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森林

馬德林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

鐵樹入山時，天還晴朗，在茂密的森林中轉悠半天，鉛云密布的天空，北風呼嘯。鐵樹把皮毛帽子的帶子在下巴頦兒上勒緊系上扣。鐵樹身穿大皮襖，腳穿氈疙瘩，在森林中蹚著沒膝的皚皚積雪，艱難地走著。天氣寒冷，鐵樹卻全身是汗，氣喘吁吁，呼出的哈氣遇到冷空氣就形成煙狀的白霧，在帽檐掛成白霜。

鐵樹是護林員，聽群眾舉報，春節臨近，有人進山打獵。打飛龍、雪兔、狍子賣給送禮的人，價格不菲，可那都是國家級的受保護動物啊！

“這鬼天氣，還說變就變吶！”鐵樹背靠著一棵百年老松樹，吸煙歇息時自言自語。

鐵樹入山時，妻子橫豎阻攔：“快過年了，我爸今年剛接來，他癱在床上動不了，拉屎撒尿用人伺候，我還要拆洗被褥，你就別進山了，在家幫幫我，別聽風就是雨的，大過年的，天又這么冷，誰不知道獵殺野生動物犯法，誰腦袋進水了還進山打獵。”聽了妻子的話，鐵樹也左右為難。

“去巡山吧。”鐵樹老丈人別看患病，頭腦非常清醒，對女婿鐵樹講，“現在有些人為蠅頭小利，總會鋌而走險。咱護林員有責任啊，去吧，抓住了偷獵分子也給他們點兒震懾。”

鐵樹在老丈人的支持下進山巡護了。根據舉報線索，真在進山口看見入山人的腳印，還看見染在白雪上的斑斑血跡，還有飛龍毛，鐵樹憤怒地說：“還真有不怕死的啊，看來我是來對了……”

大雪紛紛地下著，鐵樹順著偷獵者的腳印已經跟著翻過了一座大山，又攀上了另一座高山。

被冷氣一吹，鐵樹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地方鐵樹特別熟悉。秋天，有兩個采蘑菇人迷山，林場組織人進山尋找，鐵樹來到這座高山，發現了迷山人丟棄的蘑菇簍。這是個饅頭山，森林生長茂盛，在樹林子中行走，抬頭看不到天，沒有經驗的人在這里很容易迷向。采蘑菇人迷山在此山頭轉了三天，在饑渴無奈的情況下，丟掉裝蘑菇的筐簍下了山坡，翻錯了山，待找到迷山人時，兩個人因饑餓吃生蘑菇中毒死了。

在這樣的惡劣天氣，號稱“活地圖”的鐵樹來到這里也心有余悸。他心想：這個偷獵人上了這座山會迷路的，大雪封了在雪窩中踩出的腳印，迷向在山林中，必會凍死。

鐵樹見天降大雪，就用手中的小斧子在樹干上砍出標記，以防止迷向時找到回來的路線。鐵樹進山有個習慣，就是小斧子不離手。按鐵樹的說法，進山帶著斧子既可防野獸襲身，又可防止迷向，又能砍柴生火取暖。經驗啊！這套跑山本領是從師父那兒學來的，很是受益。

鐵樹突然聽到兩聲輕微的“砰砰” 脆響。憑經驗，鐵樹知道這是口徑槍聲。公安機關三令五申收繳槍支，竟然還有人私藏槍支，私進山林，獵殺國家級野生動物。

鐵樹護林二十余年，練出了飛毛腿功夫，夏能走草塔頭，冬能蹚大雪殼子。今天竟遇上了對手，感覺相距不遠，偏偏追趕不上對手，鐵樹心想：對手走路速度要么和自己同速，要么超過自己的速度。否則，憑他鐵樹不可能追不上此人。有了判斷，鐵樹進行了自己與對手體能的比較，加快自己的行走速度，爭取在天黑前追上偷獵者。

“看來今晚要在外面過夜了。”鐵樹邊趕路邊想。

數九寒天的季節，如果追不上前邊的人，就沒有溫暖的避風處，在-40℃的溫度下，這一夜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不被凍死算是命大。

