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弓



我在美術館,看到畫布上跳躍的音符,舒緩、優(yōu)美,一如一個女孩安靜的內(nèi)心。但這安靜中又蘊含著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與向往,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熱烈深藏在那絢爛的梧桐花中、那黎明的星光中、那江南的竹海中。欣賞愛華筆下的風景,仿若我在凝神傾聽班得瑞的音樂,空靈、純凈,畫布上洋溢著天籟之音,大自然在她的筆端吟詠。
在這個秋天的很多夜晚,我會從夢中驚醒,然后我就坐在床邊,看窗外皎潔的月亮,這個世界所有的喧囂俱已隱去,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月光擲向這個世界時無聲的巨響。塵世重回圣潔,只有草叢中的蟋蟀唱著這神圣世界的頌歌。斗轉(zhuǎn)星移,黎明既至,夜色重新籠罩大地,但我已看到破曉前的樹影、星光、偶爾的雞鳴狗吠。現(xiàn)在,畫布上這星光閃爍的黎明、這孤獨的樹影,仿佛就是我內(nèi)心所見,我還從中看到,在東方欲曉之前,那小屋透出的燈光,那些天不亮就必須出門開始一天辛苦勞作的人們,他們在睡夢中醒來,打開燈。他們發(fā)出的氣息,在這世界彌漫。
繪畫是一種藝術,而非單純的技術,它既非再現(xiàn),也不是臨摹,而是畫一種我們平常無法看到的風景,或者,是我們能夠看到卻無法表達的世界,我們會從這些畫中看到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那些風景似乎是我們?nèi)粘K姡@然又不是。畫家描述的是她內(nèi)心的風景,表達的卻是我們的感情。藝術的神奇之處正在于,畫家也不自知她的作品中的力量有多大,感情有多么充沛。如果說所有的感情都有同一個源頭,那么這個源頭應該是人對世界的探索,這種探索可以涵蓋一切感情,美與丑、真與善、幸福與苦難,人們試圖通過認識這個世界而確立自身與這個世界的關系,當然,這種探索是無解的,抑或,其本身就是一個答案,是一種永恒。
繪畫是對人生對自然對生活的感悟,我們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臨摹的價值,只有世界被重新發(fā)現(xiàn)時,它的價值才會顯現(xiàn)。愛華在她的繪畫中,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屬于自己的觀察這個世界的視角,她稱之為微觀。她充滿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就像一個6歲的孩子專注地觀察地上的螞蟻,她看到事物的細微之處,看到我們身邊從未留意的景象,試圖表達這個世界的不易被人覺察的美。她曾經(jīng)用她的畫筆表現(xiàn)晶瑩的雪花,表現(xiàn)一顆孤獨的樹,表現(xiàn)它們舒展又倔強的枝條,表現(xiàn)人們從未留意的黎明的星光,那時刻幽暗的夜色以及夜色中的山林;她表現(xiàn)一樹繁花,但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這一樹繁花在廣闊的森林中是如此卓然不群,如此遺世獨立。即使她秉承一貫的筆觸來表現(xiàn)江南的風景,也流露出無法排解的鄉(xiāng)愁,那些錯落的色塊就像一個人內(nèi)心的不同心境,在那一刻獲得同時呈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而豐沛的感情。
愛華有足夠的技巧來表達她的內(nèi)心,這種技巧無疑得益于她專業(yè)的學院訓練,但這種技巧我更傾向于認為是來自畫家的天賦——她的靈性、感性和對世界的敏感,需要她用理性的筆觸加以表達。這讓我們能夠感知一個天生的熱愛繪畫的人的內(nèi)心。幾年前,從愛華為我的一本書所作的插畫中,我就看到了她的天賦,那時候她從未為圖書畫過插畫,但她很快就以一種獨特的繪畫語言確立了自己的風格,那些簡單的線條中充滿了靈性,自然的風景成為一種抽象的存在,暗含著人性的光輝和人生的疑惑,她畫出了僅僅依靠技法無法呈現(xiàn)的風景。后來其中的幾幅作品入選全國美展,至少在某個層面上,證明了那些作品的藝術和文化價值。
愛華在油畫之外,對藝術的各種表現(xiàn)手法充滿好奇。不僅插畫,她甚至還陶醉于陶藝,她經(jīng)常在自然的饋贈中,在那些泥巴中尋找真趣。只有一個對世界真正好奇的人才會去做不同的嘗試,任何畫種、不同的技藝,甚至文字、音樂——任何藝術形式,只是我們表達這個世界的手段而已。反之,藝術都是相通的,對不同藝術的涉獵、探究,在技法上和在表現(xiàn)形式上兼容并蓄,這無疑恰是藝術的正途。譬如中國畫歷來講究詩書畫三絕——只是這樣的追求在當下已然喪失殆盡,成為一種藝術的奢望和藝術的絕望。
愛華筆下的風景不存在于我們這個世界,只存在于我們的內(nèi)心,那是任何技法都無法到達的秘境,那是藝術的領地。作為畫家,所有人都試圖接近,但憑借天賦和堅持,必定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