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人

亦舒

他說：“別人不明白不打緊，你一定要弄清楚。”

我奇怪：“為什么？”

他苦澀地笑：“因為也許我愛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CHAPTER 1

黃振華建筑師與他的太太張薇薇是城中最令人傾慕的一對璧人，他大約43歲，一表人才，英俊瀟灑，兩鬢微微帶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迷倒所有的年輕女人。而她約三十四五歲，成熟大方爽朗，衣著時髦，襯托得無懈可擊，生了三個兒子，身材維持原狀，秀麗的面孔頗具南國風情，一出現便吸引無數目光。

我第一次見他們，就怔住了。她直發、淡妝，站在他身邊，兩人表情都和藹專注，我對他們傾心了，連忙問我老板：“是誰？他們是誰？”

老板詫異：“他們是黃振華夫婦，不認識？”

之后我與黃振華有一連串的接觸，我是地產公司的營業經理，常常與建筑師開會，對于別的男人，我是不客氣的，對黃振華，我有欽佩之心，特別容忍，人們很快察覺到了。

在一次會議中，我據理力爭，為黃振華取得了一宗大生意，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得出他的感激之情，但他并沒有露骨地表現出來，他是一個含蓄的人。

過了三天，我收到一大束粉紅色系的花，其中有丁香、玫瑰、紅掌、滿天星、百合、水仙……香噴噴，小卡片上寫著“黃振華”。

當他親自撥電話來約我吃飯的時候，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我問：“午餐？”

“不，晚餐。”他說，“明天七點我來接你。”

我愁了一日。該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妝？配什么鞋子？等他來接我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頭發沒梳好，粉不均勻，唇膏糊了，簡直一無是處，但是已經到七點半，我跑下樓梯，他的車子已在轉角處等我。

CHAPTER 2

車子開到淺水灣，停好，我們在酒店的露臺上進餐。海浪、熏風、紫色的天空，影樹的紅花綠葉。環境多優美，他是個懂得享受的男人。

“喝點香檳，來。”他說，“你這個人，上班時那么精明，私底下卻拘謹得很，動不動臉紅，說話又囁嚅。大家背后都說這個鐵蝴蝶私底下不知是什么樣子。”

我完全被他的風度才華與手段懾住了，簡直只好隨他擺布。那夜近凌晨我們才吃完飯，他又陪我在沙灘漫步，賞了月色才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找昨夜快樂的證據，在鏤空金色高跟鞋中倒出細白的沙粒，證明一切不是幻覺。

自此以后，我貪戀著黃的約會，我們之間的關系非常曖昧，我們出來見面，帶著愉快和犯罪的心情，吃一頓飯，說一會兒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戀愛，在黃的花束與小禮物的攻勢下，我把持不住，便會成為他的情婦。

一日他說：“寶琳，我恐怕愛上了你。”他頓了一下，“但我不能給你什么，我有家庭有子女，我甚至連時間也沒有，但我可以給你快樂。”

我補一句：“短暫無根的快樂。”

他搭著我的肩膀：“總比無涯的寂寞好一點，寶琳，事業的成功并不能滿足你。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我剛好要出門去，回來等待你的好消息。”

CHAPTER 3

我在家想了一天。做黃振華的情婦？那等于墮入無底深淵，痛苦一生。 我好好一個人，干嗎要受這種折磨？除非是愛上了他，人們為愛情所做出的犧牲，往往是匪夷所思的。我有愛上他嗎？他有愛上我嗎？

如果他愛我，就應當與我結婚。我嘆口氣，看來我們兩個人都不想犧牲。

第二天，我沉悶地到淺水灣去吃茶，就是黃振華第一次約會我的地方。坐不到幾分鐘，就看見一個太太與兩個白衣黑褲的女傭人浩浩蕩蕩地帶著孩子們來吃茶。那位太太穿著淺紫色的衣裙，正是黃振華夫人張薇薇。

太巧合了。她也看見了我，大方地與我打招呼。我心中有鬼，根本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你好嗎？寶琳。”她抱著最小的一個孩子。那男孩已有六七歲，漆黑的眼睛，雪白面孔，漂亮得像安琪兒。

我搭訕地說：“大公子已到了英國？”黃太太說：“寶琳你說話真客氣。難怪振華一直在我面前稱贊你。”她抬起眼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洞悉世情。

我跳起來：“你……”

她牽牽嘴角，仍然安定帶笑意：“我與黃振華已是15年的夫妻了，他做什么，我豈會不知道？” 我震驚：“你不介意？”