森林茂密得黑森森，天陰沉沉的大雪。若沒有皚皚白雪發出淡淡的光亮，在森林里很難看清雪地上的足跡。

鐵樹心里有數，翻過這個山脊，下了山坡有一片突兀巖峰在密林中聳立，不注意很難發現。巖峰下有個深洞，經鐵樹在洞口夾上木桿障欄，用草簾擋好，成了鐵樹巡山護林在野外過宿遮風擋雨、抵御嚴寒的營地。鐵樹算計著，如果不錯過營地追上那人最好，錯過了，自己也不能走了，在營地休息一夜，待明天天亮再追。

鐵樹發現這個巖洞還有一段傳奇的故事。二十年前，鐵樹的師傅退休，由鐵樹自己完成巡山護林任務。鐵樹跟師傅巡山四年，對這一帶山形地勢早已熟記心中，從哪兒翻山梁，能進哪個溝，從哪個溝出去，能到什么地方，哪邊山谷里有防火營林公路，哪邊山林里有黑熊出沒，哪個山腳有生長茂密的榛子灌叢……如數家珍，張口即來。但唯獨不知道樹林中有這么一個突兀巖峰，下面還有一個寬綽的深洞。在那個酷熱的夏日，鐵樹巡山走到此處，見有一只鹿，頭頂有一雙美麗的角，圍著鐵樹轉。鐵樹見鹿始終不走，圍在自己身旁，一時好奇心起，為一探究竟，也不急不緩跟著鹿走，便走到了這個巖峰前，爾后，鹿就跑走了。鐵樹圍著巖峰環視一周，峰高三十余米，峰基周長約二百余米，巖峰間有個一人寬的縫隙緩坡小道直通封頂，鐵樹攀登上去，眼前豁然開朗，峰出林冠，遠山近樹盡收眼底。天空碧藍，驕陽明媚。一只雄鷹在高空中翱翔。妙在封頂是個平臺，靠近崖邊的巖縫間居然還生長著一棵粗壯的松樹。松樹挺拔聳立，綠葉濃密地生長在繁茂的樹枝上，如同一把綠色的大傘，遮在巖峰頂的平臺上，是一座天然的巖峰瞭望塔。下到巖峰腳，一旁的巖洞美極了。炎熱的夏季，里邊十分涼爽。洞內寬綽能容下五六個人。鐵樹在洞里用小桿搭了個床。從洞外撿來片狀碎塊巖石壘了個簡易爐子，從家里拿來幾節爐筒子接出洞外，洞口用木桿用鐵絲擰了障子擋上，外披草簾，留了個進出門，真是別有洞天，成了鐵樹在大山林深處的小別墅。每年鐵樹巡山都來這里住上一陣子，沒想到，在這大雪封山的時候還用上了。

鐵樹只顧著走路找巖洞營地，被一棵大粗樹后伸出的腿絆倒，嚇鐵樹一跳。鐵樹從雪地站起身邊拍打粘在身上的雪，邊仔細看那人倚著樹根坐在雪地上，一旁扔著一桿槍和一只皮毛上沾著鮮紅血跡死了的雪兔。鐵樹知道追上了偷獵者。

“你小子挺能跑啊！”鐵樹對著那人說。

“老哥，不是跑，大雪天我迷向了，見天黑這不忙著出山想回家嗎。”

“回家？離家遠去了，我說你小子迷路了怎么還知道開槍打野兔？”鐵樹從兜里掏出煙卷叼在嘴里摸著火，吸了口，吐出的煙霧沿著臉爬上頭頂，感覺臉上的皮膚暖乎乎的。

“是他撞槍口上了。”

“放屁，說這些沒用，想想怎么往回走吧。”

“老哥，我是迷向了，我想這次玩完了，非凍死不可。我這一生可是人為財死，沒想到大難不死，遇上你這個救星從天而降了。”

“我是你的克星，這大冷天我樂意進深山老林啊，還不是為了抓你。下這么大的雪，夜里怎么辦？”鐵樹嚇唬偷獵人。

“老哥，我是沒辦法。如果這次凍不死，今后我不會再進山打獵了。”偷獵人哭喪著臉說。

“哪還有下次。”

