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線人

梁貴友

老唐叔把一摞鑄有袁大頭像的大銀毫，“嘩”地鋪散到我的小圓桌面上。我吃了一驚，老唐叔今天怎么啦？這個一向擺個小小古董地攤維生的老唐叔，昔日，那矮小瘦弱的身影，這下在我眼前變高變大起來了。

老唐叔一個慈眉善目的七旬老者，臉膛紅光潤澤，話聲朗朗，這恐怕與他平日喜愛的那兩杯燒酒有直接關系吧。他不愧是個擺古董地攤的行家里手，拿起兩枚銀元，瞇起眼睛，上下“叮”地一聲敲響起來，那種迷人的聲音，足足可以在心頭回蕩久久。佩服！

這銀子很純！我說。

老唐叔臉上即堆上來一種特甜美的笑容：有眼光，有眼光！

我拿起銀元，手感不錯，不但墜手，還有絲絲涼意鉆心。這種老銀毫，價值非同一般。除可打各款銀飾品，還可以入室收藏。一不留神，數年之后，其價格還會來一個大攀升！

我拿起一枚銀元，低聲問：讓給我多少錢一個？老唐叔舉起四根指頭：老熟人啦，就35元錢一個算啦。

我默認，不經意間抬眼望去，發覺老唐叔，一個老實巴交的鐵秤砣，又不顯老態的老人，現今，怎么會變得那么油滑起來了呢？

我問：是不是受酒精味的熏染？

他搖搖頭，多皺的老臉上，再度浮現出暖人的笑意：生意是好是壞都不打緊，最上緊的是能喝上兩口燒酒，再哼上兩句。果然，他掏出一副竹板，上下翻飛，嘀嗒地敲起來，還唱出支催人振奮的民間小調來：竹板打來鬧連連，農作人家來把心曲唱……

我服了。

老唐叔又像個變戲法的角色，“嗖”的一下，從一個破舊的布袋里，翻來翻去，翻弄出一件古董來。我一瞪眼，呀，是尊玉雕觀世音菩薩佛像。他輕輕地擺放到我的圓桌面上，用嘴吹了吹像面上的微塵，仿佛怕傷著這尊美麗的女佛像。他反復強調：這是祖上傳下來的寶物，珍貴得很。隨即，老唐叔拔了根頭發，放到女佛像一只腳面上，劃一根火柴點燃，讓頭發燒盡。老唐叔才用手抹了抹女佛像腳面，沒留一點痕跡。神！出土寶貝，文物一件！老唐叔獨自哈哈笑了起來。我猜想：其價格達十萬余元……

我被眼前的女佛像駭得兩眼放光，心里直為這尊做工精美的玉制品贊嘆……

可惜我的家底薄，手頭缺錢，就想到我的古董師傅老蘇先生。他是我們賀城權威古董行家，有名的“眼線人”。

一個電話過去，不出十分鐘，老蘇先生的本田摩托車停在我家門口。他一臉喜色，感人又可親。他拿起一枚大銀元對著陽光看，又掏出一個放大鏡左看右瞧，再把銀元拋起，“啪”地跌落在桌面上，聲音粗重：“我不說你的是真貨，也不說你的是假貨。你就是三塊五塊錢一個賣給我，我也不要。那尊玉雕女佛像，成色還是有的，但不像是出土文物。”老蘇先生頓了頓，找來張大紅紙，撕下一小角，沾了沾水，“呱啪”一下，按貼到佛像腳面上說：“出土老玉，怎么會被染紅？你還是留著回去慢慢賣，說不準，會來個大主顧幫襯。”

老蘇先生掏出一包“紅塔山”香煙撕開，抽出一支遞給老唐叔，并為他點燃，留給人的那種親切感、舒服感又回來啦。他雙手作揖，緩緩離座，顯得很有涵養，很有風范。

我老婆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搶過我手中的銀元丟回老唐叔面前：“蘇師傅是我老公的師傅，也是我們古董行當的指路人。他不要的貨，我們也不要。”妻子把我推過一邊。

我追出門外，大聲對老蘇師傅說：“下個月國慶節在文化宮禮堂搞古玉器、錢幣、字畫等古董大展。協會領導說了，屆時請你到場坐鎮！”

老蘇師傅揚了揚手說：“一定，一定。”便嘟的一聲消失在遠方……

國慶大展如期開幕：展品上千件，有各款寶石，古玉雕品，古瓷器，古字畫，古錢幣等。最惹人注目的算是一尊銅白色的玉雕品，觀世音菩薩佛像，用玻璃罩罩好，襯著一點柔柔的淺綠色的燈光，高雅、尊貴，又威嚴。佛像面前，還有一縷淡淡的檀香飄升。有來者作揖一拜，仿佛能由此添福添壽，保個平安。

老蘇師傅倒吸一口涼氣，問身邊的人，是誰送來參展的作品？經報，是市人大副主任唐文娟的藏品。老蘇師傅愣了一下，即拉我近前，小聲詢問起來：“此件佛像不是在你家看見過，是老唐叔帶過來的玉雕品嗎？瞧，那腳面上的紅印。”

我贊老蘇師傅好眼力，有記性。他雙眼就是一桿“秤”，難怪賀城人尊稱他是個有頭面的“眼線人”。

老蘇師傅甕聲甕氣地說：“老唐叔真會變戲法，現又變成了市人大主任的玉雕品。也許，這就是能耐。行，就評它個一等獎啦！”

“上回他要價一萬元，我再添它個六千，六六順，大吉大利！這件古玉珍品我要定啦。”

一聽說是件古玉珍品，我連耳朵都伸直啦！

全場一片嘩然，贊嘆聲、掌聲不絕于耳，都說：老蘇先生不愧為老師傅，眼力好，眼光夠！他來坐鎮，展會生輝！他能獲寶，緣分，緣分呀！

這回，老蘇先生兩眼有點昏花了，整個人輕得差點就能飄飛起來啦……唐文娟代表縣市領導致開幕詞，末了，拉過老唐叔的手：你是我市難得的人才，辦事說話很到位！我市要成立盆石珠寶協會，你站出來牽個頭，當會長！”鞭炮聲，鼓掌聲響起。

我揉揉眼拉過老蘇師傅的手大聲說：“蘇師傅，你要的東西我也要。”

跟我來的妻子搭上話：加三千元給蘇師傅。蘇師傅開了口，這寶擱哪兒哪兒升值！永遠是件活寶！

我雙腳一并攏，正正經經地向老蘇先生鞠了一個躬。

我附在老蘇先生耳邊說：“唐文娟就是老唐叔的女兒。”

老蘇師傅好像早就明白了，此時，他笑得很歡心、開朗！

這時，來了位副市長對蘇師傅說：“并不是說你眼線轉得好又快，而是出于一位古董鑒賞家對領導的一點敬愛之心。”

閃光燈咔嚓咔嚓……

老蘇師傅一個有頭面的“眼線人”，這回，眼線則變成了敬愛心。聽了，很讓我覺著有那么一點打“拗”味出來。我拉過妻子，匆匆離開展館。

外面，中秋賀城的陽光，很柔，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