哈,大日本皇軍是不吃這一套的!抓緊結案,趕快回來,這里亂成一鍋粥啦!”——基本滿意!“惠藤君,去新南溝了吧,在高高的興安嶺上,替我們在荒木大尉的忠靈碑前擺一些祭品吧,謹代表濱西鐵警護軍,拜托啦。”
豬口旁聽了電話指令,多少也就泄氣了。晚上,他半推半就地說:“惠藤君一直都被我的呼嚕折磨著,今晚好好休息吧。下屬就睡在分隊了。”他像迎來了慰安團或放映隊,掩飾不住興奮地暗自直搓手。惠藤清楚,凌晨,鎮子的顯眼處被各色粉筆書寫了十幾幅漢文和俄文標語,火車水箱和貨車上也張貼了一些油墨未干的傳單,謠傳來自當日的一個叫“波茨坦的公告”,鬧得人心惶惶。崔丙竣說:“歐戰真是這么個結局?那我們的消息可真夠閉塞啦!”外事班有嚴格的保密條例,惠藤相對無言。這么快的新聞顯然來自遠東西伯利亞廣播電臺,抄查字跡和收聽長波收音機的過程中,幾個看上去皮肉粉白的俄籍婦女也被押進了分隊的地牢里候審。豬口可不管幫忙做打手是否會讓自己的身份掉價,他今晚可是要大顯身手了。
在街上,放學的孩子大喊著,飛跑回家。“媽媽!媽媽!快出來看呀!‘神風!‘神風!”
頓時,日本人家家戶戶全部出屋,站在自家院中,齊唱《君之代》。從軍官旅館走出的“神風”,被姑娘們妻妾成群似的簇擁,一路熱淚橫流。頭上的系帶飄逸著,向左鄰右舍的人們不住地深鞠躬。惠藤和陪行的憲兵更是激動不已,筆挺地向即將返回溝口機場的“神風”敬禮!直望到“神風”步行出了下坎大街,上了摩托車后,還不肯放下發酸的手臂。
物資匱乏,稍懂樂理就能分辨,閣樓的琴弦是斷后再接的,乍聽起來,更像是滿洲國個別地方的棉花匠在干活。從洗漱間出來,一個姑娘就邁著碎步跟著跑,進了房間才肯抬頭。“您不會這么快就忘了吧?我是秀子,板倉秀子呵。這些天一直都在想,您道歉時,無地自容的羞慚樣子,真的是好可憐啊,盡管是代人受過。”他朝她撇撇嘴角,沒能笑得出來。有心問一下傷好了嗎,想想還是沒能開得了口。那雪白的脖頸真美呵,一眼就能想到浮世繪……
“這些日子,一直都在調養。聽說您明天就走了,真是過意不去呀。”秀子深深地跪伏。
“是該走啦。也請您多多擔待,有什么對不住的,就請忘了吧。特殊的年代,人人都該學會強迫自己忘掉些東西啊。”惠藤還了禮。
秀子仿佛覺得自己擔負不起那份難得的誠摯和尊重,拿起桌上的鋼筆,頗顯靈氣地矚目惠藤,擰開筆帽,似乎萌生了寫字的欲望。惠藤以為她要寫下家鄉的地址什么的,便將記事本展開,遞給她。秀子纖巧的手指持筆,像持毛筆似的標直,這么好的人兒,豬口怎么就下得了手吶!寫完后,她含蓄地朝他微笑。
我過箱根路,
來觀伊豆海;
海面小島浮,
遙望如浪來。
天!是首詩啊!惠藤閉上了眼睛,胸中“嘩——嘩——”泛起了海鳥一樣洶涌的波濤……
聽不到豬口那惱人的呼嚕,睡得還算好。夢也是揮之不去的舊夢:父母顫抖著,從跑得滿頭大汗的郵差手里,接過了明信片……
高緯度地區的夏季,天亮得特別早,五點鐘就已經陽光明媚了。朝鮮女人不光和服不得體,走起路來也是沒有分寸,拖拉的木屐“噼噼啪啪”,把整棟木刻楞敲得山響。惠藤眼睜睜地盯著吊燈,什么都不愿意想了。賣豆腐的小販推著木輪軸小車沿街叫賣,吱吱扭扭的聲音,即刻能讓人想起家鄉賣蕎麥面的。更遠處,居民早起扶持園中菜地的嘈雜,乍聽,與日本的街坊鄰居沒什么兩樣。
摩托嘎把二人送上新南溝,計劃在這里搭乘9點03分的客車,直接回齊齊哈爾的。無霜期不到八十天的大嶺,夏季相當短暫。像北海道的櫻花要比本州遲開近一個月一樣,白俄巡道工的家屬院里,土豆秧、豌豆秧上的淡紫色的花骨朵尚未綻放。上次來,光顧得案發現場了,還須長官提醒,讓人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荒木克業工兵大尉的英靈就流落在嶺東一側的群山環繞之中,招魂碑建得很蠢,猛看上去就像從琉球群島征來的矮個子小兵。“酒保”那里也弄不到什么,焚香、糖塊,蘋果不光小,還都像老太太臉似的生滿了瘢痕和干巴褶子,擺起來那么不受看。豬口今晨又有些微醉,在碑前也是喝喝灑灑,仿佛在與大尉對飲。
他突然激揚地咆哮起來:“聯合外事班長、專案組長、少佐、警佐!——惠藤君!”酒后掩飾不了的嫉妒,做夢都想得到晉佐的可憐人。“捐軀了的英靈在和我一樣地看著你,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大案,你不覺得太敷衍了事了嗎?!懇請你——必須回答我!”