“是，是。”

鐵樹心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工夫跟他斗嘴皮子，盡快去巖洞取暖吃東西，不然，走不動真會凍死。

鐵樹在雪地上揀起那人的槍，用腳踢一下那人的腿說：“起來，背上雪兔，不想凍死就跟我走。”

誰都不想死，那人一骨碌從雪地上爬起來，撿著雪兔乖乖地跟在鐵樹身后，步履蹣跚。

到了巖洞，鐵樹把槍藏在洞外的雪地里，然后進洞燃著爐灶里準備好的干柴，火苗就“劈劈啪啪”燃燒起來，瞬間洞內溫暖起來。鐵樹拿鐵盆到洞外端一盒雪進來放到爐灶上化水，偷獵人小心翼翼地看著鐵樹說：“老哥，我餓了。”

“洞角有面粉和鹽，一會兒雪化成水，煮面湯喝。”

吃完飯，鐵樹感到寒冷的身上暖和過來了。

鐵樹從兜里掏出煙，順手扔給偷獵人一根，吸著。

“你不知道捕殺野生動物犯法嗎？”

“沒辦法呀老哥，過日子缺錢花呀！”偷獵人一臉的可憐相。

“那也不能犯法呀！私藏槍支、偷獵保護的野生動物，犯罪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我錯了老哥，饒了我吧，槍和雪兔你都拿走。”

“不行，休息吧，天亮跟我回去伏法認罪。”

偷獵人見鐵樹鐵面無私的口氣，只是吸煙，沉默不語。

鐵樹只打了一下盹，睜眼看偷獵人不見了。是出外解手去了？鐵樹這么想著走出巖洞察看。一股冷風吹來，鐵樹打了個冷戰。雪停了，仰頭望天，透過樹梢空隙，夜空中烏云散去，星漢燦爛。夜晚的山林好靜好靜啊！鐵樹環視四周，不見偷獵人的身影。“喂——喂”兩聲，沒人答應，鐵樹心想壞了，偷獵人跑了。鐵樹先圍繞巖峰轉了一圈，沒人，為了不迷失方向，鐵樹走出距巖峰五十米，圍繞巖峰轉圈搜索，沒找到人，再外擴，再搜索……

昨天大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積雪深得能沒膝，鐵樹因心急腳下生風，當找到偷獵人跑出的腳印時，便在踩出的雪窩腳印邊靠著大樹坐進雪窩中休息，吸支煙，想著往事。

二十年前，鐵樹還是個25歲的小伙子，因干的是護林員工作，媳婦死活找不到，姑娘都說，護林員是高危工作，進山林巡護，沒有通訊，迷山會喪命，遇上黑熊躲避不開也是生死未卜，嫁這樣的丈夫，還不整天擔心死呀！鐵樹和姑娘見面，不隱瞞工作，對于姑娘的顧慮總是善意的理解：結婚不是兒戲，總得兩廂情愿，一個巴掌怎能拍響？自己熱愛護林員工作，其中的危險不可預見，也不能拖姑娘下水呀！愛情不在友誼在，鐵樹領姑娘吃頓飯，愉快分手。眼看著鐵樹將成光棍青年，師傅也就是現在的老丈人知道此事，領著自己的姑娘來到鐵樹的父母家，說成了這門親事，當年結婚，第二年喜得貴子，現如今兒子在外地讀大學，特別懂事，知道父母掙錢少，省吃儉用，這讓鐵樹夫婦甚感寬慰。

鐵樹吸完一支煙，忙起身，憑經驗順著雪窩腳印往前找，一氣追出兩公里，累出一身汗。鐵樹不再著急，天氣冷，偷獵人想急于逃走，肯定走得比鐵樹快，并且急，出汗多，就凍不著了，前方上了饅頭山，到了易迷向的地方，鐵樹停在偷獵人走過的地方，找棵大粗松樹坐下休息，算計著偷獵人會迷向轉回來，來個守株待兔。

