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玲



2004年12月26日,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附近海底發生里氏9.0級強烈地震,地震引發印度洋特大海嘯,印度尼西亞亞齊省遭到滅頂之災。
27日一早,新華社雅加達分社攝影記者艾尼瓦爾,便從雅加達搭乘第一班飛機,到了距亞齊最近的棉蘭,準備隨時進入災區采訪。
但是,當時的亞齊對外國人是禁區。因為亞齊分離主義分子與印尼政府軍在這一地區交火長達30年,印尼政府禁止任何外國人、以任何理由進入亞齊,尤其不允許外國記者采訪。在棉蘭機場,艾尼瓦爾看到印尼副總統的專機,一行人正準備去亞齊災區。艾尼瓦爾靈機一動,找到副總統的國務秘書,遞上自己的名片。艾尼瓦爾是維吾爾族人,在伊斯蘭教里,真主有99個名字,“艾尼瓦爾”就是其中一個。看到這個名字,國務秘書很是驚奇,問他從哪里來。艾尼瓦爾告訴他,我從中國來,是中國國家通訊社新華社的攝影記者,準備去災區采訪,希望將災區的情況告訴中國人民,告訴全世界。這位秘書不僅破例帶艾尼瓦爾一同進入災區,到達亞齊后還叫來亞齊空軍司令,特意交代:這個記者是來自中國的穆斯林,是兄弟!有著相同的宗教信仰,又有了國務秘書介紹和安排,這位司令把艾尼瓦爾當兄弟,在采訪、搭乘飛機等諸多方面有求必應,讓很多記者羨慕不已。
要考大學,要離開和田
1969年,艾尼瓦爾(注:全名艾尼瓦爾·艾力)出生在新疆和田市一個民族融合的家庭,母親是維吾爾族,父親是漢族,這在新疆也不多見。
我曾好奇地問艾尼瓦爾:“你父母是怎樣走到一起的?”
他說,1960年代,新疆的民族團結工作做得比較好,那時的口號是各民族大團結,反對地方民族主義,反對大漢族主義。父母結婚時,考慮到信仰不同,生活習慣不同,外婆不太同意,不過由于當時的環境,又不能明著反對。父母結婚的那天,在和田園藝場工作的外婆被領導派到比較遠的地方,回來才知道女兒結婚了。
艾尼瓦爾的母親是獨生女,4歲時,外公就去世了,母親和外婆兩人靠外婆一個人工作的收入度過艱難歲月。艾尼瓦爾兩歲時,母親就把他送到外婆家。他在外婆工作的和田園藝場長大,在那里開始讀小學。那時候學校只教維語,沒有漢語。后來,新疆廣播電臺建的一所“電臺小學”開始用漢語教學,6歲的艾尼瓦爾每天天不亮出門,書包里除了書本還要帶上簡單的一頓午飯—馕,走一個小時到學校。每天放學時他總感到饑腸轆轆,和幾個男孩子摘蘋果、偷西瓜吃,曾被果農抓住痛打。艾尼瓦爾小時候喜歡養狗、養鴿子,最多時養了80多只。按照維族習俗,是不能在家里養狗的,為此他還挨了外婆一頓揍,只能把狗送人。
不管怎么說,小學時光就這么過去了。艾尼瓦爾考上了城里的中學—和田一中。當時,從本地農村小學考到城里中學的學生,寥寥無幾。上中學后艾尼瓦爾住在城里父母家,他卻不習慣,感到拘謹、不自由。
在和田園藝場時,艾尼瓦爾喜歡涂鴉。他用煤塊做筆,在黃土墻上畫滿了人像、狗、貓等“壁畫”。艾尼瓦爾不喜歡上語文課,卻特別喜歡美術課。他說,中學的美術老師是廣東人,漢族,姓黃,不僅教他繪畫技法,還教他一些淺顯的美術理論。正是這位老師的教誨和指導,使艾尼瓦爾走上了美術專業道路。