“介意？寶琳，你還年輕，你有理想，你有宗旨，你對振華的傾慕，我不是看不出來，他就是喜歡年輕女孩子看著他的時候，眼中的那一絲愛意。寶琳，你不會以為你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吧？”我呆住。

“寶琳，你是她們之中較為出色的一個，毫無疑問。”她溫柔地說，“所以我覺得格外可惜。” 我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你為什么不同他離婚？”我問。她抬起頭來：“我不同他離婚？”她笑，“是他不肯同我離婚，你去問問他。”

我心中如被鐵錘擊了一下。顫聲問：“為什么？”

“黃振華工作的建筑事務所叫什么名字？”她問。“張氏建筑公司。”我答。

“我娘家姓什么？”她又問。“張。”我答。

“建筑行背后的主持人是我父親，你明白了嗎，寶琳，他怎么肯跟我離婚？”黃太太用手撥著兒子的頭發。

CHAPTER 4

第三天，黃振華找到了我。他照常穿著裁剪合身的西裝，打扮得英俊逼人。“如何？”他單刀直入。 我問：“什么如何？”

“寶琳，你是怎么了？”

“就算我愿意進入圈套，你也該讓我知道這是一個怎么樣的圈套。”

“圈套？”他的臉沉了下來，“你怎么可以這么說？”

“你要我自愿無條件做你的情婦，直到雙方有一人厭倦為止，是不是？”

他勃然大怒：“如果你覺得不值，馬寶琳，你此刻就可以馬上拒絕。”

“我拒絕。”我立刻說。他一怔。

“你別以為你只需要吹一聲口哨，女人們就會送上門來，黃振華，你不過是靠岳父起家的一個中年漢子，因此抬不起頭來，在外結識女人為發泄，就那么簡單，是不是？”

他的臉轉為灰白，怒不可遏。我想他還未曾這樣受過刺激，在過去，他必然是無往不勝的，這恐怕是他第一次挫折。

黃振華并沒有因此放棄我，過了一周他來找我，要向我解釋。他不否認建筑行是他岳父的資金，但是“即使把一個現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經營不善兩年之內也會倒閉”。這是事實。我愕然，他為什么企圖說服我？

“寶琳，你不能把我說成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他說，“別人不明白不打緊，你一定要弄清楚。”我奇怪：“為什么？”

他苦澀地笑：“因為也許我愛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你愛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有無限的譏諷。

我跟他說：“以后不要再約我出來，我不會再見你。”能夠做到這么決絕，我自己也驚奇了。

CHAPTER 5

往歐洲公干的時候，在飛機上碰到張薇薇。 我還是第一次坐頭等艙，沒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尷尬，尤其是在飛機艙內，避都避不過。又是她大方地先與我打招呼。

她帶著兩個男孩子與一個女傭，派頭依舊，這就是娘家有點錢的好處了，離婚后生活水準不會一落千丈。她很平靜：“你一定聽說我們離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自然聽說了。”

“這次離婚，倒是他提出來的。”張薇薇苦笑，“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腦兒什么都交還給我父親。”我靜靜地聽著。

“公司一向是賺大錢的，父親并不想結束，但他是這么堅持……”張薇薇停一停，“連孩子也不留戀。問他到底是為什么，他說是為了自尊心，什么自尊心？我不明白。”

真沒想到，是為了我的緣故嗎？我不敢想下去。

為了掩飾不安，我頻頻喝酒，等到覺得疲倦，已經有點醉意，下飛機的時候，未免有點酩酊。與張薇薇道了別，叫了計程車到旅館，淋一個浴，酒已醒，人卻疲倦，忍不住要下樓散步。

我不分青紅皂白地拒絕了黃振華，并且沒有為他傷心，但他卻終于離了婚。如果那時我答應做他的情婦，他目的已達到，會不會仍然跟張薇薇離婚？恐怕又是另一番結局吧？

我竟是這樣地思念他。我站在蓬東廣場很久，終于冒雨回旅館，回到旅館門口，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說：“先生，你會錯意了，我不是那種人。”

身后的聲音即答：“寶琳，我真的會錯意了。” 我急急轉頭，竟是振華，他的頭發被雨淋濕了一層，有點憔悴，有點傷感，但更加英俊了。“你—”我忍不住與他緊緊擁抱。

他喃喃說：“我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心腸這么硬。” 我作不了聲。

“別再把我掃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我點點頭。

振華長長吁出一口氣。