沒事時，鐵樹又想起家事，他今天的幸福生活是老丈人也就是師傅給的，妻子賢惠能干，孝順父母，在家照顧孩子，兼種地喂豬，把家里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讓鄰居都羨慕三分，得使鐵樹無后顧之憂，安心巡山護林，幫助公安機關成功破獲多起偷盜木材案，由此鐵樹大號遠近聞名，沒人敢對鐵樹巡護的山林偷盜木材和獵殺野生動物。不曾想，臨近春節的寒冬臘月，竟來了這么一個膽大妄為的偷獵人，豈不是在鐵樹眼睛里揉沙子么。狡猾的狐貍難逃獵人的眼睛，結果被抓個正著。雖然那個家伙吃飽喝足，有了逃跑的能耐，鐵樹看了偷獵人逃跑的路線和山形地勢，估計用不多久就會轉回來。

也就是兩袋煙的功夫，果然不出鐵樹所料，靜謐的山林中，鐵樹聽見蹚雪的沙沙聲。鐵樹貓在大樹后沒出來，偷瞄著偷獵人，行路匆匆走過去。鐵樹啞然笑一笑，心想，此時偷獵人逃跑心切，天已漸漸放亮，怕我追上他，肯定不敢休息，圍著這個大饅頭山，慌不擇路亂跑，跑到啥時候，也是像驢拉磨一樣，原地打轉轉。等我冷了，偷獵人跑累了，迎著他走，準抓正著。那時這個家伙會累得讓他跑也跑不動了。

鐵樹又抽了幾支煙，看著那家伙從他面前跑過兩趟了，還沒認識到自己轉迷向了，仍然在拼命地跑，鐵樹和偷獵人玩貓捉老鼠游戲，看差不多了，見偷獵人又跑來，迎上去擒住。

被擒的偷獵人看著鐵樹，認為是神從天降，佩服得不得了。自認是孫悟空難逃佛掌心，卻不認為是自己轉迷向，逗得鐵樹是既可氣又可笑。押著偷獵人回巖洞時，東方升起的太陽光，穿透密樹林的空隙照射進來，使森林雪地折射著耀眼的光輝。森林中的皚皚白雪，在陽光里有樹干遮擋，亮暗分明，風景好美。

回到巖洞，鐵樹和偷獵人又吃飽了飯。鐵樹對偷獵人說：“你再接著跑吧。”偷獵人搖頭，說：“不跑了，我心甘情愿地跟你回去伏法，咱倆無冤無仇，快過年了，我不能讓你過不好年。”

鐵樹說：“你可能要到看守所過年了。”

偷獵人說：“我是罪有應得。”

“那你不恨我？”鐵樹把爐膛里的火炭用灰壓嚴。

“是我不對，我為啥恨你呢！”偷獵人此時幫忙洗干凈盒碗，“是你救了我的命啊！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當鐵樹背著獵槍帶著手拎雪兔的偷獵人順著林海雪原往回家的方向走時，起風了。頭上高聳樹冠上的枝條積雪隨風搖晃，像煙霧一樣往下飄落，落滿帽頂、肩和背上，直個勁往脖領里鉆，冰得肌膚涼颼颼的。不知不覺翻過了山梁，遇上一伙人。走近一看是身穿警服的公安干警，是在林場技術員的引領下，來找鐵樹的。

大家一見面，技術員介紹說，天黑，鐵樹妻子不見鐵樹回家怕出意外，忙去林場報告，林場場長向派出所報案。公安局高度重視此事件，忙抽出警員連夜驅車到林場，由技術員當向導，進行搜山尋找鐵樹，沿著鐵樹留在樹干上的標號一路找來，與鐵樹會合了。公安干警頂風冒雪整整在山林里找了一夜。

往回走的路上，民警隊長和鐵樹并排走著親切交談：“老鐵呀！你的工作精神值得表揚，但行動過于冒險，今后你巡山發現情況報告我們，抓偷獵人由我們來完成任務好嗎？到時你當向導就行了。”

民警隊長的話把鐵樹說笑了，他說：“領導說的對，今后一定改正。”

林海雪原，崇山峻嶺，一行人說說笑笑在深雪的山地里蹣跚行走。忽然聽得遠處傳來“噼噼啪啪”鞭炮燃爆時發出的響聲，知道離林場不遠了。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