1984年,和田師范專科學校招收一個音樂美術班,艾尼瓦爾以第一名的考試成績被錄取。師專畢業后,他放棄在市里學校工作的機會,主動要求到偏遠小縣去,進入縣文化館從事自己喜愛的繪畫創作工作。在師專時,艾尼瓦爾認識了一位部隊的文藝兵,他是個畫家,老家在西安。文藝兵給艾尼瓦爾講了許多新疆自治區外的新鮮事,使這個從沒走出和田的青年下決心去西安。艾尼瓦爾費盡周折到西安美術學院,在那里開了眼,決心好好學畫,將來一定要離開和田,要考大學!從師專畢業當了干部,有穩定收入,有吃有喝,家長也覺得臉上有光,現在他卻辭去工作,要自習考大學。這在家里引起軒然大波。
艾尼瓦爾說,“我從小是外婆養大的,天下只有她懂我的心。”于是思考再三,他搬回到外婆家里復習。3個月后,1988年9月,艾尼瓦爾順利考入新疆藝術學院美術系繪畫專業。4年后,他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新疆司法廳新疆法制報社維吾爾文版,擔任美術編輯兼攝影記者。
頻遇九方皋
中國古代有九方皋相馬的故事。九方皋尋找千里馬,不在意其毛色、公母,卻依然可以辨識出其能否日行千里,因而被伯樂推薦給秦穆公。
說起艾尼瓦爾,其實他也有著比較明顯的弱勢。他的一位領導曾經這么評價他:人比較簡單,沒處理過太復雜的人際關系,又是老人帶大的,呵護多了,因此比較自我。
確實,艾尼瓦爾性格執拗倔強,還不安分;同事們相聚,總聽他滔滔不絕,別人幾乎沒有插話的余地。我曾和他深聊過,他也說自己最大的弱點是一意孤行,自己認定的事不愛聽別人的意見,即使是兄弟姐妹間也如此。
但他的優勢也很明顯:聰明、敏感,非常實際,又能抓住機會,善于表達自己的意愿;他不抽煙、不喝酒、業余時間喜歡看書,看名人傳記。艾尼瓦爾的幸運就在于,他總能碰上九方皋一般的貴人。
1994年,新疆新聞攝影學會在庫爾勒搞活動,當時任新疆攝影家協會副主席的武純展是新華社新疆分社的攝影部主任,是一個厚道愛才的人。在去庫爾勒的火車上,武純展看到活躍的艾尼瓦爾。見這個年輕的維族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武純展就給了他一張名片。正是這次邂逅,使艾尼瓦爾有了進入新華社的機會。次年艾尼瓦爾通過入社考試,調進新華社新疆分社任攝影記者。
初進分社,艾尼瓦爾得到總社攝影部編輯翟萬馨的悉心指導。翟萬馨曾在西藏工作多年,對民族地區感情很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成立30周年,翟萬馨到新疆組織報道,送給艾尼瓦爾一本新華社總編輯南振中寫的《我怎么當記者》。艾尼瓦爾后來說,這本書是他走進新聞專業的啟蒙書。
艾尼瓦爾學過美術,對畫面、構圖、結構的理解有基礎,學攝影上路很快。其實,他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維吾爾語、哈薩克語等都能聽懂,當地民眾對他有認同感,與采訪對象交談起來非常自然,這讓他的采訪暢通無阻,得心應手。不僅如此,他還能歌善舞,當地民歌也能聽懂,讓老百姓感到親近貼心,對他無話不談。艾尼瓦爾說因此能更深入群眾生活,聆聽他們的所思所想,更好地體會他們生活、生產方式的真實變化。
我個人認為,新華社不可缺少一線少數民族記者,他們可以真實、全面地反映基層情況,為決策提供更加準確的信息。
艾尼瓦爾對民族語言非常有興趣,除了母語維吾爾語,他還熟練掌握了漢語,能用英語、烏茲別克語、哈薩克語、吉爾吉斯語與人交流和工作。