“豬口!你又在胡說什么?”
“啊哈哈哈!”豬口義憤的眼珠子里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直逼惠藤。“走過來的時候,我在信號機外方,確切地說,我從揳入道釘的那段軌縫開始用步伐丈量,類型雜亂的車輛,押運守車都不及普通車廂的一半長,給直轄夫遞鉗子的人,無論如何也算不出這段距離的!果真有偶然性,時間也不夠!押運部隊下車就警戒了!況且,停車地點或列車顛覆的概率根本就沒加進去!一定是他——馮雅齋!——馮雅齋!一把閘,車門對地毯一樣地對上了作案人!——作案人!我難道喝醉了嗎?——了嗎?”他仰臉猛灌了一大口,令人甚感意外地將喝空了的酒瓶子“啪”地摔碎在石碑的基座上。“今天不走了!——不走了!回博克圖重新審訊!——審訊!不然的話,即使淺澤中佐不肯支持,我也要越級陳述——陳述!——述!——述!”咆哮聲響徹森林,回音在雨后濕潤的山谷里久久飄蕩。豬口真的擺出了一副忠臣犯顏直諫的架勢,惠藤知道這家伙,既然這么說了就能干得出來。而這種案子一旦被推翻重審將意味著什么,誰都十分清楚。他真是恨死這頭莽撞的野豬了!
倘若在博克圖下車,短短兩站地,無需走過整個車列,去最后一節的軟席,他們就暫坐在普通的旅客車廂了。不以為然的日本警佐、警曹,目光落在哪里都像是虎視眈眈。勞力、商販和滿鐵職員模樣的人悄然地避開。豬口僅隨意地盤問了幾句,坐在斜對面的“大車店吃勞金的”觳觫得渾身盜汗,回話時,牙齒和懷里摟抱的一摞捆著草繩的青瓷大碗一起咯咯噠噠地顫響。
“哈!多討喜歡吶!”豬口突發情趣地從皮包里掏出一把祭奠剩下的糖塊,賞給對座的日本人家,兩個孩子卻說什么都不肯要,豬口有些掛不住面子,堅持讓收下。男孩突然對他的妹妹喊:“不要憲兵的糖,媽媽說,憲兵的手是臟的!”真是語驚四座。大人被嚇壞了,慌忙鞠躬道歉:“小孩子口無遮攔,求你一定要原諒啊!這孩子缺心眼,回家就讓他爸爸揍他……”豬口惱羞成怒地朝他們的奶奶大喊:“老太太,您是怎么教育日本的未來的!”嚇得一家人鞠躬如搗蒜。“哼!簡直是‘非國民!”豬口把糖塊放在了小桌上。“大日本的糖,永遠是甜的!”然后又掏出皮包里剩下的幾塊糖,去哄逗另一邊座位上的朝鮮人家。但孩子們卻像躲避洪水猛獸一樣地往母親懷里不要命地猛鉆,“哇哇啊啊”的嚎哭聲震動了整個車廂,好像皇軍對小孩子怎么了似的。豬口一時尷尬透了!
