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煉后的花朵

吳卡密　張佳穎

或許可以大膽地說：任何喜愛文學、熱愛創(chuàng)作的人很難不被波特萊爾的詩歌吸引，因為我們某階段的人生總能在他的詩作中得到排解、釋懷，透過他熱切嚴謹?shù)膭?chuàng)作，仿佛對生命的樣貌輪廓，有了最直接的想象和初次的感受……

從高一讀過胡品清女士譯的《巴黎的憂郁 》就愛上了波特萊爾（Baudelaire，1821～1867），然后再讀到《惡之華》，有段時間，它對我而言就代表著勇氣和自我，波特萊爾的文字和內(nèi)心狀態(tài)都讓我那些無以名狀的情緒和不安的想法得到釋放和安撫。從懵懵懂懂開始與這個真實世界打交道以來，所獲得的混沌思想不斷地被提醒、翻攪，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洗滌、沉淀，思緒卻也逐漸清朗起來，生命的困惑和局限，赤裸裸被呈現(xiàn)在文字（文學）中，經(jīng)由《惡之華》，我打開了新的眼界，開始學習認識自己、和自己對話，真實面對自已的欲望和貪心，如何接受真正的自己。這段尋找自我的歷程，我認認真真、切切實實地走過。

《惡之華》是一本充滿矛盾和對立的寫實創(chuàng)作，追求精神至上，但也不放棄物質(zhì)享受，無限的墮落后，下一刻即開始自省。完美與殘缺總是形影不離，展現(xiàn)生命所有的本質(zhì)。讓我試著了解生命的無常與稍縱即逝，在自我矛盾沖突中尋求平衡，波特萊爾在我面前展示這碩大無比的綺麗世界，可以恣意觀看、宣泄，讓我易感多愁的思緒轉(zhuǎn)化成對美的理解和追求，學習以美去探索世界和心靈，永保赤子之心一如他對美的渴求。

當我非常篤定，堅持要去巴黎讀書，放棄有親人居住的美國作為出國的選項，現(xiàn)在想來也瘋狂，當時怎會有這么大的勇氣和決心？在沒有朋友、連落腳的地方都未確定時，就一心一意往前沖，是什么催促我，給我無比大的動力，讓我勇往直前── Paris，讓詩人又愛又恨，又無法逃脫的城市。或許是尋著波特萊爾的文字，他給我遠方的憧憬和芬芳，讓二十歲出頭的我忘卻恐懼，就帶著好奇心和無窮勇氣去面對未知的一切。

那看似不可抗拒的關聯(lián)，間接地開啟了我人生的另一扇窗，一如他的詩Le voage：投入深淵，不管是天堂或地獄，只要在未知的深處找尋新奇。那幾年巴黎生活扎實地滿足過我，也一如傳說，它有如永不消散的印記（饗宴）牢牢跟著我。

《惡之華》是波特萊爾一生的精粹，藉由生活景物表達出內(nèi)心的感受，通過創(chuàng)作讓生活與想象互滲交融，展現(xiàn)出存在于情感意識中的新世界。詩人不斷地用創(chuàng)作來解析自已，面對自已的軟弱與欲望，創(chuàng)作之途亦是自贖之道，將人生的“貪、嗔、癡、慢、疑”都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那永恒的巨著中。

《惡之華》并非是一本人生指南，但它曾經(jīng)給了我最及時的答案與安排。作為先行者的詩人，站在我們前面，將我們不自覺或無法面對的種種情狀，用美、用勇氣、用反諷、用寓意、用血、用淚等等，不惜出賣自已的“靈魂”，讓世人知道生命的深度、厚度和無常。不斷反復咀嚼，在極大痛苦、對立、壓抑與虛無的倦怠中，淬煉出獨一無二的《惡之華》。它指出永恒的人生問題，直擊人們心中的黑暗；它的存在同樣喚醒偽善者的恐歡，并給予警告。

一年多前和老辜聊起出版社對于經(jīng)典重譯的這個想法，相較于其它已出版的作品，《惡之華》在臺灣一直沒有新的譯本出現(xiàn)，較完整的譯本除了杜國清和莫渝這二個版本之外，似乎沒太多出版社敢挑戰(zhàn)。我想除了是法文著作，加上又是詩作，翻譯的難度，肯定是在商言商的出版社難以出手的。但這部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遲遲未有新譯，真的很可惜，加上前述譯本又都絕版多年，想接觸《惡之華》的讀者除了尋訪絕版舊書外，就只能通過大陸的幾種譯本。

突然在某個下午，老辜很興奮地宣布要著手翻譯《惡之華》，并采用英、法、日三種版本相互交叉參考翻譯，立志推出一個全新的《惡之華》譯本。本以為是酒酣之際隨口說說的，沒想到他接下來的日子把網(wǎng)上看片的習慣戒掉，上臉書時間也減少，一個勁地勤跑書店找資料，信鴿法國書店、淳久堂、書林書店四處搜訪。目標確立，對于這個長期挑戰(zhàn)，他可是一點都不馬虎。

甩開是不是法文專家這一世俗包袱，如同唐吉訶德懷著理想、不畏艱辛的精神，全心投入這場不算短的翻譯工程，就是這種不考慮結(jié)果、不畏懼的精神讓老辜越翻越順，他也笑說憑著勇氣，翻到后來，有如詩人降臨。雖說他是輕描淡寫，一笑帶過，想背后所付出的辛勞心血，絕不僅于此吧。在老辜接近完工的階段，臺大出版中心重出杜國清的《惡之華》譯本，新雨出版也將大陸郭宏安《惡之華》譯本引入臺灣，足見老辜勇于挑戰(zhàn)經(jīng)典新譯的先見之明。

我曾反復苦思要寫出怎樣的序？最后我決定回到《惡之華》給我的最初感受，只寫波特萊爾給我的啟發(fā)和生命經(jīng)驗。至于《惡之華》的解讀賞析、學術論述，不論是從歷史宏觀角度切入，或從詩學、美學的討論，已多如繁星，我沒有專業(yè)立場的包袱，也不想再強調(diào)什么“現(xiàn)代性”、“浪漫主義”、班雅明等等前人說法。拋開人名、學術名詞，我就想寫出一篇真誠坦率的序文，透過波特萊爾對內(nèi)在生命的探索，真實呈現(xiàn)《惡之華》如何穿越時空，深深烙印在我的青春、我成長的痕跡上。也感謝老辜給我機會，讓我可以拋開學術方式或文學角度，任性地以個人情感傾訴為主，以最誠實的抒寫獻給我心中最獨一無二的《惡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