因為有語言優勢,加上對當地經濟發展和農牧民生活的采訪,艾尼瓦爾在新疆拍出不少好作品。1998年冬,他得知夏季從事牧業的哈薩克族牧民,因家門前開辦滑雪場而找到新職業,成為滑雪教練。祖祖輩輩以放牧為生的哈薩克牧民,從前厭惡冬天的大雪;現在雪下得越多,積得越厚,他們笑得越開心。艾尼瓦爾拍攝的一組題為《煩惱的雪變成快樂的雪》的圖片稿,經攝影部播發后,數十家中央大報采用,對外專題稿被香港、澳門的7家主流大報整版采用。
還有《封閉的草原變成開放的草原》、《吐魯番—火熱的溫度,甜蜜的事業》等稿件,經新華社播發后獲得用戶廣泛采用,其中還有獲“中國新聞獎”圖片類經濟、生活軟新聞二、三等獎的作品。這種有民族特色的圖片,彰顯出記者精心思考、挖掘題材的能力。
艾尼瓦爾也說,與能力強的漢族記者相比,少數民族記者在吃透中央精神、宏觀視野和戰略思維方面,差距還是比較明顯。新華社記者不同于一般媒體記者,要求記者具有世界性的眼光,認識到自身責任重大,使命神圣,所以,他覺得要加強對少數民族記者的培訓,在業務能力提升的基礎上,對他們委以重任。
我曾問他,以你自己的經歷,你對少數民族記者的成長有什么建議?
艾尼瓦爾說,首先,要發揮自己本土化優勢,多交朋友,多交不同層面的朋友;其次就是學習,學習政治,要學懂,把中央精神吃透,與中央保持一致,即便自身出現一些小問題,信念始終不能動搖,這一點很重要;第三,要關心國際政治、經濟方面的動態,要做一個了解民情、區情、國情和關心國際形勢發展的人;第四,不要太在意一時得失,眼光放長遠。加入新華社,不是換了個單位領工資,而是加入到一個事業中。
基于對自己的認識,艾尼瓦爾總能找到并發展自己所長,又慶幸遇到識才者幫助他,少年時代遇上美術老師,進新華社前遇上武純展,入社后遇到翟萬馨,又在社里接受培訓,被委以重任到阿富汗、印度尼西亞、亞太總分社駐外,直到評上高級記者職稱。
以優勢創造業績
自從進入新華社從事新聞攝影工作以來,艾尼瓦爾一方面積極學習新聞專業知識,努力從前輩新華社人身上吸取有益的養分,提高自己的文化、新聞素養和對新聞的敏感性;另一方面,他又充分發揮自身優勢,利用本土語言優勢和廣泛、多層次的社會基礎,長期深入基層,挖掘鮮活素材,提煉報道主題,拍出不少視角獨特的稿件。
新疆的吐魯番被認為是一個“火爐”,夏季氣溫到45℃時,已經遠超出常人的耐受范圍。但是,艾尼瓦爾卻發現,在這個熱氣騰騰的“火爐”,天氣熱,經濟反而活躍,無論從事旅游、種植業和其他行業的各族人民,都因熱得福,因熱而受益頗豐。天氣熱,瓜果甜,客商多,價格賣得好;氣溫高,來這里沙療的人增多,當地人提供吃住行,由此收益豐厚。熱對于吐魯番人來說就是財神。這些現象,艾尼瓦爾都在他的報道中體現出來。
一段時期國內盛傳“現如今哈密瓜不如黃瓜了”,為此,哈密瓜的故鄉—新疆鄯善縣提出以品質要效益。縣里舉行哈密瓜大賽,重獎種好瓜的農民,以此吸引商家,擴大市場。艾尼瓦爾抓住鄯善縣舉辦的哈密瓜評比大賽一個細節,將參賽的瓜比擬成有人性的模特,拍攝了一組“哈密瓜也要競爭上崗”的圖片稿,被《經濟日報》在頭版大幅采用。
有一年六一前夕,自治區某些領導干部走過場“關心下一代”,卻讓年幼的兒童們在烈日下暴曬數小時,致使部分學生中暑,造成惡劣影響。這個新聞題材,被艾尼瓦爾拍成一組圖片稿,在全國引起很大的震動,當事的一名自治區黨委常委也因此受到問責。
2001年10月,以美國為首的國際聯軍對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和基地組織發動了一場戰爭,這標志著世界反恐戰爭的開始。艾尼瓦爾主動要求赴阿富汗擔任戰地記者,次年2月初,被新華社派往阿富汗首都喀布爾。