朝鮮小孩盡管嚎啞了喉嚨,卻依然不肯停止。那聲音對一個兒童來講,比注射器扎進屁股都絕望。“別哭啦!”豬口一聲怒叫,車廂頓然鴉雀無聲。時空、歷史、所有的面孔,都在這沉寂的一刻,默然流逝……
豬口忽然留意起了惠藤,見他早已將頭探出窗外,不覺間,已然淚飛如雨……
好半天,略顯呆滯的豬口舔舔焦躁干澀的厚嘴唇,在列車進站前,心虛地說了這些話:“在你眼里,我也是個魔怪阿鼻了吧?哼哼,真是的,您那天要是去了海拉爾的北山要塞,就不會這么想了。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太微不足道了。信嗎?拋尸的大坑,吃人肉的野狗比家豬都肥,麻雀就在骷髏頭的眼眶里下蛋做窩……這些,即便你僅僅是容忍了,那也就是認同了!不是嗎?你能斷定這些與己無關嗎?或者說你完全沒有參與嗎?戰爭是什么?”他以往的莽撞勁又上來了,覺得自己的腦子一下子又通靈起來。“戰爭——戰爭就是一部大機器!最小你也是這部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帽!一滴潤滑油!誰也不敢說這些看似慘絕人寰,實則司空見慣的事情絕對不是自己干的!思想肅正時期萌生心慈手軟的想法,軍隊在頭腦里還是一個整體嗎?”
自以為不夠偏執的豬口,見對方依然無動于衷,便囁嚅著大嘴,再做解釋道:“還記得秀賴嗎?公子哥兒黑田秀賴,這次在海拉爾意外邂逅,因為風涼話說過了頭,被從昂昂溪地方病理所發配到邊境總隊做醫官了。他瞪著眼睛告訴我,他們可以把嫩江水蛭的卵,植入女人的乳房,看它像蜂窩一樣地開放!還將馬血注入動脈,劇烈的抽搐可以讓人掰斷自己的骨骼……”
“別說了!”惠藤羞憤至極地轉身。
豬口這家伙滔滔不絕起來,絲毫不在意別人的感受,仿佛偌大個世界,沒人聽得懂日語。“做都做了,為什么不可以說!加茂部隊,就是石井部隊的前身,知道怎么考核軍醫嗎?給那些倒霉的試驗品手腳互換!還要在指節的能動程度和神經末梢的靈敏度上一比醫術高低,這就是大東亞的醫德!”
“啪!”豬口覺得平生從未挨過這么清脆利落的耳光,頓感鼻腔又腥又熱,黏膩的血,從一側的鼻孔里蚯蚓般地爬出。他低頭抹了幾下,相機穩定了牙齒,然后,好奇地看著白手套浸上的殷紅,仿佛此前不知道自己體內也流淌著這個。
車窗外,奔騰的嫩江之源雅魯河,隨同惠藤的視野,追攆這亂世時光。
須臾,豬口的魂魄好歹才算歸了位。他將擦拭嘴角的兩只浸染了斑斑血漬的手套丟向車窗外,極度牽強的眼神,滿是不被理解的幽怨。“唉……怎么說你也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吶……惠藤君,有件事情——真不情愿開口,雖然,雖然難于啟齒,可我,還是求上一句吧。若能活著回到日本,滿洲的事情,請千萬別對荷子提起啊,拜托了!嗯——回到齊齊哈爾,也不會匯報工作上的分歧吧,其實,我不過是想為你多干一些而已。”
“沒什么,你好歹也算是盡心盡力了。”惠藤不回頭地承諾了。列車“咔咔”地拐進了道岔。
博克圖站臺!
看見惠藤從車窗揮手,御手洗、崔丙竣、小木跑步過來問:“怎么坐在了這里?”
“開車就去軟席了。”豬口回答。
列車停穩后,御手洗挨近車窗,“關于今后的工作,還有要吩咐的嗎?”
惠藤瞥一眼正在站臺上執行盤查的高啟德和他率領的幾個拎棒子的警察,知道御手洗忠厚得腦子不轉彎,不但看不透高氏父子的鬼蜮伎倆,還常被這些漁翁得利的無賴們擺布得焦頭爛額,于是略做些交代:“……即便是牲畜群,也要有足夠的人手去驅趕,要想長久地控制,一概地強化未必奏效。要學會花大力氣馴化姓高的這些狗,這種人做夢都想依附于外來的勢力。滿洲國好歹經營十二年啦,記住,操控這些敗類的矛盾和弱點是必須的。”
“崔丙竣君!”惠藤不知自己怎么了,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向他伸出了雙手。“分別后請保重啊。”這樣的禮遇,頓使崔丙竣不知所措。“惠藤少佐……”
列車開動了!豬口忽然幽默地模仿了高啟德,大喊起來:“您老都回去吧,懇請您老轉告他老,您老他老,都要加油干吶!”
“放心吧您老!”分隊的長官們敬禮,揮手作別。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