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唐代大書家張旭見公孫大娘劍器舞而悟筆法,大畫家吳道子請裴將軍舞劍以助壯氣說:“庶因猛厲以通幽冥!”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上說:
唐開元中,將軍裴居喪,詣吳道子,請于東都天宮寺畫神鬼數壁,以資冥助。道子答曰:“吾畫筆久廢,若將軍有意,為吾纏結,舞劍一曲,庶因猛厲,以通幽冥!”于是脫去服,若常時裝束,走馬如飛,左旋右轉,擲劍入云,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引手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數千人,無不驚栗。道子于是援毫圖壁,颯然風起,為天下之壯觀。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于此。這個故事別處也讀過,此時再讀,心境不同。
◎飛舞:從筆端走向心靈
中國的書法、畫法都趨向飛舞,莊嚴的建筑也有飛檐表現著舞姿……
天地是舞,是詩(詩者天地之心),是音樂(大樂與天地同和)。中國繪畫境界的特點建筑在這上面。畫家解衣盤礴,面對著一張空白的紙(表象著舞的空間),用飛舞的草情篆意譜出宇宙萬形里的音樂和詩境。山上草樹崖石不能生動地表出他們的脈絡姿態。只在大雪之后,崖石輪廓林木枝干才能顯出它們各自的弈弈精神性格,恍如鋪墊了一層空白紙,使萬物以嵯峨突兀的線紋呈露它們的繪畫狀態。所以中國畫家愛寫雪景(王維),這里是天開圖。
中國畫家面對這幅空白,不肯讓物的底層黑影填實了物體的“面”,取消了空白,像西洋油畫;所以真接地在這一片虛白上揮毫運墨,用各式皴文表出物的生命節奏。(石濤說:“筆之于皴也,開生面也。”)同時借取書法中的草情篆意或隸體表達自己心中的韻律,所繪出的是心靈所直接領悟的物態天趣,造化和心靈的凝合。自由瀟灑的筆墨,憑線紋的節奏,色彩的韻律,開徑自行,養空而游,蹈光揖影,摶虛成實。
莊子說:“虛室生白。”又說:“唯道集虛。”“虛”“白”廣大空間,在中國藝術中有極大的作用。實際上,也意味著心靈的自由和灑脫。中國詩詞文章里都著重這空中點染,摶虛成實的表現方法,使詩境、詞境里面有空間,有蕩漾,和中國畫面具同樣的意境結構。
王船山在《詩繹》里說:“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高日甫論畫歌曰:“即其筆墨所未到,亦有靈氣空中行。”笪重光說:“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三人的話都是注意到藝術境界里的虛空要素。中國的詩詞、繪畫、書法里,表現著同樣的意境結構,代表著中國人的宇宙意識。盛唐王、孟派的詩固多空花水月的禪境;北宋人詞空中蕩漾,綿渺無際;就是南宋詞人姜白石的“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周草窗的“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也能以空虛襯托實景,墨氣所射,四表無窮。但就它渲染的境象說,還是不及唐人絕句能“無字處皆其意”,更為高絕。中國人對“道”的體驗,是“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唯道集虛,體用不二,這構成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和藝術意境的實相。
王船山又說:“工部(杜甫)之工在即物深致,無細不章。右丞(王維)之妙,在廣攝四旁,圜中自顯。”又說:“右丞妙手能使在遠者近,摶虛成實,則心自旁靈,形自當位。”這話極有意思。“心自旁靈”表現于“墨氣所射,四表無窮”,“形自當位”,是“咫尺有萬里之勢”。“廣攝四旁,圜中自顯”,“使在遠者近,摶虛成實”,這正是大畫家大詩人王維創造意境的手法,代表著中國人于空虛中創現生命的流行的氣韻。
王船山“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這兩句話表出中國藝術的最后的理想和最高的成就。唐、宋人詩詞是這樣,宋、元人的繪畫也是這樣。尤其是在宋、元人的山水花鳥畫里,我們具體地欣賞到這“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畫家所寫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無邊的虛白上。空中蕩漾著“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為“希”“微”。在這一片虛白上幻現的一花一鳥、一樹一石、一山一水,都負荷著無限的深意、無邊的深情。對萬物一視同仁,也是心靈廣闊純凈的表現。萬物浸在光被四表的神的愛中,寧靜而深沉。深,像在一和平的夢中,給予觀者的感受是一澈透靈魂的安慰和惺惺的微妙的領悟。
◎留白:萬般虛空藏萬物
中國畫的用筆,從空中直落,墨花飛舞,和畫上虛白,融成一片……
畫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內,亦不在外,既無輪廓,亦無絲理,可以生無窮之情,而情了無寄”。中國畫的光是動蕩著全幅畫面的一種形而上的、非寫實的宇宙靈氣的流行,貫徹中邊,往復上下。古絹的黯然而光尤能傳達這種神秘的意味。西洋傳統的油畫填沒畫底,不留空白,畫面上動蕩的光和氣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實質,而中國畫上畫家用心所在,正在無筆墨處,無筆墨處卻是飄渺天倪,化工的境界。西洋畫與中國畫一實一虛,乃是因為要傳達的心意不同。西洋以真為美,故刻畫入微;中國以變幻為美,故虛空無限(即其筆墨所未到,亦有靈氣空中行)。這種畫面的構造是植根于中國心靈里蔥蘢,蓬勃生發的宇宙意識。王船山說得好:“兩間之固有者,自然之華,因流動生變而成綺麗,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榮,如所存而顯之,即以華奕照耀,動人無際矣!”這不是唐詩宋畫給予我們的印象嗎?
中國人愛在山水中設置空亭一所。萬般空虛,集于一點。這種落差也形成美感。戴醇士說:“群山郁蒼,群木薈蔚,空亭翼然,吐納云氣。”一座空亭竟成為山川靈氣動蕩吐納的交點和山川精神聚積的處所。倪云林每畫山川,多置空亭,他有“亭下不逢人,夕陽澹秋影”的名句。張宣題倪畫《溪亭山色圖》詩云:“石滑巖前雨,泉香樹杪風,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蘇東坡《涵虛亭》詩云:“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唯道集虛,中國建筑也表現著中國人的宇宙意識。
空寂中生氣流行,鳶飛魚躍,是中國人藝術心靈與宇宙意象“兩鏡相入”互攝互映的華嚴境界。倪云林詩云:
蘭生幽谷中,倒影還自照。無人作妍媛,春風發微笑。
希臘神話里水仙之神臨水自鑒,眷戀著自己的仙姿,無限相思,憔悴以死。中國的蘭生幽谷,倒影自照,孤芳自賞,雖感空寂,卻有春風微笑相伴,一呼一吸,宇宙息息相關,悅懌風神,悠然自足。水仙照影,是因追求不可能的事物而生出悲劇。蘭影自照,則是心靈自得其樂,平衡滿足。中西藝術之立足點,往往也在于此。
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中國文藝里意境高超瑩潔而具有壯闊幽深的宇宙意識生命情調的作品也不可多見。藝術的意境有它的深度、高度、闊度。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維的靜遠空靈,都植根于一個活躍的、至動而有韻律的心靈。承繼這心靈,是我們深衷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