這時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已經倒臺,全國開始建立新的秩序。但喀布爾市區內仍然每晚宵禁,而且不供電,分社只能自己發電。外出采訪沒有電話可以聯系,只有回來才知道人還活著。
在喀布爾,艾尼瓦爾看到一些婦女出門可以不穿罩袍,女童可以到學校上學,因戰爭流落他國的難民返回家鄉,這些在塔利班時期是不可能的事。他把這些變化拍下來,也期望阿富汗的老百姓能早日走出戰爭陰影,過上幸福生活。在阿期間,除了諸多突發新聞,艾尼瓦爾也去拍攝過喀布爾的墓地,密密麻麻的墓碑下,很多是在連年的戰爭和恐怖事件中無辜喪命的民眾。不僅如此,交戰各方埋下的大量地雷,在戰亂結束后仍不時對平民造成傷害,他也拍攝了一些踩到地雷被炸成殘疾的兒童。他認為應該通過媒體的報道,讓這些隱患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
有一次,艾尼瓦爾請一個名叫扎比的大學生幫助聯系采訪,扎比很快完成了任務。艾尼瓦爾因而發現扎比綜合能力和本國背景的優勢,看他對影像的感覺也比較好,于是就引導他做些簡單的攝影采訪。扎比后來在新華社喀布爾分社工作多年,為新華社在阿富汗特別是在戰爭中的新聞報道起到很大作用,曾被新華社評為優秀外籍雇員。
有了在阿富汗短期工作的經歷,2004年4月,艾尼瓦爾被派駐雅加達分社。火山爆發、地震海嘯、飛機失事、恐怖爆炸……印尼是個自然災害和人為災難頻發的國家。雅加達分社只有3個人,重大突發事件多、任務重,攝影記者更是不趕到現場就無法完成報道任務。為能更好地適應環境、盡快投入工作,艾尼瓦爾到印尼一周后就開始學習印尼語(馬來語)。
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大地震引發海嘯,艾尼瓦爾火速前往印尼重災區亞齊省,有了本文開篇的一幕。
獨自在災區,艾尼瓦爾沒有東西吃,沒有飲用水喝,體力嚴重透支再加上蚊蟲叮咬,進入災區的第4天他開始發高燒。但他還是在堅持了8天后,才被迫離開災區,被送進印尼首都雅加達的一所醫院接受治療。
事后,據聯合國報告,此次海嘯印尼受襲最重,死亡和失蹤的人數超過23萬。因這次報道,艾尼瓦爾受到新華社社長和總編室的通報表揚。
新媒體時代的大視野
進入21世紀,新媒體發展日新月異,新華社也開始向全媒體集團方向發展。
艾尼瓦爾在新華社工作多年,尤其是參加重大題材報道、出國駐外的經歷使他開闊了眼界,能以更大視野的思維看待新世紀的疾速變化。他希望將少數民族文化融入到新世紀中,融入到撲面而來的“第三次浪潮”中。
他申請離開了攝影記者崗位,到新媒體領域拓展新業務,并依托自身優勢,開始著手創建少數民族新媒體事業部,為創辦新華社少數民族多語種新媒體業態打下基礎。2009年,他提議創辦了新華網的維吾爾文頻道,又與中移動集團公司達成協議,創辦了維吾爾文手機報。
同時,艾尼瓦爾也與新疆電信多次溝通,經過談判,又將新華社視頻中文專線接入新疆電信IPTV平臺,并專門開辟一檔新華視頻頻道。在他多年的積極努力和呼吁下,新華社少數民族文種新媒體工程國家正式立項,目前已進入實施階段。
艾尼瓦爾相信,利用新媒體手段向新疆各族的廣大百姓推送新華社消息,這對新疆乃至全國經濟發展、社會和諧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時,通過這些新的傳播通道,新華社的傳播范圍也將拓展至新疆周邊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